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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笔记(之十五)——我记忆中的老房子邬海波

发表于-2007年02月19日 凌晨4:09评论-5条

(一)

故乡的祖屋——那栋衰朽不堪的老房子,在我的父母去世后,已经转让给别的人家了。这是一栋老朽得有些歪歪斜斜的木房子,据说这房子在很久的过去,是有若干雕梁画栋的,四角天井也有许多的花木盆景。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整栋房子是破败不堪的,天井里是人们随意吐的口痰跟小孩拉的大小便,其他的垃圾也随处都是,楼上的房间到处都是灰尘跟蜘蛛网,板壁跟门窗也裸露出许多丑陋的缝隙。这一切,是无法跟当年的好光景相提并论的。

临近天井的一间漆黑肮脏的小木屋,是由我的大伯父居住着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显得相当的老了,他是经常被红卫兵弄出去批斗的坏分子,但听我的父亲说,大伯父是地下党员,因为什么政治问题被打成了坏分子,也就从临近的一个县城下放回乡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他是在附近的一个生产队招呼晒谷场。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大伯父是经常将舌头伸出来得老长老长的,面部也经常是麻木的傻兮兮的表情,声音也是木木的嗡嗡的。他是一个人生活的,在许多年前就没有了老婆,只是一个人白天到生产队的晒谷场将活路做了,然后又回到他的这间漆黑肮脏的小木屋。深夜,从他的屋子里经常传出怪异的鼾声、深重的咳嗽声跟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梦话,让我觉得好可怕。白天里的大伯父呢,是会对着天井卟卟卟地从口中吐出大团大团的绿色的浓痰来,我们大家都很讨厌他,幼小的我也经常对着他破口大骂的,骂的大概是当时对付所有坏分子的极其凶恶的话吧;每当这些时候,大伯父总是面部露出麻木的傻兮兮的表情,那舌头伸出来得更长了,也就显出了一副让幼小的我更加讨厌的样子。

我的父亲跟我睡觉的地方,是同样漆黑肮脏的小房间,隔着一层木板,就是大伯父睡觉的房间了,也就经常因为大伯父夜晚怪异的鼾声、深重的咳嗽声跟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梦话,而弄得睡不好觉,有时会对着隔壁沉睡中的大伯父破口大骂起来。

我的大伯父成分不好,是当时的四类分子,尽管他是曾经在临近的一个县城担任过重要领导工作的地下党员,但现在只是一个四类分子,他的话是没有谁愿意听的,他也只是成天的闷头行走在出去回来的路上,他的存在也好像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大伯父是在一个严冬去世的,他去世的地点,就是他照管的晒谷场的一间四面透风的木房子。因为他是四类分子,就必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教育,就必须在特别严寒的冬季继续照看晒谷场,平时他都是回来睡觉的,除非特殊情况,他才会在晒谷场睡觉。我记得那个冬季,下着好大的雪,天寒地冻,冷得周身直打哆嗦。我跟父母、叔父以及其他的亲友到了那个地方,死去后的大伯父是蜷缩着身子的,幼小的我面对这样的情景,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也就在这个冰雪覆盖大地的严寒冬天,大伯父去世了,然后就被人们用棺材简单地埋葬了。

若干年后,大伯父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但他是不可能享受平反后的任何待遇的了。我现在才理解一个人啊,如果长期处于外部强烈打压的环境中,是会将本来清醒的头脑弄得麻木不堪的,也许还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现象呢!

(二)

大伯父去世后,那间屋子就成了我的父亲睡觉的地方,我还一个人是睡在老地方。一到深夜,从我父亲睡觉的屋子也传出来怪异的鼾声、深重的咳嗽声跟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梦话,跟大伯父一样,是让我讨厌得很的事情,也经常弄得我睡不好觉的,我也会在烦躁不堪的情况中对着父亲的房间大声地呵斥呢。

深夜,还能听见父亲一个人在房间里走动呢,还从口中念出来一些让人听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的话,叽哩咕噜的声音也增添了夜晚的恐怖。

白天,我还经常看见一些工作组的人员手持笔记本,对着父亲问这问那的,这个时候,我看到父亲的脸是呈死灰色的,好像周身都在颤抖着,幼小的我看到这情景,还觉得有些滑稽呢。

这些工作组的调查人员走后,我的父亲口中是念念有词,逢人便申明别人检举他在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是无端的陷害。我估计那个时候的父亲,是将这事害怕得不得了的,是会恐惧得整夜都无法入睡的。这事调查过来调查过去的,到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好像是别人检举父亲参加国民党的年代,恰恰是他十二岁的时候,所以是无法成立的。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我的父亲却从此对于一切外界的响动越来越敏感起来了,也经常对别人申明自己不是什么国民党了,这事全是跟自己有仇的家伙的陷害。

(三)

在我家这栋老房子的后面,是一块菜园,紧靠菜园的,是一堵破败不堪的围墙,中间是一棵被长年累月的大风吹刮得歪歪扭扭的古柏。这里的围墙上面,布满了黛色的苔藓;有一些藤本植物一年四季,如蛇样地缠绕着残破的墙体,那颗歪歪扭扭的古柏,一年四季也总是歪扭着。

自我记事以来,这围墙里四方形的小小天地,却从来就不是我的乐园。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到这里的茅厕大小便,每次都要经历着迷梦般的恐怖,就连夏季的白天,我仿佛可以从指荚花或木槿花的影子里看到蛇们的存在,头脑里山精树怪的形象,也可能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于是,很快完事就逃离此地。

等到我的少年时代,胆子大了不少,就连晚上也敢在那里看星星看月亮了,满耳的夏虫的鸣唱,也叫我流连于这无边的清凉;但这里破败的景象,却让我生出想要远离他的强烈念头。秋风秋雨的时候,那棵歪扭着躯干的古柏,就笼罩起了淡淡的惆怅的灰色的雾。我少年时代孤独的灵魂,也就一阵一阵地涌起《红楼梦》里贾府盛极一时的情怀:美好的时光,难道就只是在书本里才短暂存在的吗?一到隆冬,北风怒号的时候,这棵孤零零的歪扭着躯干的古柏,就不停地摇晃着、摇晃着,从枝叶间发出一阵又一阵呜咽,让我听了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那些年,就在临近这个园子的两间破旧的屋子里,住着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妻。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老头就已经是满头银发飘飘了;他那长长的银白色的山羊胡,更显出了他生活岁月的漫长。那老太太比老头子年龄要小得多,有人说起码要小二十好几岁,具体怎么样,谁也搞不清。

他们都是远方人,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这里。从他们平时的衣着及谈吐,可以看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不会是等闲之辈。老头个子高高大大的,声如洪钟,脸上的皮肤很有弹性,大概八十来岁的人,那脸上却不见有几道皱纹,身子骨也很硬朗,穿着满清时流行的长衫,拄着一根乌黑的竹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

那老太太,六十开外的年纪,个子不高不矮,清清瘦瘦的。经常穿着洁净的蓝色的对襟衫,说话的时候,总是从眼里发出和善的笑意,声音很轻柔,让人听了以后有如经受了一阵清风明月的沐浴。她的脸上尽管经历了风刀霜剑严相逼,却不见有一丝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街上有人传言,说她过去是大户人家的知书识理的千金小姐。街上的人们,很少听见这两个老人谈说起他们的过去,因此,我也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由于什么样的姻缘走在一起,直至很老了都还是两人形影相吊。也许在很早的时候,他们也曾有着一大群儿女,可能因为兵荒马乱或者失散或者夭折了。他们在过去年轻的时候,男的肯定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材,女的也肯定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

这两个孤独的老人作为五保户,每月能够领到一点生活费,再加上老太太每天炒一些葵花籽拿到街上出售,因此,在生活上比起大部分人要宽松得多。我呢,也经常给他们做一点挑水拿柴的活路,也时常出入于他们的那间被摆布得很整洁的房间。在那些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神秘、古朴、平静的生存。

后来,在一天早上,我醒来听到了老太太的哭声和很多人的说话声,走出去一看,看见老头的尸体已经被停放在屋外的一块门板上了,已经换上了送终的寿衣;他的脸上蒙着一叠火纸,因此看不到他死亡后的可怕面目;两脚穿的是崭新的青色的布鞋,用了两块青色的瓦片将两脚靠拢在一起,脚下不远处点了一盏桐油灯。老太太一边哭着一边烧着纸钱,有不少妇女和男人在忙碌着。这老头死前并不见有一丝病状,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精神也还是好好的,可怎么就不声不响地死了呢。

之后的两天,是当地道士为老人做法事。于是,在这两天,锣鼓声、道士念经声,时断时续地响起,老人的亡魂也似乎在这里的空气中游荡着。一到深夜,更使人觉得有一股阴风隐隐地从外面刮来,森森地剌人骨髓。特别是黎明时一阵悠长、高亢、凄凉的法螺的鸣响,使我感觉到阴间世界与阳间世界的一线之隔,更使我感受到了死亡的苦痛。老人入土后,不几天,我发现老太太突然地苍老了许多,两眼经常发直,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的了。整夜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来阵阵的呻吟和阵阵的咳嗽,一股衰亡之气在深夜的沉沉的黑暗中不断地释放着。

当然,房子后面的那块菜园,又增加了不少败落的令我惆怅的气氛。我虽然还去那间屋子,但从老人的身上发出了越来越浓烈的死亡的气味,叫我难受得很。不到一年,她也就去世了。我看到了她死后两眼张得大大的,嘴也大大地张着,舌头往外长长的伸着,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副干枯的发灰发黑的骨架。过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晚上不敢入睡,因为只要一睡着,老太太吓人的死相,就会在梦中出现,醒来往往是一身的冷汗。以后,除了万不得已的大小便,我基本上不会在后面的菜园停留片刻。

那块菜园,败落的氛围,几乎压得我少年时代的灵魂无法喘息。

(四)

老房子早已转让给别的人家了,而且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老房子了,老房子曾经立足的地方,现在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了,后面的菜园以及那棵歪扭着躯干的古柏,也不复存在了。这里曾经的人事沧桑,好像也随同我父母亲的去世,已经不再照着原来的样式演绎下去了,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关于老房子的印象也日渐模糊起来了。

我的父亲在去世之前,总是恋恋不舍这栋老房子,说是什么祖业,需要善加继承的,如果将之变卖给外人,简直等于将自家的先人板板也出卖了,是一种不孝的行为,直至最后的一口气,还在固守着这个存放先人板板的老房子。

现在啊,老房子的影子都已经在我记忆的深处变成了发黄的黑白照片了,曾经的一些恐怖场景,也变成了亲切的回忆;那些发生在老房子里的曾经的人事,也许还会在我的心灵深处过滤演绎成生动的故事情节呢!

2007年2月1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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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帘外落花点评:

记忆里的房子已经成了记忆,却不随岁月褪色,是更加清晰,

文章评论共[5]个
帘外落花-评论

感人的文字
  【邬海波 回复】:谢谢朋友,祝你春节快乐,福慧增长! [2007-2-19 16:59:49]
  【帘外落花 回复】:嘿嘿,只要年龄越来越小就快乐哦 [2007-2-19 18:56:03]
  【邬海波 回复】:朋友的想法很好,将来也许会有这个机器出现,让我们都越来越小哇。心灵的年轻是永远的,回归婴儿状态,成为一个真正快乐幸福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2007-2-20 8:00:48]
  【帘外落花 回复】:呵呵,是的 [2007-2-20 12:09:07]at:2007年02月19日 上午10:25

静韵随风-评论

好文章就是用平实的语言叙述着最真实的东西,是繁华落后的平淡。
老房子,随着记忆定格成发黄的老照片,永远住在心灵之中。
欣赏:)
  【邬海波 回复】:谢谢朋友的鼓励,祝你春节快乐,福慧增长,文思泉涌! [2007-2-19 17:00:32]at:2007年02月19日 中午1:01

林林-评论

老房子总是太多太多的故事,总是令人记忆犹新!问声春节快乐!
  【邬海波 回复】:老房子折射出一个特殊时代人们的真实生存面貌,老房子的不存在也象征着一个好的时代的到来。问好朋友,春节快乐! [2007-2-20 7:58:20]at:2007年02月19日 晚上7:40

水晶心世界-评论

记忆中的老房子,定格为记忆中的摄影,不随岁月而褪色。问好,春节快乐!
  【邬海波 回复】:谢谢,也祝你春节快乐! [2007-2-24 12:06:43]at:2007年02月24日 凌晨0:59

竹羽-评论

老房子,一段历史,挺厚重的。
  【邬海波 回复】:谢谢朋友的评论! [2007-3-24 13:51:22]at:2007年03月24日 上午1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