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平原的腹地,有一处荒凉的湿地。那儿的房子,至今还沿袭着上世纪的土胚房,房顶不是红砖灰瓦,而是那赭黑、厚厚的麦秸,酷似蘑菇,随寒风凛冽,暴晒于酷暑,一成不变地伴我度日。
小时候,听着北风拍打窗棂纸的呼啸,流泪于柴草烧饭的烟熏,我常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大军一样,住进暖暖的烧着煤炉子的房子?大军他爸是城里有工作的干部,每年冬天,村里只有他家能烧得起升火的炉子。点盏气灯,亮堂一片天地。村里说书的,听书的,每晚都会聚在他家,故事讲到喝水间,听那炉上烧水壶丝丝作响的烧水声,看那被炉火暖红的一个个脸,这也许就是我小时候的幸福。
十二三岁,随哥哥一起去十几里外的十二澉(一河渠名)担水,生活如那远行的水担,艰难而又负重着姗姗而来……冬天挑水得先用扁担在厚厚的冰面上砸出一窟窿,然后,用瓢一瓢一瓢的舀。水是混浊的水,晃悠悠地边担边歇,换肩换人来回得好几个小时,才能将那撞撞洒洒的水挑回家。然后,还得将桶中的水沉淀,去泥,倒入缸中。用时,除做饭蒸窝头锅里用水不吝啬外,水贵如油。单说那早起的洗脸,通常是年轻人先洗,用瓢舀小半瓢倒一盆中。盆多半得一边翘起,最大限度地利用斜角让水在盆中显得多些。用时,若像城里人放毛巾入盆,那水没准不够毛巾吸湿;习惯的是洗脸人得用手蜻蜓点水,湿了手,抹上脸,先抹全脸,再抹眼睛,最后,抹耳朵,脖子,洗完后,用一干毛巾擦脸;一个个,先小后老一次排队洗脸,用同一块毛巾擦脸;而那水,一点点得少,一点点的浊,最后,若将脸盆放平,水都没不了盆底。即使这样,那剩下的水还舍不得倒,先喂鸡,再喂猪……女孩爱干净的,没准还会在喂鸡之前,用水摆她那灰头土脸的小手绢。
说到女孩,村里的女孩因为穷,很小就跟外村人定了娃娃亲。十五六岁就得学着大人搬一马扎,坐东山头上,晒着太阳衲鞋底绣鞋垫。家庭条件稍好些的,可以多在家呆几年,二十出头,坐队里那灰骡子驾辕的大车,挎一布包,红裤红衣红围巾地落泪远去。条件不好的,连马车都坐不上。十五六岁(还有更小的)就过继给夫家,换几袋面,省几桌菜。而男孩,少了这些礼数。嘴馋,就跑地里,随四季吃地喝天。冬天,外出几十里地耧草,住木棍树枝架起的窝棚,吃附近馋食的恶狗。那会,大一点的孩子会用酒泡馍的方法先醉倒狗,再用捆草的绳子将狗吊起来勒死。然后,兴奋地扒皮架柴上烧,吃的架式有点像蒙古人吃手扒肉的架式,难得沾荤。春来,随绿芽的萌生,我们嚼苦菜,生吃犊孺子(小毛蟹的谐音)活吃虾……天地有啥我们就吃啥。草根,树皮,榆钱,槐花,甚至连地瓜蔓都是我们的美味,成长的大餐。
最烦心的就是男孩家的找对象,因村子太穷,村里的光棍家家有。上至队里喂马的老孙头,下到像我们一般大的嘴上没毛的小屁娃,个顶个的都是那待娶的光棍。那会,我还小,不知这光棍不光棍的啥区别,很是自豪地囔着光棍长,光棍短,没了媳妇忘不了娘。而当一辈子没沾女人边的老孙头孤寂地死在马棚,好些天才让人发现,我才第一次知道了光棍的可怕,不想当那没媳妇的光棍。埋老孙头那天,因老孙头一无子女二无亲戚,队里让每家的男孩都得去为老孙头披麻带孝,说老孙头活世上孤寂了一辈子,死时,得让他风光风光。那天,我们这些毛孩披麻带孝地哭天喊地,让他风光得入了土,埋在了村南头长满荒草,属于光棍的墓地。现如今,我很难能找着曾哭过的老孙头的墓。因无子无女无亲无友,那墓一年比一年要小。看来,孤寂的老孙头到哪都得孤寂着过。
其实,成家的爷们也有穷困潦倒的。村西头最穷的袁二叔,春夏秋季还好说,像我们一样,怎么都可以凑合着过。可到了冬天,一家四口一床被的真实,只能让他全家人卧在炕上。有粮舍不得吃(不够吃),有柴没法烧(雪天柴草湿,只会沤烟燃不起火);出门,他家只有一条棉裤得轮着穿。那会,村里人穿的棉裤是那种大裤裆的黑土布棉裤,男女老幼都可穿。穿时,两腿伸进去,裤腰一提,再这么左右一折,用一布条一扎,就可以保暖出门冻不死人。可袁二叔家成天三顿饭省成一顿吃,盛上碗的多是稀稀的粘粥,没一点的米。赶他老母从外地讨饭又来了家,多一口人吃那四人都觉得紧巴的粮,挤那原本就盖不过身的被,自然是屋漏赶上连阴雨,外冷内寒无法熬,在我去县城上高中那年,听村里人说袁二叔一家在最冷的那晚没能熬到天明,仅袁二叔一人被救暖了过来,其它人全都给穷字冻死了。至今,袁二叔眼中还淌着泪,疯疯癫癫得没个人样的嚎。
我以为我是幸福的,不会跟他们一样的悲。因我家条件还可以,也曾有过女人沾过乐,可我,没想也会跟袁二叔一样的惨。曾经,我在我们那群男孩中算幸运的。高中去县城上时,因各科成绩好,自然受许多同班女生的青睐。临毕业那年,认识了一个叫青的女孩。村中同姓的族人听我父母说起这事都劝早点把我的婚事给办了,免得鸡飞蛋打。转过年,我二十一,青二十,就这么由队里的那架马车,头一回从外村拉了个叫青的新娘进了村。娶青的那天,村里比过年还要热闹。破天荒地娶媳妇进家,全村人都挤进了家,女人进屋,男人在外,齐齐地杵在那只等酒席开席;席间,有人划拳,吆喝,面红赤耳;有人倘胸,露背,兴奋得闹到午夜。听了许多人的祝福,我以为我和青能幸福到老,子孙满堂!可谁想,青第二年生孩子大出血死在了产床上,一句话没说,连孩子也没留下,就这么把我一人丢在原本只有光棍的村落。
青的坟在村的东头,那可以进村的唯一通道。以前,村里死人是不允许埋那的。可族中辈份最高的太老爷说青是仙女下凡,这么早离去是因王姆娘娘有事招她回宫。太老爷说青没死,还会回来。埋东边路口,青回来就能找着路;太老爷还说,埋东边路口,那是全村人对王姆娘娘的孝敬,王姆娘娘知道了,一定会叫青回来;许多人笑太老爷糊涂了,可我信太老爷说的,青没死,会回来。从那以后,早醒瞧着东方渐渐发白的鱼肚,我就会想接青进村那天的热闹景象……家,虽没了热闹的气息,可它还是那天的家;院落虽没青打扫得干净,可它还是那天的院落,只因没了青,家不像家,院落不像院落,这,青,你不会不记得吧?不会不认得吧?
听歌,听那首《假如爱有天意》,我总觉得歌悲。至于哪悲,我也说不清。为这,我加了回放,一遍遍重复播放这歌,让自己在情绪化的心境下写小时候的故事。我没想这一写,竟把一个很平常的回忆写成了一段伤心泪……让我不得不怀疑是歌影响了我的思绪。假如爱真有天意,它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爱呢?是儿时炉上烧水壶丝丝作响的烧水声?还是榆钱,槐花,地瓜蔓的美味餐?想来,不同的人对爱的理解不同,需求也会不同。而我,所求的只是太老爷说的青没有死,青还会回来的呼唤!
假如爱有天意,青,你还会回来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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