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天父亲带我到市里去玩，回来的时候不想下了大雨，时值傍晚，怕天黑了，道路泥泞，不好行走，为了在天黑前赶到回家，我们就冒雨往回赶。
盛夏，大雨如注，我和父亲全身都淋透。
途经香港街的时候，有一家门户大开着——那时香港街两边都还是平房，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小女孩，坐在门槛内侧的一个小凳子上，托着腮，看雨。
黑亮的眼睛望着雨中狼狈的我，嘻嘻地笑。
二、
七年后，我家搬到了市里，在一个离香港街不远的地方，每每下雨我就常去，在有些古老的街道上，在匆忙的人群中，像鱼儿一样的游，我一直希望能见到那个女孩，但再也没有。
当然，即使见到，怕也认不出。
三、
三年后，我到另个一个地方读书。
那是一所重点学校，竟争极为残酷，但出去时一大半都能是重点本科。
我在初中时成绩全校前十名，考进这高中名次却是迟迟在后，后来虽仍奋力拼搏，却力不从心，数理化始终不能及格，名列倒数。
老师频频训斥，说影响级班级平均成绩，父母以为不努力，心中有苦无处诉，一走了之。
离家出走被擒回来时，少不了一顿皮鞭和父母的眼泪。
那时我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一年过去了。班里的人还认不全，更谈不上什么交往。
眼下即是暑假，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让我写篇备忘录，好好反省，我写不出来，开学时交了篇作文，名为《落大雨》
备忘录的事老师早期已忘记，这篇文章落入了语文课代表林凌的手里。
她被称为才女，老师常由她修改作文。
四、
“她坐在门槛内，坐在小凳子上，托着腮，望雨。黑亮的眼睛，有些迷离，是满怀的委屈吗？还是等待那命中注定的人——”
——《落大雨》那时我才16岁，正值青春花季，心中心思，手中情诗。正应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篇《落大雨》林凌给我很好的评语，打了个73分的成绩，是一个很高的成绩，是我最高的成绩。
这时，我知道了林凌这个人，温文柔雅，形容不适合用美，应该用脱俗。
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聊。第一次接触。
她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说我笔下的那个女孩像她小时候。
小时候很爱雨，其是盛夏的大雨，父母都上去了，也没有大人管我，自己就个小子坐在门槛内，看雨里的人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就特别开心。
我问她小时候住哪儿。
在香港街，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五、
像是一道阳光投进来，化去了心中浓浓的黑暗；就像是一只手抓住了生命，自卑的心理都烟消云散了。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
因为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无数的心思，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她倾诉。
她静静地听，和诉说自己的故事。
原来我们竟有那么多相同的地方，譬如性格孤僻，不爱言语————我们的交流方式就是信和纸条，而不同的地方都激起彼此此的好奇，欲一探究竟。
比如说我是从不用铅笔盒的人，就想知道她的铅笔盒有些什么，于是就问她，她说没什么，就是钢笔，橡皮什么的，我还是好奇，让她拿给我看看，始终也不肯。
我们平时有时传纸条，有时她不回，下课才回，亲手将回言放在我面前，然后就走，一句话也不说；我呢，见她过来时就低下头，脸虽不会烫，也极不自然。
基本上我们一星期有两封信，是指用整张纸写的那种。
她常常拿她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胖嘟嘟的，可爱的很，依晰就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女孩。不过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怕她不信什么的。
我呢，会租书给她看，她不看那些风糜的言情小说，喜欢《红楼梦》，正好我家附近有家《三味书屋》，收藏了很多关于《红楼梦》的资料，我每周都会租几本带给她。
有时也会让她给我削铅笔，或者包书皮。
后来，信中我们彼此引为知已。
六、
有了信，日子就不那么苦闷，时光很快过去，转眼即是元旦。
元旦前日大家都张罗着布置教室，桌子很快排好，有人忙着剪窗花，有人忙着折纸鹤。
林凌在信中说她本不想留下来，不喜欢这种嚣闹的场合，但身为语文倮代表，不好一走了之。
那就辞了吧，我一直这么劝她，因为我讨厌官场上的人，从不和她们来往，林凌却偏是个例外，这让我很不舒服。
她没有辞职，我也留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教室里的灯愈发显得明亮。
人不多，她在一角坐着，静静地折纸鹤；我在另一角坐着。
几次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向她要一只纸鹤，终还是没有勇气，觉得空气愈发逼人，有人在她耳边嘀咕什么，她笑，脸上似乎起红晕。我起身逃了出去。
纸鹤挂了很多，格外的美，但不知哪一只才是她折的呢？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眼认出来，或是闻出发自她指间的味道，可一实践，我根本就认不出。
第二日，晚会后，纸鹤一哄被抢光。我暗自可惜，不知她的纸鹤落入谁家了。
在信中向她讨，说好，却始终没有折，再后来也就忘了。
七、
很快就是期未考试。那时分信成绩名次，林凌中间偏下一点点，和我倒数前几名的人分在一起，她有些沮丧，我却兴奋不已。
我说我会照顾你的，因为我的历史、政治都是名列前茅的，只是排名不算这些才倒数的。
她的回信说我不思进取，我也不生气。
考场上我们相距很近。
考历史、政治的那天，突然下起了雪，大雪纷飞。
发下试卷，林凌才赶到教室，脸冻得通红。
我身边几个是成绩比我更差的，场场都要我的照顾，事前我千万叮嘱纸条看后一定传给林凌，一定要小心，千万不可被老师抓到。
考数理化，任你给我一天，我也做不了试题，可历史、政治一目过去，不足三十分钟全部搞定，然后就替林凌操心。
几番催促之后，有人终于指把纸条抛在我林凌子下，她却不敢捡。直到答案全都到她手里，我才出了口气，才交试卷离去。
林凌说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作弊，又紧张又兴奋。
八、
考完试即寒假，十天后到校领成绩单；因为能收到林凌的信，所以心情格外好。
大雪。
老师还没有来，我们大走廊上站着。
她远远地和朋友站在一起，也不看过来。
发完成绩单解散后，她终于走过来，将两封信塞在我手里。
父亲出差顺道来接我，车子正好缓缓经过她身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心跳得厉害。
她脱尘的气质，如雪花美丽。
这就是我将来的妻吗？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吗？
九、
长假漫漫。
我们相约写寒假里的第一场雪。
新年前一天，狂雪。
当时我还在床上躺着，睁眼见大雪纷飞，立全无睡意。
我坐在桌前，总难下笔，脑子里尽是她的影子。
我们家相距两上小时的汽车，她家那一定也是大雪。
大雪漫天飞舞。她一定立在窗前，欣赏这雪，也一定记得我的们约定。她一定很兴奋。
她会不想到我？
会不会时时记起我？
这些个问题延续了整个寒假。
新年，礼炮不断，搅人心烦，我一向讨厌过年过节，因为更显得孤独落寞。
林凌也是。
十、
新的学期终于开始了，文科，新的老师，很多新的同学，更多漂亮可爱的女孩。
她把她写的小说拿给我看，只是一个开头，写得很好。其中有一个情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晰，是说她小时候的。说小时候爱披上床单在床上跳，感觉自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
读到这段我就记起那个女孩在看雨，当然不能断定我遇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尽管有她小时候的照片，但雨中的影像早已模糊不清，只淡成一种镜像，在心中化不去。尽管如此，我还认为她就是林凌，因为这是缘份，我相信。
在文科里班我有始一来第一次结识那么多漂亮的女孩，整日沉在花海里，乐不思蜀。
林凌说我本性如此，也许吧。
回信一托再托，无言下笔，后来干脆就不写了。那一个学期，我们一共只写了三封信，二封她的，一封我的。
十一、
转眼高三，面临高考，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高考后，你们就是天壤之别，班主任说。
高三那年，发生了很多事，从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高三前的暑假里，我写好几封信，开学交给林凌，希望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她久久不回，周六才回了一封。
一封断情书，说以后不再来往。
整个高三，浑浑噩噩，心静下来的时候，已面对高考了。
高考之后，天壤之别。正好应了老师的那句话。
十二、
一年后。
滑冰场。
溜冰是高三学会的，那些日子里，最常做的两件事就是喝酒和溜冰。喝酒也是那时开始的。
我一圈又一圈地狂旋，后来我拉着她的手，我哭得很厉害。
哭，也是在高三开始的。
躲在一个角落里，我只是不停地哭，抑制不住。
她拿出纸币为我拭泪，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我想我一定吓到她了，她一定从未见到一个大男人这么恸哭。
我突然想送她什么，可搜遍全身，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只有我脖子上的玉，我用力扯绳子。
疼。
我把玉放在她手心，泪也落在她手上。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块玉我出身就带着。
十三、
五年后。
这五年里，我谈了一次恋爱，最后相爱的人成了最好的朋友的妻子。我离开了家。
那时我给林凌写了一封信，因为不知道除了她还能向谁拆苦，也许只有她了解我。
但我也知道我们永远都不可能。
“给自己的心一点纯度，只接受真正美丽和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的这句话竟成为我的信仰。
她说她改变了很多，长大了，成熟了，有一个有特别意义的哥哥。
这封信是五年中唯一的一次交流。
秋。
黄叶飞落的一天，我们见面了。
休闲吧的一个角落里。
我们都不说话。
十四、
有很多话，但说不出来，因为太多的磨难使我们产生的冷冷的距离，已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去争取什么，话，说了也只是多余。
突然下起了雨。大雨拼命地打着玻璃，直扣心扉。
街对面一空平房里门开着，一个小女孩，在门槛内，在小凳子上坐着，托着腮，看雨。
我们相视一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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