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6
外公
细河,水很清,缓缓地流着,把那些白沙卷过来卷过去。从外公离家到回来都是这个样子,但是一个最大的变化发生了——有了我。外公的生命,外公的希望,外公的苦与乐,因为有了我,都没有到尽头……
细河岸边的道旁栽了很多柳树,瓜窝棚就在柳树下。夜来了,外公燃起蒿草,熏蚊子。他把狗皮褥子铺在地上,我躺在上面看星星,星星飘飘摇摇,还一闪一闪的,我知道,那是柳条摆动和草烟升起的缘故。
我叫外公讲`古',外公不善编故事,就讲树林子,齐膝深的雪,牛皮乌拉,狼,野猪,黑瞎子……
所有这些都在孩子的心里激起了神秘的想往,在星光闪烁的夏夜,在梦幻漂游的细水河边……
外公慢慢地吸着烟,白色的烟雾从烟袋锅上缕缕升起。他和妈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当年为什么出走去当兵,后来又为什么跑到了北大荒。
事情是这样。
他的出走不单是因为那档子诬陷,那不过是个引子,它使外公痛切的感到再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了。外公出走主要是想到外面去闯。给财主扛活又苦又累,一年挣不了一担粮,难以养家糊口。投奔大帅之后,由于外公沉默寡言,强壮威猛,很快得到长官的赏识,不久选作了大帅的骑兵卫队,每月除了饷钱还能有点外快。那时老舅只有一岁,外公还时常给家里捎几块银元,后来到关内打仗,和家里失去联系,外婆混不下去了,改了嫁。
“九•一八”事变,日本兵炮轰北大营。张学良当时在北平,受命不抵抗,让部队要往关内撤,军心乱了。一部分农民出身的,思乡恋土,不愿离开家园;另一部分当官的,跟着大帅打下了关东的天下,有威有福。现在成了丧家犬,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虽说关内长江以北好大地盘归了东北军,但地方军阀还是盘根错节有很大势力。他们心里不是滋味;还有一部分青年军官,热血男儿,有的是讲武堂的毕业,有的是投笔从戎的学生。他们怀着满腔报国护民的热情,追随张家父子,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现在日本兵打进来了,他们却一弹不发,在抱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的注视中,向关内撤退,军人的耻辱像烙铁一样灼着他们的心。那时他们在锦州外围。省府在锦州。与攻下沈阳的日军相持。
外公所属骑兵旅的连长萧向荣就是其中一个,他决定带一伙弟兄留下来抗日。外公是他的副手,自然跟了他。
临行前,战友们备了些酒肉,在农家的茅舍里,弹剑作歌,不胜悲怆。
“我当兵当够了!”外公发言调子很低,“我们这算是什么部队!没有设防,没有部署,日本人在柳条湖炸铁路,挑事,我们还不戒备。等到人家打进了大营,当官的还要收枪,不抵抗。要不是战士们自发地和日本人接火,掩护着,北大营的整个旅都得让人家像宰羊一样宰了。你看他们,穿着衬裤往外跑,像上了人家的炕……鬼子一边放枪一边大笑……东撤山城镇,本是自家人,却不让进……这又往西跑,我们算什么兵!现在把老婆孩子扔给敌人,自己跑到关里去,干啥?戴个狗皮帽子,背个枪,一口关东话。口渴了,敲老百姓的门,人家都不愿给你开……我当兵当够了!可惜少帅,东北军在关内外,三十多万兵马,就算是和日本人碰脑袋,也要撞他个头破血流……”外公说到这,再不愿说。
那壮士接着发表了一通即席演说,慷慨陈辞,说到激昂处,竟然割破手指,写下“少帅珍重,后会有期”八个大字,在场人无不落泪。
之后,一伙人便在暮色中骑马涉过冰冷的小凌河。
时值深秋,金风飒飒,骑士们上了岸,纷纷向隔河相送的战友们举起马刀。片刻的静穆倾尽了国土沦丧的悲痛。须臾,即策马挥鞭,扬袍东去,消逝在暮霭中。
当时他们分析,锦州驻军是撤退的兵,死在内战的关内是一种耻辱,不如留在东北。南满可以联合黄显声,北满可以投奔马占山。黄原是辽宁省公安处长,他在从沈阳向锦州的撤退途中发布命令组织民团,收编土匪和汉奸的队伍,与所部警察组成抗日义勇军。马将军抗日坚决,北满的回旋余地大,哈尔滨还有老毛子(苏联)的势力。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想,过些时候南北的抗日力量汇合,时局一变,还能打回老家去……就在这伙游勇北进途中与日本人遭遇,被打散了。萧不知去向。外公带着伤,跑到了江北,投到了马部。
1931年11月初,日本军绕过哈尔滨进攻齐齐哈尔。马占山组织嫩江江桥之役,率将士浴血奋战,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重挫日军,举国振奋。后,退至齐齐哈尔南郊三间房据守。中旬日军举重兵在飞机坦克大炮配合下,向马部猛攻,几经争夺,东北军阵地尽毁,伤亡过半,尸横遍野。外公再次负伤,赶不上暗夜里北撤的残部,落荒而走……
后来我去辽宁省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了解到马占山退守海伦之后,次年2月,在日本人诱逼之下,回到齐齐哈尔就任伪黑龙江省省长,3月参加伪满洲国成立典礼,被任命为伪军政部总长。4月1日他秘密出走黑河,通电反正,重举义旗,集结旧部,在绥化、拜泉一带打击日军,终因弹尽援绝,于12月退入苏联境内,后经欧洲回国。
我还查知,当时东北军将士,违命抗日,不祗一起,东北军除了黄部还有熊飞等人。张学良体恤部下,理解战士的心情,劝说战士忍辱负重,遵守军纪,勿作鸟兽散。今天的撤退,为了明天收复国土。他拍着胸脯说,我张学良国耻家仇系于一身,怎能忘东三省三千万父老兄妹!五年后这位将军实现了他的诺言,发动了西安兵谏,闲居天津的马占山积极支持(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后,马被任命为东北挺进军总司令,率部在晋绥坚持抗日。)
当时,我外公正蜷伏在松花江北的林莽中。
附记
在此,我不妨对那时的资料作一个简单的介绍。便于读者诸君了解故事的背景。
1931年“九•一八”之夜,当时张学良正在北平,他指示驻守在沈阳北大营的东北步兵第七旅执行国民党政府“不抵抗”命令,在参谋长赵镇藩带领下,被迫退到东山咀子东北讲武堂。随之,东山咀子东北讲武堂的学兵也随第七旅的一部分经辉山、铁岭东部的三岔子、大甸子、南杂木撤往山城镇,投奔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这时的于芷山,有实力一旅之众。
第七旅和讲武堂学员在撤退路上,部分下级军官和爱国士兵,因不满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相继脱离部队,有的弃枪械回家;有的携械和当地民众结合,建立抗日武装;有的成为地方民团骨干。日伪也发现“王以哲部由上月失散者确有百余人,分为四股,在抚顺北境横向道河子、砖台子、武家沟、镰刀湾、会元堡各处……”溃散者何止百余人。特别是第七旅及讲武堂学员队到山城镇后,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只答应给他们解决部分给养和冬服,不允许第七旅和讲武堂学员队留在东边道,而要求他们“离开此地!”。第七旅及讲武堂学员队只好又经东丰、清原进入铁岭东部山区大甸子、鸡冠山一带。王以哲率第七旅及讲武堂学员队准备在这山峰绵亘的地方坚持抗日。他们驻足铁岭东山的打算,构成了对沈阳的威胁。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为巩固对奉天的控制,于9月20日命在郑家屯的日军第二师团所属混成第三十九旅团第二十九联队本部,及第二大队步兵炮队;野炮兵第二联队一中队等部重兵向铁岭东部的东北军扫荡。东北军一部遂败退锦州,当时是省府在地,有重兵驻守。(见《东北抗日义勇军史》等资料)
1931年12月下旬,黄显声和熊飞组织了“辽宁抗日义勇军”。这支抗日武装,是在他们带领由沈阳撤出的部分警察和公安队,向锦州且战且退途中,黄以原辽宁省警务处长名义发布命令,组织各县民团、警察队,收编胡匪,消灭张学成、凌印清汉奸武装,统一改编而成的。总指挥部设于北票,下辖22路义勇军,每路人数不等,多者万余,少者一二千,共6万余人。
在此期间,黄即和东北民众救国会联合行动,以后郑桂林、赵大中、于百恩、耿继周、赵殿良各部在绥中、北镇、黑山、新民、沈阳沿北宁路左右各树一帜,纷纷抗敌,四处主动出击,使日本侵略军昼夜不安,终日疲于奔命。
这便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南满的抗日形势。
子杰
外公从北大荒回来的第二年(1937年)初春,一个寒冷的黄昏,子休带着十八岁的弟弟子杰来到外公的窝棚前。那个子杰见了外公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说是请外公“指点迷津”。我外公是一个寡言的人,不善幽默,但见毛头小子这番举动,不由得乐了。他笑着说:
“你们哥俩这是怎么啦,你看我如今落到这样地步,妻离子散,满身伤疤,像个聪明人吗?怎能给别人指明出路。”
那小子竟长跪不起。哥哥也说:
“大叔,你帮帮他吧,闯祸了……”
外公只好将他拉起,在窝棚里生了火,让他们落座,细听原委。
子休夹起一块炭火给外公点烟一面说:
“弟弟在辽阳的中学念书,爱舞枪弄棒,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传说去年夏天的时候李兆麟带兵要打辽阳,进城卖山货的人看到好多抗联的队伍,还说桓仁、凤凰城的抗日自卫军也和他们联手了。大叔,你不知道,辽阳的青年一提起李兆麟就激动得不得了;还讲什么少帅通电兵变,联共抗日之类……咳!辽阳从来就是热血青年抗日志士活跃的地方。头几年,鬼子刚占东三省李兆麟就拉起队伍和他们斗了,后来退到了东山……如今警察署抓这些学生,说他们是反满组织。学生们议论,与其被抓去当劳工,不如逃走,找抗联,有几个已经奔东北边的山村去了……”
外公吸着烟,慢慢分析说:
“我去宝子家,听到茨坨卖皮货的人说,山里紧得很,日本人调了很多兵,烧村并屯,围抗联。往那去,进不了山,外乡口音,等于自投罗网……去年冬天,铁岭一带有一伙骑兵在活动,他们不可能是攻城的,可能想和河西的抗日军会合,说明西边有些势力。往西还可以退热河,和关里的军队并起来……往北走是不行了,虽然北边我认识几个人,但那地方现在控制很严。日本人要和俄国人打仗,好多劳工拉到江北去,关东军搜山,捉逃跑的人……”
外公凭他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对局势、战争和灾难有直观的警觉。他建议子杰还是经河西去关内找东北军;外公向他介绍了几个旧日的袍泽。说只要提起外公的名字,他们定会有照应……他还建议子杰最好到河西一带的大车店里,和牲口贩子搭伙去口外,再从那边绕道山西奔西安,东北军就在那儿。
子杰听了外公的一席开导深情致谢,同时眼睛牢牢盯上了挂在窝棚角上的那柄弯刀。外公便将它取下,在火光中可见刀鞘上镂有精致花纹。外公拔出弯刀,唯见那锋刃在跳荡的火焰下熠熠生辉。外公说:这是军中之物,在我的窝棚里,不过是为了对付野兽;你如要防身,不妨带去;但要注意,如上通衢大道,遇有官卡,尽早丢弃,免得惹来麻烦。说着便将刀递过去。
子杰更加激动起来,他单膝跪下,双手接过弯刀;复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大洋,恭恭敬敬放在外公脚前。外公对这热血青年的戏剧色彩有些惶惑,接着便乐了,把钱还给了他,嘱咐说:你要买路钱的地方多着咧!但要记住,对汉奸狗腿子不要出手太大,那反会引起警觉;你没有什么案子,不要怕。如果碰上一两个强人,你不妨丢一块大洋,亮出弯刀,向他们“借路”。让他们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也就算了……
就这样子杰拜谢了外公;又和哥抱头泣别,带着伤感的激情,在清冷的月光下,踏着积雪,消逝在河西的林莽中。小子的脚步太急,惊起了几只乌鸦……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子休喃喃地吟着他的《道德经》。
本来,如果是跑了个劳工或是农民,日本人不会特别在意,知道穷人无非是奔生活。但如果是爱国学生,日本人要穷追不舍。因为他们知道,学生,尤其是富家子弟,有爱国热诚,能号召群众,组织抗日武装,李兆麟不就是例子吗!在日本人跟前混的子灵,深知事情的严重,搅尽脑汁。
子杰走了三天之后,按照子灵的计划,一面在警察局使钱;一面造假象:说是子杰到年余泡看二哥,在泡子里破冰打鱼,冰坍堕水溺死。还用一床被包了两块石头,放进棺材抬回长滩,我爷爷被请去杀猪办酒席,茨坨高老道的班子也被请去做道场。在河村找了人,一是金外公,一是我外公的堂弟渔夫帮助张罗,在邻里的耳目中起到证人的作用。尽管两处村镇的机灵人有些纳闷,但因为周家人缘还好,村中也未见沸扬。
也有道丧的,老爷便广宴宾客,大家也志了哀;虽然有些微的尴尬,还是说了些节哀顺便之类的客套话。倒是子杰的生母,痛哭不已——生离尤如死别。好在这位农妇性格内向,属于那种闷头哀泣的类型;并不在嚎啕中叙事。老爷便命子秀和婆子扶入后宅。
办丧事的时候,在席间还出了一件惊险的事,一伙警察闯了进去搜捕一个高丽人,说是抗日份子。周老爷怀疑是剌探情况,使了银子算是打发走了。
一个叫安东的高丽青年确实躲藏在了丧事的现场。情急之下,他钻进了正做道场的高老道的袍子下面。高老道的班子是和爷爷一起从茨坨请来的。当场的情况,爷爷看得清清楚楚,但别人却没有发现。关于小安东和高五爷爷的故事,容我到《古堡残阳》中另作交待。顺便说一句,这个小安东正是母亲和杏姨说过的那人,渔夫姥爷请过的他,当时是让他教种稻子。
出殡的那一天,乡中的一个老寡妇也赶来道别。因子杰与她儿子幼年便常在一起玩耍,念书后又常到她家干些杂活练练身手。老人分外喜爱子杰。曾感叹说:可惜我们门第不同,不然认你为义子。子杰说,他的母亲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便认真拜了一拜。周老爷得知此事也不以为意,反认为这样——有个地位低微的干妈——好养活。后来老人的儿子被抓去当国兵,子杰便常来照看,周家也有些抚恤。老人此番听到噩耗,未知其中蹊跷,不免万分悲痛;倒在灵前,历数亡人待她的好处;说她的苦命折杀了子杰。在场的人,无不为子杰的恤贫敬老和孤苦妇人的切切哀思所动容。
一个月后的融融的春日,一个山货商打扮的人骑一头骡,悠悠地走在辽西的山路上。突然从林子后闯出一伙强人。那人勒住韁绳,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摔在地上,同时亮出弯刀。一群人旋即将他带上山去。原来那占山为王聚集群英的,正是当年率部涉过小凌河的连长萧向荣。山货商乃是子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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