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山坳上,站一年轻女子。女子头扎一折角方巾,穿一花格布衫,不管春夏秋冬,总站一地,翘望远方。
小时候,听奶奶说,女子叫巧儿,曾跟外村的一做木匠活的后生偷谈恋爱。后这事在村里传开了,巧儿的父母脸面挂不住,狠狠地打了巧儿一顿。没出五伏的叔婶听说后一齐过来劝巧儿,可巧儿就是不答应跟那后生散。巧儿父亲一着急,重手拍在了巧儿后脑上,把一个好好的巧儿就这么给打焯包了。听这故事时,我还小,啥也不懂,问奶奶人家巧儿谈恋爱,她父母为啥打她?奶奶戴一老花镜,边衲鞋底,边透着眼睛边的上沿跟我说事。从奶奶那说一句重复好几遍的絮叨中,我后来才知,焯包巧儿很小就订了门娃娃亲,那男孩比巧儿大一岁,腿脚不怎么好,一瘸一拐地让巧儿不乐意。这事隔现在,没结婚前不乐意可以散。可在当时,祖辈延续下来的约定俗成,散是会被村里人看笑话的。会遭人背后戳脊梁骨的。更何况,巧儿家那会还收了男方家好些聘礼,喝了人家送的订婚酒。
上初中那年,每天背书包路过村口,见一群孩子焯包焯包地叫着巧儿,而巧儿并不理会,俨然一尊泥塑,木乃地站那高高的山坳上,我基本能跟比我小的孩子说巧儿的事了。
听老一辈人说,跟巧儿好的那个木匠头几年还来看过巧儿,巧儿头上那折角方巾就是木匠送的。那会,木匠还蛮有信心地说要带巧儿走,给巧儿医好病。可后来,发现巧儿连他都不认得,只会傻傻地站村口遥望远方,木匠才泄了气再没来了。
有一年的清明,给一远家亲戚上坟,路过一没墓碑的坟头,和我一起去的堂哥问我知道这坟是谁的不?见我摇头,堂哥说起了巧儿。说坟是巧儿她爹的。上完坟回来的路上,堂哥说巧儿她爹失手把巧儿打焯后,懊恼不已,成天瞅着焯巧儿掉泪泪。一平日能用独轮车推小半吨土的大男人,就这么闷闷不乐了大半年,就去了。据说,临死前,巧儿爹还泪流不止地求巧儿娘原谅他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她爹。
好些年过去了,我记得村里人都开始上心巧儿。不管刮风下雨,寒流大雪,离村口近的人家就会打发半大的孩子喊站山坳的巧儿进家避风躲雪。节日里,总有人会提个篮子送吃的给巧儿。印象中,有次母亲还喊我送棉衣给巧儿。那会的我,一脸不高兴地埋怨母亲,干嘛要送棉衣给她?我还没新棉衣穿呢。可母亲说,巧儿她现在无依无靠,只有靠大家救济了,那能跟你比。我那次才知巧儿她母亲在她焯了第二年,也就是巧儿父亲去世的转过年,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更无法养活焯了的女儿,一人偷偷离开了家,离开了巧儿。至今,谁都不知巧儿她娘上了哪?要不是全村人无声地帮巧儿,巧儿哪还能活到今天?!
有一阵子,村里人说巧儿站村口是等她娘。孩儿等娘那是天性,再焯再野疤也改不了母女依恋的天性。于是,有人见巧儿站村口,就会问:巧儿,等你娘呢?一连问上几遍,也不见巧儿吱声。于是,问的人作罢,再不多问。人来人往,看巧儿如同一棵古树;而巧儿,看过往行人,如同目中无人。
再后来,巧儿娃娃亲的男孩家找对象因腿不好没人跟,又动心思到巧儿身上。想巧儿再焯,生娃喂奶总该会吧?为延续一门香火,男孩家父母找到村长,说巧儿原是他家媳妇,得跟他们一起过。村长想,巧儿父亡母走,去男孩家过也是好事。想男孩家主动找上门来,又是从小订的亲,交代了几句善待巧儿,不许欺负她之类的话后,就给出了证明同意了。巧儿临走那天,听说村上还是蛮热闹的。虽巧儿还是那样野疤,可披红遮盖头地被人迎送着,还蛮像那么回事的。
巧儿这么一走,倒是许多村里人不习惯了。平日好跟人说自己住的村村口常年站一焯包女,现如今,不知该跟人家怎么说了;再就是那些习惯给巧儿送温暖的人家,早就把巧儿当自家人看的主,逢年过节,刮风下雨想起巧儿,常会叹息,嘟囔着:也不知巧儿现在可好?日子有巧儿没巧儿一样的过,可有天,巧儿又出现在了村口,穿当新娘时的那件花格布衫,木乃地站在原先站立的地方,让久不见巧儿的村民不知巧儿这是怎么了?以为是被男孩家欺负,就跑村长那告状,要村长出面问个明白。几天后,村长回来说巧儿在男方家生了个白胖胖的小子,才断了奶,就犯病闹着要回家。说到这,村长还好一阵激动。说巧儿一点不焯,知道家在这,自个儿偷着走了回来。
是啊,我常惊叹焯了的巧儿怎么还记得从小生活的家?做轿子出的村,几年后还能走着回来,这,会是种什么样的记忆啊?难道巧儿真跟村长说的,没焯?
更让村里人惊讶的是巧儿男人有次领着呀呀学步的孩子来看巧儿,一向木乃的巧儿突然蹲下身子,伸开双手,开口冲孩子喊抱抱。抱抱,抱抱,仿佛正常人一般,让围观人大呼小叫地阻止男方将孩子给巧儿。为这,那些天,巧儿一改平日安分的常态,咆哮着见人就吐口水,发疯般地追抱孩子的村人。村里人议论,该不会因血缘关系见孩子就可医她的病?问了村里唯一懂医术的老中医朴,朴直摇头。后戳弄一平日常叫巧儿去她家避雨雪的张姓妇人,要她领一跟巧儿儿子一般大的孩子逗巧儿,可巧儿像泥塑一样没点反应。村里人觉得奇怪,前些天见谁就追就吐口水的巧儿,今儿个怎么了?三言两语合计着,慢慢明白过来,被巧儿追打的都是那天不让她抱她孩的多嘴婆。张姓妇人那天有事出了门,不在场。
这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出了村。有人说给了巧儿男人,那男人再次抱孩子来跟巧儿相见。见巧儿还是那样蹲下身子,伸开双手,开口冲孩子喊抱抱,就推姗姗步履的孩子去了巧儿怀中……从此,巧儿抱着孩子再也没松过手。不管谁去劝说,也不管使啥法子,都无法让巧儿松手。那会,我去看过热闹,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可那孩子,嘴咬着手指头,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越来越多围观的人,在巧儿怀中即不哭,也不闹。孩子的爹那男人站一边,流着泪,就那么看着她娘俩,感觉像另一尊泥塑。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上了报纸,被一记者醒目地写成《救救这个孩子!》而那几天,巧儿和她怀中的孩子,孩子他爹仨人就这么无语地站那山坳,村里人送水送饭,只为孩子平安,一家团聚。夜晚,张姓妇人家会腾出一间屋子给她娘仨住,新席(炕上铺的草席)新被褥,透着暖心的亲情和那城里人永远没有的邻里关爱。
我就是那会去省城上的大学。后听写信给我的同学说巧儿后来被一家部队医院接了去,说是能治她的病。再后来,同学还来信说村里许多人还自掏腰包去那家医院看巧儿,说是巧儿一时半会好不过来。
现如今,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十几年过去了,回家路过村口的那个山坳,感觉还能看到巧儿的身影,想起巧儿。虽不知巧儿现在是不是好了,可还是衷心期盼她能好起来,携子扶老,安度晚年!
注:
焯包:傻女的称谓。
野疤:脑子少根筋的别名。
-全文完-
▷ 进入潍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