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戏院门前。方老头拿着两张票,在那儿转。步履是安详的,两眼却透出一种期待的光泽。
戏院里是省歌舞团的告别演出,这个出国载誉归来的歌舞团,平日里是难于在这个距省府不远的卫星城露面的。这样,戏院的门似乎都要被人踩平,黑市票价高达五元一张,也就不足为怪了。连外国人都喝彩的东西,怎么不令人觉得来劲呢?
行年快到七十的方老头,尽管从省的音专退休之后,住在这个小城里,也不曾再担任什么职务,但这个城里有什么演出,少不了总要收到几张“指导票”的。这也是不足为怪的。连省城的某些演出,还要派车请他去指导,能不上行下效吗?
到了不是耳聪目明的年纪,而在观看之后一定要去说些什么捧场的话,也使他颇觉得为难。何况一提到音乐,他总想起读书时代的情景,一位长袍马褂的教员说什么“乐者圣也”“唯乐不可以为伪……”,一位西装革履的教员讲的什么“不朽的音乐,唯有你常在,你是内在的海洋,你是深邃的灵魂,你是心地清明的朋友,你是童贞的母亲,你抚慰了我的灵魂,你恢复了我的欢乐和安静……”,虽然于今的一些演出的乐章,使他的耳朵感到不是很协调,但那毕竟是音乐!
于是,每当他得到这种指导票的时候,他总要把它送给自己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余敏。他清楚地记得,在她的童年,她有多么喜欢这位启蒙老师——她的方伯的歌啊!现在他有知道,每当她收到自己送去的门票,他都会从余敏的脸上,看到那种对艺术的渴望的陶醉的神情!对于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还有什么比别人对艺术的热爱而感到高兴呢?
就在今天中午,他提前把票为余敏送去,在门外的楼梯边,从敞开的门内,飘来了余敏矜持的笑声:“——方老头的票一会就要送来,现在他准在路上!”方伯而今变为“方老头”是不足为怪的。但那种声调,那种谈起音乐有如谈醇酒妇人的声调,使他自然停止了上楼的步履。
“我们是互通有无呀!你要的‘凤凰’明天就到,这次说什么也得给你挑一辆顶瓜瓜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像是当头一棒,他感到一阵颤栗。呵,被愚弄了,受欺骗了,艺术的享受权,替换了“凤凰”的车票——于是,他悄悄地退了下去。
闭门在家昏睡了四个小时,对于他熟悉的敲门声,也不曾理睬,在演出之前,他又来到了戏院的门前,对他识与不识的要求分售门票的呼唤,他连头也不抬。他在期待着,期待着一颗纯洁的热爱音乐的心灵……
终于,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望着进入戏院的人流而闪动着艳羡光芒的眼睛,嵌在一位六七岁的小姑娘的脸上,方老头的心豁然开朗了。
哦,童心,那渴望艺术熏陶的童心!我等待着的,期盼着的不就是它么?
他俯身将小姑娘搂在怀里:
“你想听里面的歌吧?”
“我最爱听歌了!”声音象流水,象小鸟。
方老头把两张票一齐塞在小姑娘的手里,他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看着那小姑娘潮拥入戏院的人流中走去,才慢慢地,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子。
“爷爷,爷爷。”突然他又听见了那小鸟就叫声。
回过头来,小姑娘正向他问道:“您会骑凤凰车吗?”
“我像你这么大就会了!”
“您要买凤凰车吗?”
“你问这干啥?”他有点惊奇。
“我叫我妈妈给您挑一辆好的,她管卖车呀!”
“你——?”
“爷爷,余阿姨拿票,总是和妈妈说凤凰车呀!”一转身又大叫:
“妈妈,妈妈。“
像又是一根高高举起的大棒,他不禁匆匆地迈开了无力的有些颤抖的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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