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照例在三十四度的温水下仔细地洗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二十三岁的皮肤细腻,红润。然后走进厨房,把鸡汤盛进保温瓶,拦上拥挤的公共汽车,去了医院。
六零六号单人房间里,楚门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干裂的唇角张开着,微微喘着气。我把装满鸡汤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望着他逐渐憔悴下去的脸暗自垂泪。楚门,你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帮我擦干眼泪?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他只是中枢神经暂时昏迷,在突发的意外后会出现短暂的昏厥,只要好好休息就没关系。我相信医生的话,所以仍然乐观等候,可是时光在打磨我的耐性。当家里一次又一次打电话来催促婚期的时候,我总是闭起眼睛死命地摁掉手机。
掩上门,反锁。我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为楚门阅读我为他而做的文字。修长的手指随意叼着一根细细的米灰色女式长烟。青烟缭绕间,他苍白憔悴的唇角开始微微抖动,眼珠子滚动了几下也没有睁开眼,一颗眼泪轻轻滑落。
我熄了烟,卸下身体最后一寸附属,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他的床。和他并肩躺下,把温暖输送到他身体里去。半晌,爬起来,喝一口鸡汤,然后缓缓地输入他的嘴里。轻轻地吻他。吻他的每一寸肌肤。包括血肉模糊的伤口。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的伤口会微微抖动。他也会在昏迷中呼唤我的名字,可是始终没有醒来。
楚门是个充满夏日阳光气息的男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一个没有任何不幸征兆出现的三月的傍晚,他提着一袋子金橘匆匆穿过马路想着马路这边的我微笑着走来的时候,一辆疾驰的汽车突然横冲过来,猝不及防的他被猛然撞击后又反弹出去,狠狠地摔在马路,金橘撒了一地……
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释放不出来,眼泪顷刻溃了堤。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2
找到楚门的主治医生,我说,你不是说他只是暂时昏迷吗,怎么好几天了他还没醒来。医生说,经过我们的综合诊断,结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乐观。中枢神经损伤,必须外伤性截瘫。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以后就必须依靠轮椅生活了。
我的思维顿时失去。大脑凝固得无法转动。我看着牺牲一张一翕的两瓣嘴唇,顿时有说不出的恶心。我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我干呕着,吐出了满脸的泪。
我已经怀上楚门的孩子。楚门去买金橘也只是因为这个罪恶的孩子。
我是楚门的未婚妻,楚门说等今年的六月到来的时候,他就热烈地迎娶我,他并不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当我偷偷地把避孕药片换成维生素然后当着他的面吞下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欢欣:我要让楚门双喜临门,我要把自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道送给他。
楚门是一家文学网站的创始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他的网站上发了几首诗歌,偏偏遇上对诗歌颇为敏感的他。经过短暂交流,他竟就是我不久之间认识的朋友楚门。零六年初春,我参加中国广告协会的一场颇负盛名的广告大赛获奖,在北京大民大会堂的颁奖典礼上认识了邻座的他:干净清爽的短发,白皙干净的面容,洁白的西装,举手投足像极了《上海伦巴》里的男主演夏雨。他的网站策划获得了一等奖。我们彼此留下了名片,但出于女性的矜持我没有主动和他联系,后来就渐渐忘记了。这次偶然遇见,我们都很高兴,于是相约星巴克,不见不散。
在一男一女之间产生爱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何况像楚门和我这样具有数不清的相同爱好的男女呢?足够的时间就能让感情发酵。
终于在一次酒吧狂欢之后,我们没能把持自己。第二天醒来,我放声大哭,可不管怎样,[ch*]女金身还是被他破了。在他的温柔抚慰和体贴开导下,我停止了哭泣,和他住到了一起,一心一意做他的待嫁新娘。
3
从医院回来,保温瓶被我狠狠地砸在墙上。我蹲在重重关好的门口放声大哭。
没有楚门的安慰,哭过了还是苦涩。我晃晃悠悠地起身,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
经过几个小时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决定和楚门的家人联系。楚门的家在广西农村,二老的思想观念可能相对保守。我想好了,若是二老认为婚前同居罪不可恕,我立马表明我只是他的合租伙伴,井水不犯河水的合租伙伴。
原来楚门的父亲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便死于心肌梗塞。他的母亲一接电话就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了娘的混账东西,你总算记得给我们打电话了!我杵在电话机边半晌,等她母亲发泄完怒气才开始说话。我说,大娘您好,楚门生病住院了,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没敢说楚门车祸了,要截瘫,我怕吓着老人家。大娘谢过我,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我依稀听见这么一句:这个炮打的,和他爹一样不得好死……
我脊背一凉。
楚门的母亲第二天就来了。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粗粗的辫子,手掌很大手指很粗,一口浓重的乡音。女人名叫牛美丽。两个女人一放下行李就嚷着要去医院。
医院,六零六病房。正在急救。
楚门像仰面朝天地躺着。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
我和大娘、牛美丽一起向病房走去,可被锁在了外面。大娘的脸上挂满焦虑。
大夫,他能活得成吗?她拖住医生。医生匆匆而过,推开了她。
护士小姐,他能得成吗?护士也推开了她。她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冷冷地落泪。
看着远处望不见尽头的天,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点燃了一根烟。这个女人,在接到儿子的电话时,那样口无遮拦地咒骂,可孩子病了,她还是这样担心这样揪心。我心中带着丝丝暖意,熄灭了刚刚燃起的烟,我说,大娘,楚门会好的,你别哭了。我张开手抱住她就像抱住自己的妈妈。
大娘一把推开我:你是谁?你怎么和我儿子住一起?他这样是不是你害的?我无力解释什么,只得重重地点头。她两手一把扯过我的衣服,合力掐住我的脖子: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我没有反抗。护士们扯开了她,说,这位小姐是个好人,每天都来看望楚门先生。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点头。除了点头我还能做什么?楚门已经这样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啊!
4
我始终不知道楚门为什么突然就需要抢救,我前一天离开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莫非他得知了病情,所以想自己来一个了断?他满身是伤,红艳艳的伤口揪得我胸口生生地疼。
咄咄逼人的楚母和牛美丽一住进来就给我莫大的精神压力。楚母总是莫名其妙地骂人,骂电视上第三者的女人是娼妇y*娃,骂害人的小狐狸精不得好死,诸如此类。牛美丽总是抢过我手里的锅铲,一副女主人的样子操持起了家务。一日之间,我成了多余的人。最让人疑惑的是牛美丽叫大娘“娘”,莫非楚门还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可是牛美丽看楚门的眼神,那分明是女人看自己男人的眼神啊!牛美丽,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楚门的病情总是好好坏坏,他睁开第一眼看见的是牛美丽哭成的泪人模样,我站在一旁木愣愣地呆着。楚门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我禁不住背过身去抹眼泪。我听见楚门对牛美丽说你辛苦了,心如刀绞般疼痛。
楚母连拉带拽把我托出了六零六病房。她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她说,你一定想知道牛美丽是谁吧?我点头,疑惑已经把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即使她是他妻又能怎样,楚门心里爱的是我,这也足够。
“牛美丽不漂亮,是个农村的粗人,也是我们楚家的恩人。楚门十七岁那年,牛美丽十九岁。那一年我身体不好,一年没怎么下床。楚汉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和同村的小妖精牛美丽勾勾搭搭,被牛美丽的哥哥一棒子打死了。这个你别告诉楚门啊,他知道了不得了……”
我应允。她继续说,楚汉就是楚门的爸爸。牛美丽后来怀上了孩子,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种?可没办法,只能让楚门和牛美丽结婚。牛美丽从那以后夹着尾巴做人,楚门却一气之下离开了家。楚母平静地说着这些,就好像在说着许久以前别人的故事。我这才发现老人的鬓角已经爬满了白发。
大娘,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去问了医生,楚门很有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了。你会照顾他一辈子吗?你能接受他荒唐的家庭吗?
我点头,眼泪刷地坠落。
孩子,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肯定比希望自家闺女把一辈子托付在楚门身上,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心疼你啊!
我异常惊疑地看着楚母。她和蔼地帮我揩干脸上的泪,自己又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她说,一切都是牛美丽的罪,是她勾引了楚汉,他对楚家有罪,就让她来偿还吧!她还说,孩子,你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一身细皮嫩肉的,娘不忍心……
我说,娘,我已经有了楚门的骨肉啊!
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哭成一团。
5
日子就这样过着,楚门的身体在手术之后渐渐好起来。
又一个春天来临,楚门已经渐渐能够从床上坐起来,梳头洗脸刷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阳光晴朗的时候,我会推他到外面晒太阳,蹲在轮椅前和他说一些开心的事情。温暖的阳光柔柔地照着,明亮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展开。就像和他相识的那个初春里的阳光。
牛美丽消失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写着:
都是我的罪,我害死了楚汉又差点害死了楚门。楚门身上的刀伤是我划的,我恨他,恨楚家的男人。可是都是我的无知害的,我不该勾引楚汉,我不该期待楚门好好爱我。我走了,祝你们能幸福!
楚门的网站盈利情况很不错。我们很快拥有了一个150平方米的套间,我们三人生活在一起。楚母慢慢接受了我们的爱情。每当黄昏时分,楚母,不,妈妈会陪着挺着大大肚子的我去楼下的花园散步。
生活总算明媚了起来。楚门的双喜,马上就临门了……
本文已被编辑[纯白陰影]于2007-2-21 1:40: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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