桑 日 的 雨
---- 回忆西藏之二
海上逸梦
桑日的雨总是如约而至。每天太阳落山之前,在黄昏扑朔迷离的熹微里,小雨总是从西北的山后面如约而来。先是墨一般的一片黑云,缓缓弥漫开来。大约半个小时后,黑云变成浅灰色,浸透着天光,雨脚细密明亮地抛洒下来。桑日的是纯粹的,雨就是雨,寂静而清醇,没有雷声风声。雨打在树叶上,树叶上晃眼的翠绿跳动起来,为沉寂的高原凭添了几分俏皮。小雨打在我的白铁皮屋顶上,噼啪丁冬脆响,使我寂寥的心情平添了几多涟漪。隔壁的张林不再读书,我也不再读书,此时,我们都把门打开,默默的看雨帘后黛青的山色,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张林是四川大学历史系高才生,我来自河北一所高校,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会下棋,聊天,玄谈文化、哲学,以此派遣孤独。只是夏季桑日的雨很会意,每到黄昏,都这么淅沥而来,急促又飘摇,使我们在一片愁思里沉寂下来。我知道我们此时都在想什么。张林想家,我想过去。此时我们会什么也不说,他在自己的屋里,我在自己的屋里,都开着门,会一直这么对着门外无边的秋雨发呆,直到微光在亮晶晶的树叶上消失。 刚到桑日,接待我的是一个叫扎西的老局长,他矮矮的个子,压的很低的鸭舌帽下是满面深深的皱纹,人看上去怯懦但很善良。
扎西局长领我到来到后来据说是一间养过鸡的屋子里。屋子很小,墙角放着三块架锅用的石块,墙壁烟熏火燎的痕迹很重,隐约间能到字迹很稚气的主[xi]语录。屋子用油布吊的顶,不时的看到油布上面老鼠细细的脚爪踩着油布跑来跑去。这是我在桑日的温暖的小屋,简陋但是到处充满生命的痕迹,我有些惬意。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桑日的雨会撩起我漂泊的孤独思绪。一样的小雨,也许正是家乡烟雨低垂的黄昏时刻,只是我和生我养我的家乡隔着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此时,我会想起美丽的成都,沿着成都迷宫一样的小巷,我会在微雨里去寻找油亮安逸的茶肆,喝茶,听雨,坐在油亮的竹椅上看蓉城玲珑白暂的美人举着油伞穿梭在梦里画里。但是毕竟一切是一个梦境,梦醒后,我从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精英救国的万丈豪气里一下子坠落到地图上谁也找不到的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小的桑日县城,每天都会在黄昏的熹微里看雨,然后读书,然后看雨———此时,我象一艘根本就没有吃水线的船,湿漉漉的搁浅在桑日的雨里。
桑日是个一百多人小小的县委、政府所在地,桑日的雨给桑日带来了生气,几排铁皮房子,在雨脚里叮叮咚咚一起作响,房后小河便暴涨起来,哗哗的搓着岸边的卵石山响。我想那河床一定陡,河水很急,很怪谲但很率真,充满蛮气,不象雅鲁藏布江埋伏着一个个无声的巨大旋涡,阴沉使人恐惧。隔江望去,对面是袅袅的冈底斯山脉,脆青里透着湿润,在烟雨里逶迤远去,那完全是一片没有人玷污过的洪荒,决不象我文怀凄婉,惆怅不遇。此时,我感到了一种文化的腐败,人生的凄怨和沧桑,有诗为证:“阴影里那匹小鼠在我的书桌下切齿”,“一生的知识将从此倾覆,如大厦崩溃金玉满地”,“侮辱里,我将脊梁一节节摆在地上,一节节高贵是一节节卑贱,一百节骄傲是一百节屈辱”,“蜡烛走投无路”,“在洁白的墙上残酷的呻吟”,“一切自由从墙开始”(《寂静高原》)。那时,我消耗生命的唯一方式就是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的灌木丛逡巡,沿着前面陌生的水声,一直走,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小雨来临。
桑日的雨,我懂你,你懂我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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