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记下有关您的一切,每每提笔,却又总觉下笔沉重,只因怕翻开那段被刻意陈封的记忆,怕触动那深埋于心底的疼痛……
终于提笔,才体味,这么多年,我仍无法将您真正遗忘,那一幕幕犹如昨天,翻开的记忆,是一份永远的痛……
幼时,对您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是断断续续从父母那里听得一二,却总也勾勒不出您的容颜。
爸爸说,你爷爷脾气暴虐,你奶奶经常让他打的皮开肉绽,一把竹扫把直到打散,任何人都拉不开,于是,奶奶不堪您的暴打,在爸爸刚成年之时过早离世……
妈妈说,你爷爷很严厉,吃饭桌上从来不允许说话,更不允许在盘子里挑菜,夹啥是啥……
对于我来说,您一直是个带有神秘面具的人。爷爷——这个温馨称谓下的您,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可是,在刚解放初期,您被定为富农,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您是典型的四类分子,于是,您成了批斗对象。为无了躲避那永无休止的非人的折磨,您弃家出逃,从此人音杳无。后来平反,爸爸跟大爷虽多方打听,却始终无果,最后不得不放弃的同时,心中都有不敢说出口的猜测,您是否已经不在人世?
应该是在我十岁左右吧,爸爸妈妈突然紧张了起来。问起才知,原来失踪好久的您,突然托人带信,说近期将归。爸爸妈妈一边着手准备您的所用之物,一边在忐忑中告戒我们兄妹:爷爷来了你们不能太顽皮、不能惹爷爷生气、给爷爷做的食物你们不能动、吃饭少说话……
看着父母那既期盼又担忧的表情,我的心中也增加了几丝不安,爷爷,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时隔多年,还会令自己的子女又爱又怕?
终于,在一家人复杂的等待中,您踟躇而至。
您173cm的个子,相较于那时的我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伟岸了。光光的头顶已经丝发全无,翘翘的山羊胡雪白的没有任何杂色,眉毛出奇的长,也是同样的雪白,硬朗的身体、精神矍铄的脸庞上写满和善与慈祥……这一切的一切与我想象中暴虐形象毫不沾边。从这一切也不难看出,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您并没有吃到太多苦。
果然,在随后的问询中得知,离家初期您学会了凿磨,这些年您就靠着这门手艺游走乡间农家,简单的付出、微薄的收入,换得一时的食宿。虽然早就平反,可是因为您在外隐姓瞒名,自是无人告知,而您也不敢向任何人打探消息,只怕暴露行踪。于是,一恍匆匆几十年,直到偶遇熟人,得知自己可以以真面示人,这才结束漂泊,起程反乡。
跟妈妈提及对您的印象,妈妈悸意犹存说道,也许这些年的磨砺,将您的脾气磨没了,但愿如此,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从事,不能惹爷爷生气。我们唯诺应之。
从小我就是个故事迷,您没来时,我经常跑到邻居家去缠着叔叔们讲故事。然后,在夜深时踏着月色,想象着故事中的鬼怪,在毛骨耸然中急速奔回。
您回来后,心中虽然对您怀有惧意,却挡不住故事的诱惑。于是,在探寻式的接近、在期期艾艾中央求您给我讲故事。
终于,在一次次的慢慢走近,在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中,我不再怕您,甚至有时还会好奇您那不染杂色的、随着吃饭与说话一翘一翘的山羊胡,在您讲得开心时,我会伸手抚摸那缕洁白,而您也并没有不快的反应。
爷爷,或许是多年的漂泊生涯真的将您的脾气磨没了,或许是刚刚回归的您,并没有什么事引起您的不快,再者,我是您的孙辈,你不屑于对我们发火,又或者,对我,你有一种本能的亲情,不管是因为什么,我眼中的您是慈祥可亲的。而在您众多的孙子孙女中,我是惟一一个敢与您亲近之人。
偶尔,您也会因我的调皮而佯装发怒,喊道:“把她愣(弄)出去!”不知道是因您没牙,话说不清了,还是这就是您的口音,我一直没有探询,所以至今仍是迷。
可是,爷爷,究竟过了多久?半年?还是一年?又究竟是因为什么,导致您大发雷霆?我不记得原因,可却总也忘不了那一幕幕画面:您暴跳如雷,扬言要将房屋烧光、将家具砸碎;大爷跟爸爸双双跪在您的面前,祈求您息怒;妈妈与大娘那浮肿的双眼、那低沉的啜泣……当时,我能做到的,只是傻傻地看着这一切,陪着爸爸哀求、陪着妈妈哭泣……
终于,在一次次的冲突后,我渐渐疏远了您,不再缠着您讲故事,更不再用手指梳理您那银白的胡须,尽管您一次也没有针对我发火。爷爷,您感觉到了吗?我与您的隔阂在一点点增厚。同时与您疏远了的,还有您的亲生子女,这些您都无觉吗?
其实,您应该知足的。您的三个子女没有一个不孝的,他们生性温良,奉您若神,小心翼翼、甚至唯唯诺诺的侍奉您。姑姑虽然嫁的远,对您却总是时时关心。您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反驳;您的衣着,从来都是最合体、最时令的;饭桌上,永远有一盘为您烹煮的鱼或肉,您的食物,从来都是家中最好的,更是从来没有人敢伸筷品尝。妈妈知道没牙的您喜欢吃花生,便买来炒熟并碾成面,让您随时食用……爷爷,这样的子女,您还不满意吗?那您想要的是怎样的子女?您可知道,在您的重压下,我们全家都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很难再能开怀说笑。您可知道,您的子女最后能给您的,是尊重、是听从,却无人敢过多亲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
渐渐长大的我,走出了您的视线,看不到您暴怒的面孔,听不到您责难的声音,我有几份庆幸。于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很少将您提起,只因不愿忆起那种无助与无奈。在与妈妈的交谈中,偶尔会提及您,我也只能淡淡劝妈妈几句,您老了,别太在意您的所作所为……
自认不是凉薄之人,却从不愿承认对您的感情有多浓厚,属于您的记忆,被我牢牢封锁,只是不经意间,耳际会响起那句:“把她愣(弄)出去!”心中莞尔,笑意却延伸不到脸上。
在匆匆的岁月中,似乎已经将您遗忘。1992年,亲人再次将你的消息带到,您已离世月余……我有些不敢置信,坐在婆婆家的饭桌上,茫然四顾,那熟悉的面孔上,写着肯定的答案:您,真的已经走了!享年74。仓促间,我低下头,只为掩饰那急欲涌出的泪。
我不相信,硬朗如您、矍铄如您,怎么会说走就走?我不相信,印象中那个鲜活的、暴虐的您就这样撒手人寰?而我,却未来得及相送……
心,浸泡在酸楚的疼痛中。泪,在几经周转之后,最终还是潸然滑落。这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经历失亲之痛,这痛让我明白:血,终是浓于水!任何外因,也稀释不了那份血肉亲情!您走了,我未及相送,只能一遍遍将有关您的记忆回放,您所讲的故事,内容已经无法忆起,但那随之抖动的山羊胡,却更活灵活现浮于脑海。
人生是一个大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人们不管舞姿如何,不管舞动多久,仍以谢幕告终。在这个舞台上,您已经完满谢幕,这一生,您虽然中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可您的晚年是幸福的,因为有一群孝顺的子女围绕。
爷爷,天国的您,是否矍铄依然、暴虐依然?
把她愣(弄)出去!多年以后,言犹在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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