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地开导珠儿：“要将它当作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结果。”　

现在珠儿总算真正明白了当年他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还有他那时对她做的一切。　

尽管他没有留下什么给她和女儿，但是留下了他的真爱，足够她们受用一生。

……

一

珠儿昨晚从医院回来后就一夜心神不定，不知为什么。

凌晨，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刚刚朦胧睡去的她惊醒，还没接起电话，她便预感到一阵不祥。莫非……？

果然，电话那端传来焦急的声音，快！快过来，他不行了。

珠儿什么都顾不得想了，立即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病房里几位医生早已手忙脚乱地围着急救床上的他。

等珠儿赶到时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血。床上，枕边，地下，还有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喷涌出来的殷红殷红的血……

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先她而到的两位朋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时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医生在他身上插管，输血，起博心脏。她帮不上忙，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会儿的工夫，她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虽然是预料中的事，珠儿和他都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这一天真的到来，珠儿怎么也接受不了！

医生们都走开了，珠儿趴在丈夫的身上嚎啕起来。可是，没有泪，一滴都没有。有的只是珠儿心里的血，还有他留下的还带着体温的那一滩……

天终于亮了。

负责善后的同事、朋友都在帮忙着张罗。珠儿只是傻傻地坐在床边发呆。

小草被小姨领到了外婆家。这是事先说好的，不能让女儿看见这悲切的一幕。

做父亲的他曾经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的女儿，自己不久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女儿也曾经天真地问：“很远、很远是哪儿？”

“天堂。”父亲轻声地回答：“我会在那里看着小草长大”。

如今，他真的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什么话都没有留下给珠儿、还有他们的小草。

医生三个月前就发出了病危通知。这三个月来他的身体异常情况不断，血小板降到了极限，过敏、流鼻血、身上出血点、头痛、吃不下饭等等等等。医生说他已经脆弱得像个刚出世的婴儿，即使是打个喷嚏都可能会导致某个血管破裂而要了他的命。

有时他心情极度恶劣，十分暴躁，说我不是个怕死的人，但是你们不知道随时会离开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样的感受，特别是自己将撇下娇弱的妻子跟还未长大成人的女儿。但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躺着，要珠儿陪着他在医院一次次地见他的一些朋友，郑重地将珠儿托付给他们。

二

得到信息的同事朋友纷纷过来看珠儿。珠儿毫无反应，仿佛看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自己。

心碎是什么感觉？欲哭无泪？撕心裂肺？这些都以不足以表达珠儿这会儿的感觉。只有麻木，心碎到了极点时，什么感觉都不存在，就这么麻木着。

珠儿跟丈夫是在一次画展中相识的。

大三那年，珠儿跟同学去看画展，大厅的角落有幅画深深吸引了珠儿。尽管它挂在不太显眼的地方，珠儿还是一下子注意到了并打动了她。

画面是两个牵着手的老人的背影——两只紧紧地握在一起爆满青筋的手在画面中特别的显眼和具有冲击力。

标题是《牵手走过》。

珠儿被感动了，连同伴唤她都没有听见，她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　

“喜欢这画？”忽然身后有人这么问珠儿，珠儿没有转身回答：“那紧握的手表达得多么有深意和力量，作者用这么简洁的画面来表达人生的爱的真谛，了不起！”

“谢谢你的赞扬和共鸣。”身后的人继续说。珠儿这才吃惊地转身看见他。

就这样，她认识了当时的画家老师——她现在的丈夫。

丈夫大她十岁，所以在他的面前，她总像是个小孩似的需要他的照顾。

珠儿心脏不好，又怕冷，冬天，他总是先上床把珠儿的被窝捂热。有时灵感来了，他就等珠儿上床睡熟后再悄悄地起来到画室去弄他的那些画儿。他是夜猫子，习惯于半夜把灵感发挥到极至，然后疲惫地在书房睡去——因为怕上床把珠儿惊醒。但尽管这样，珠儿早上起床后，还是能看到他为她准备好的早餐。

直到一年前丈夫查出白血病，珠儿才有机会像个妻子那样地去照顾他。

可是珠儿以前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的，虽然做得极为用心，但饭菜肯定不合他的胃口，连小草都抗议好几回了。而他总是像享用世间稀有的美味一样，大口大口地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夸奖说很好，很好。即使在化疗期间，他也尽量努力地把那些珠儿用心烹调的食物吞咽下去。珠儿见丈夫这样，就经常独自躲在一旁悄悄地流泪，不知道是心痛还是感动。

孩子都快５岁了，她跟丈夫还没有红过一次脸。也许是太恩爱了遭天嫉？珠儿有时会认命地这么想。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了丈夫的日子该怎么过，也许，潜意识里总不愿意相信丈夫真的会离她们而去吧。珠儿还是不相信：怎么一个人、，一个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会说走就走，撇下自己，撇下他们的女儿？……

但他还是走了，走得如此的迅速，彻底。

珠儿的心渐渐开始苏醒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丈夫的遗物。

翻遍了家中所有的角落。珠儿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一点痕迹。他们俩相恋多年的书信、留影、还有他为她和他们的小草作的那一张张画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珠儿明白了一个事实之后，刹那间悲痛欲绝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她没有嚎啕，真的没有。只有流出的一行行泪水，湿了她的脸，她的衣，她的双手。

珠儿不怨他，也无法怨他。她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地开导珠儿：“要将它当作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结果。”这样的话，只有她能够听懂。她知道他希望她的生活继续，不要因为他的离去而停下来。

在他精神好些能出去走动的时候，他就带珠儿去见自己的那些朋友，把珠儿郑重地托付给他们。他甚至暗示珠儿：某某在他走后能给珠儿很好的照顾；他开玩笑说，要是珠儿比他还早认识某某的话，他们就是让他羡慕的一对了……

所以，他会让自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在地球上消失那样干净。

可是，这样的经历不是珠儿想要的，这样的结果更不是珠儿愿意看到的！

三

没有了他的一切物质，她的心照样还是感觉到他的存在。

清明，珠儿牵着小草的手去墓地看望他。空旷的墓地，小小的墓碑显得那么孤单，墓前已经开始长了草，青青的，很茂盛。珠儿蹲下拔草，泪水淌得满脸都是。小草也照她的样子拔着，不时偷偷地看看她的妈妈，小草才５岁，不懂得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珠儿仰起脸来看看太阳，太阳晒痛了她的脸，却晒不干她脸上的泪。

来回的路上，遇见过很多的人，他们都只是小心翼翼地打一声招呼，不多说一句话，眼神里却充满了对这对孤儿寡母的同情和怜悯。

晚上，静静的。珠儿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在灯下安静地看看书，写写日记，今天也是一样。

泪水模糊了一页页纸。一抬头，又看见他了，镜框里的他微笑地看着她，好像又在说：“你又偷偷写了什么秘密？”

珠儿觉得他从未离开过。看书的时候他在桌前，听歌的时候仿佛满屋都是他的歌声，总觉得他就像他对女儿说的那样只是出远门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张开双臂，大声叫着“珠儿——小草——”

她从来没有独自做过重大的决定，自从认识了他以后。这一次，珠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花了一个月多的时间，拜访了他的朋友，他的老师，又翻遍学校资料室，还有档案馆，终于找到了他遗留下来的三十三张画。

珠儿精心地为每一幅画配上自己认为他一定会这么想的话语，最后写下了心里很想对他说的一段话作为画册的序，交给他的朋友帮助出版。

她在序中写道：　屋里　灯下　桌前／这属于我　属于你／曾经属于我们的家／处处是你的气息　你的身影／伸手摸去／触到的　只是孤寂／夜的孤寂　心的孤寂……／遥遥的寄去／一片清冷的秋意／心事如落叶／萧萧零零　片片堆积／魂也依依　梦也依依/依依又依依……

等画册出来的时候，他离去已整整半年。

半年中，小草总是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珠儿说，快了，爸爸快寄礼物过来给他的小草。

等看到小草捧着爸爸“寄来的礼物”欢天喜地的样子的时候，珠儿再一次地流泪了。这次是为小草流的。

半年里她总是在做梦，做同一个梦。梦见夕阳下的一幅景象，当她每次梦醒后努力回忆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清其中的具体物象,只觉得那景色有几分熟悉。有一天,她在翻画册时，忽然间意识到景色就是那幅画中的。

她问了他的一位好友，好友告诉她：那是云南丽江的景色。

珠儿知道他以前在那里生活过，后来也常去那儿写生，他曾说暑假要带着她一块去。

四

暑假，珠儿安排好一切之后独自去了一趟丽江。小草被她的爷爷奶奶领回老家。她照着他的朋友帮助计划的行程和路线来到了他口中提起过无数遍的丽江古城。　

在入城口，她看见了他曾经提起过的两座情人水车，看见果真如他所描述的——垂柳，小河，红色的房子，以及“披星戴月”的纳族老妇人。

她找到了他也曾无数次提起过的“茶马客栈”。客栈主人早已在电话中跟珠儿通过几回话了，所以见面也不觉得陌生。他热情地招呼珠儿安顿下来，又为她丈夫的英年早逝唏嘘了一番。珠儿感觉得出这是一位善良的人，难怪丈夫一直把这位客栈主人当作朋友，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另一个家。

珠儿稍作休整后，就买了一张丽江导游图，又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在古城古巷里穿梭起来。

沿着悠长的现文巷骑到繁华的百岁坊，然后又穿梭于店铺林立的五一街，游荡在新义街的自由公社，再去古城的“心脏”——四方街看了一阵子热闹……

这里的一切对珠儿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一切都跟他一次一次向她描述的那样：清澈的流水安静地流淌着，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此刻，仿佛是他正带着她在这里游荡。

他到丽江，完全是一次偶然，大学美术系二年级时，他自动退学了。一天，朋友从丽江给他打电话，邀他去玩，就在他千里迢迢赶到丽江赴约的那天，朋友改变主意去了深圳。而他决定留在这个无亲无友的地方，因为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被迷人的风光、纯朴的乡风民情、古老稚拙的东巴文化吸引住了。他还起了个纳西族的名字呢，他说，打算在丽江住一段时间，自谋生活几年。

因为他发现：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画。

靠邂逅相识的朋友，靠打工、照相、画画，他度过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艰辛日子。离开家乡，不再倚赖父母，在丽江完全自立的生活磨练，使他的绘画逐渐显露出对事物独立的观察和感受，作品开始在多种展览会展出并获奖。后来，他考上了中国美院的研究生，并留校任教。再后来遇到了珠儿，他对珠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像丽江的景”。

自行车在石板路上“咯噔格噔”地转着，她的心、她的眼睛也在到处转着，她要找寻画中的那景。

五

第二天，珠儿无心打听去玉龙雪山、泸沽湖的去处，仍旧骑了辆车到处转，一心只想找到那画中的景。

黄昏，在古城边，蓦地，她远远看见了一幅景象，一幅半年来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那儿还有个人坐在草地上画画。

珠儿停了下来，在远处望着他，只见他一会儿抬头望着夕阳，一会注视面前的画板，久久地，没动过一笔。他像是在作画，又像不是。

第三天，珠儿又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看见了这相同的一幕。

好奇让珠儿忍不住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画板上，除了两个相偎着坐在草地上看远处夕阳的背影之外，没有一点风景。仿佛眼前的风景都不能入画。那人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珠儿没有说话，在他的不远处坐了下来，时而看看远处的山，看看夕阳，时而打量一下这位有几分奇特的陌生的画画人。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那画画的起身收拾了画板颜料，回头才看见坐在一边的珠儿，他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独自往回走。

第四天黄昏，珠儿神使鬼差地又来到了这个地方，看见的还是同样的景象。这回，那画画的也发现了她的到来，朝她点点头然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你们的将来吧？”珠儿终于打破沉寂开口向他询问。然后不待他回答又接着说：“真美！”

“她走了，到另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半响，他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

“哦，我知道，她会在那里看着你在这里想念她。”

那画画的抬头望了望她，说你懂她。

珠儿淡淡地说了一句；‘懂爱的人便都会懂。’

“你也是来这里思念他的吗？”过了一会，那画画的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嗯。”珠儿轻轻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天黑了下来，他们俩人默契地起身一起往镇上走回去，路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就这样，上午珠儿去做半天义工，那是当年他曾经做过义工的一家孤儿院。是云南地震后为那些失去双亲的孤儿们建的家。下午便是她的自由时间，她还是骑着车到处转。

黄昏的时候他们还是在那里相遇，偶而对画的色彩、构图、还有他们感兴趣的画，对画及人生的感受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依旧对着画发呆，一个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

六

珠儿按计划要回家了。前一天下午，她早早地去那里等候，跟他道别。

画画的来了，还没等他把画板打开，珠儿就对他说：“我明天走了，今天来向你道别。”

“是么，这么快就走？”那画画的一楞，然后又冒出一句：“谢谢你这些天陪我说话，跟我聊画。”

“我也是要谢谢你，你使我有了想跟人聊画的欲望。”

“嗯，我想他大概也是个作画的或者是个喜爱画的人。”

珠儿说了他的名字。

那画画的怔怔地看着她半天，然后，抽了口气说：“她很喜欢你先生的画。”珠儿马上明白了他说的她一定是指他的妻子，一下子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地问道（好像有点不太合理呢）：“是吗？她也是学画的？”

那画画的点点头，过了会儿，缓缓地说了开来。

他们俩是美院的同学。大学时曾来这里采过风。那时，他们在这里看到过珠儿先生的画，很为他画中的景色打动，更为表达那些意境的手法所折服。也是因了那些画，让他们俩在这里埋下了爱的种子。

“后来呢？”珠儿也为这样的奇遇吸引了。

“后来，我们毕业之后，跟大多数的人一样，恋爱、毕业、工作、成家……”

又是一阵沉默，画画的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珠儿不忍心打断他的回忆，在一边静等着他的下文，结果看见他流下了两行泪。

“是不是后来遇到不幸了？”珠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画画的这才惊醒过来，连忙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说：“三年前她遇到了车祸，那时，再过２个月多她就要做母亲了。”

珠儿听了一下子瘫到在地上。

那画画的连忙扶起她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珠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好，我最听不得骨肉分离。”她又继续解释说：“他走了都大半年了，我还是缓不过劲来。”

“嗯，人世间最悲的莫过于此了。”画画的自言自语地说。

“相信时间会冲淡我们这些悲情的。”他又添了一句。

画画的破例没有打开画板。

他们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望着远处。远处群山环绕古城，古城与远山之间连绵不断的绿色田野，宛如翡翠的托盘，将古镇衬托得象一粒玉珠，在渐渐褪去的夕阳下显得有几分凄美。

七

天很晚了。

这天，他们俩都没有想往回走的意思，又在那里坐了很久。他们再也没有说画，没有说跟画有关的话题，也没有再提起他们那去世的爱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发现该回去了。

路上，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想把满腹的心思这么消磨了去……

画画的把珠儿送到“茶马客栈”门口，他们停了下来，相互注视了一下，珠儿说“回去吧，保重！”扭身往客栈里面走，那画画也的说了句：“你也保重，晚安！”便也转身离去，突然他又转过身向珠儿喊了一句：“明天我来送你。”

半夜珠儿发起了高烧，也许昨天回来晚着凉了。

早晨，画画的来给珠儿送行，结果敲了半天门不见动静，画画的心头有些不安，叫来客栈主人打开房门，果然发现珠儿出了问题：发起高烧不省人事了。画画的和客栈主人连忙叫了辆车一起将珠儿送进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珠儿的回程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等珠儿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当虚弱的珠儿睁开眼睛时，第一眼就看见眼里布满血丝的他坐在病床边望着自己。她明白一定是他发现了病重的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她朝画画的感激地点了点头。画画的看见珠儿醒了，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喊：“醒了！医生她醒了！”喊得其他病房的人都以为发生什么事儿了。

十几天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画画的一直都在医院陪伴珠儿。珠儿请他去自己的住处取来了那本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画册，精神好时翻翻那画册，有时也跟画画的聊起她丈夫还有女儿小草。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昏睡中度过。珠儿醒着的时候，画画的有时认真地听珠儿说她的故事，有时会轻声地提醒珠儿闭目养神。珠儿睡着的时候，他则常常会望着病床上的珠儿出神，或者也一遍遍地翻看那本画册，一字一字地读那些珠儿写上去的话。

临走那晚，画画的在她那里坐了很久，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回去问候她的小草，回去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太伤感……

珠儿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点头答应。

又坐得很晚了，像珠儿第一次跟他告别那天一样地晚。

在珠儿的催促下，画画的不得不起身跟她道别回去。走到房门口，画画的突然转过身情不自禁地一把将珠儿紧紧地抱着，吻了她。

珠儿没有拒绝，嘴唇离开的刹那间，珠儿突然觉得心头一阵酸痛，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画画的又是茫然又是心疼，连连道歉：“怪我，怪我。”平静下来后，珠儿说：“你别那样想，不怪你。”然后默默拉开房门送画画的走了出去。

八

第二天一早，画画的又去送行，但等他来到客栈时，发现珠儿已经离开了。

画画的心顿时跌到了冰窖里，发疯似地赶去车站。车站早已没有珠儿的身影。画画的在车站里到处乱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恨自己糊涂：这么多天来，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向珠儿要个联络的电话或者地址？也许，从此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画画的漫无目标地在古城那些石板路上沮丧地走着，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珠儿住过的“茶马客栈”。突然，脑子里灵感一闪——跟客栈主人打听珠儿的联络地址，也许能够找回她？

果然，客栈主人那儿有珠儿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真是上天有眼！画画的捧着写着珠儿电话和地址的纸条，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

九

时间走得不快不慢，摇摇晃晃地到了中秋。这是珠儿失去丈夫后的第一个中秋。

以往这个日子，他们家总是充满了笑声，还有一屋子蛋糕的香味，因为这天正巧是珠儿的生日，丈夫总会变出各种花样来让这天过得十分开心和满足。

今晚，静月轻悬冷夜，小草白天在奶奶家玩得累了早早地睡去，珠儿破例地没有拿出那支向他倾诉的笔。

淡淡的月光撒在家中，显得格外凄凉。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默默地望着墙上，望着曾经带给她欢乐的他，默默掉泪，暗自悲怆……　

电话响了，这么晚还会有谁来电话？

珠儿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疑惑地“喂”了一声。那端没有回答，珠儿正要摁下时，那端轻轻地传来一声：“你好，还记得我吗？”

珠儿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就没有应答。

“云南，丽江，画画的。”那边的声音开始大声了一点。

“你好，是你？”珠儿听出了他的声音，吃惊地回答。

“是的，是我。这么晚了，很冒昧，没有打搅你休息吧？”那边又接着问。

“没有，没有。”　珠儿连忙说。

“我是向那茶马客栈老板要的你的电话，要不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你。”那边说话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解释道。

珠儿突然心里一热，说：“嗯，那天走得急，忘了给你留电话了。你好吗？”

“好，好！你呢？”

“……”

“今天中秋，我祝你和你的女儿小草节日快乐啊！”那端用朗朗的声音对珠儿说。

“谢谢，也祝你快乐！”受到了他的感染，珠儿也用稍微朗朗的声音对电话那端的他说。

……

“你看，月圆、月缺都是一种美。好久没有去月光下走了，现在正走在月光下，叫我想起了李白《把酒问月》中的那句“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的诗句来。那月多不可思议：人攀明月不可得，而当你无意于追攀时，她却又会依依不舍地伴随着你。”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月还是那月，人却不是那人了。”珠儿接了对方的话背出了诗中的四句，幽幽地说。

“是啊，明月长存而人生短暂，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一自然规律，我们可以做的是更应当珍惜今生的点滴光阴。”那边劝慰道。

“希望你能快乐一点，为你，为你的小草快乐一点，好吗？”那边又乞求地加了一句。

“嗯，谢谢你！”珠儿感激地回答。

接完电话，珠儿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下意识地将号码在手机里保存了起来。姓名输入：丽江。

这晚珠儿没有再因中秋的清冷而伤感地流泪。

十

日子仍然悠悠地走过，冬日在不经意间款款而至。

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季节离开她的。一年了，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也渐渐地远去，但是，每当想到他的离去，珠儿的心便仍然会很痛。

珠儿的心情如冬日的天气，有时沉闷、压抑，如绕在心头的忧郁的云，有来无去，堆积如山；有时也如冬日的暖阳，亲人朋友带给她的关怀令她感到温暖。心情好的时候，珠儿便会带小草去公园走走，晒晒太阳，看看风景。

新年就在忧云与暖阳的不断交替之间来到了面前。

这天，珠儿意外地收到了一张从遥远的北方寄来的新年贺卡，贺卡夹在一堆各式各样的贺卡当中，有着别样的精美。

贺卡是自制的。

打开洁白光亮的卡片，扉页写着“遥祝新年快乐！”底页寥寥几笔素描画着一条涓涓流长的小河，河面上一叶扁舟缓缓驶向远方，岸边朦胧地立着一个人影，遥望着天空，留白处写着“时间是一条悠悠的小河……”

珠儿想起了下面那句是“思念的帆船轻轻地划过”，这是珠儿大学时最喜欢的诗句之一，想不到今天又会读到，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

这天，珠儿心情特别地好，不知为什么，或许是那张贺卡带给她的吧。

晚上，珠儿在灯光下拿出那张贺卡反反复复地看，突然发现画面中那个朦胧人影的脚边还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图案：看似一丛小草倚在一块岩石上，原来却是两个篆刻的字——张力。

张力？难道是他的名字？珠儿笑了，好一个聪明的人！她想。

这晚珠儿躺在床上想了很多的事，也想到了那个叫张力的画画的人。在云南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向对方打听，连个名字都没有问，也许是怕一不小心触到对方的伤心处吧？珠儿现在这么想。她想起他们在云南曾经的相遇，想到他曾经对自己说的话，想到他月光下的那个电话，想到他说的“月行却与人相随……”。

张力，珠儿想到了他的名字，真是名如其人呢，珠儿想。

十一

又到了一年的清明。

珠儿跟去年一样，仍旧牵着小草的手去墓地看望他，依旧会蹲在坟前拔草，不同的是，脸上已经不像去年那样有流不完的泪了。

她在坟前伫立了很久，心中默默地对着丈夫说了很多的话。象以前靠在他的肩头跟他说话那样，说自己现在比以前能干了，说每天早晨怎么领着小草去操场跑步，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让小草健康地成长，还说小草喜欢画画我相信她将来会象你那样地有出息……

说完了话，珠儿依旧抬头望望太阳。

抬头望着天空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张力，她想，张力此刻是否也在亡妻的坟前？

张力好久没有跟她联系了。那还是年初的时候，珠儿看到新年贺卡的第二天给他发了条短信，谢谢他的新年祝福，告诉张力自己很喜欢那张贺卡还有贺卡上的字。当时张力回给她一句：喜欢就好！

年三十晚上，张力来过一次电话，他们通了长长的话，东拉西扯似乎没说什么，又好象说了很多，反正珠儿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说自己正在着手落实一个计划，接下去可能会大忙一段时间，还劝说珠儿要生活得积极一点、阳光一点，早日走出忧郁的阴影，他将为她祝福。

现在的珠儿正在努力地走出忧郁，为自己，更为她的女儿小草。这也许跟张力的祝福不无关系吧。

十二

快放假时，珠儿突然接到张力从丽江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告诉珠儿：自己在丽江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他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珠儿暑假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希望珠儿放假了再去丽江看看。

对这个意外的邀请，珠儿有些措手不及，说到时候再看吧。

７月底，再三斟酌之下，珠儿又去了丽江，这回是带着女儿小草。

还是住在茶马客栈。

客栈主人看见小草时，忍不住说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爸，一样的脸型，一脸的灵气。

其实更熟悉珠儿的人都说小草像极了她的妈妈，尤其是神态。那眼睛楚楚的，望着你的时候，叫人心都会疼；笑起来时，那对浅浅的酒窝又显得格外地淘气。

现在小草已不像一年前那样老是问有关爸爸的话题了，更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边画画。

她的小脑袋瓜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画的太阳总是方的，永远都不会落下，一天当中太阳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早上是黄色的，中午是绿色的，到了夜晚则是黑色的。月亮从来都是弯弯的如小船，小船上总坐着个人。

小草说，那是爸爸去的地方。

安顿好了之后，珠儿给张力打了个电话。张力在电话那头又是吃惊又是兴奋，说马上过来。

不一会，气喘吁吁的张力来到了珠儿的面前。一年不见，张力明显地瘦了很多，添了几分沧桑感。

一见面他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说你来了，你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来的日期，我也好去接你。珠儿说不麻烦你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来。　

然后珠儿叫小草喊叔叔，小草很乖地轻轻喊了张力一声“叔叔”。张力开心地笑了，说这就是小草啊，好可爱呢。

张力领着她们沿着小河走到一幢房屋前，说：“这就是我电话里跟你说的我的落脚点。”

珠儿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房子，共两层，一楼的左边那间挂满了字画，右边是一间似咖啡屋的样子，里面坐着几桌客人。门前的空地上也放着几张桌子椅子，角落还架着画板。珠儿不解地望着张力。张力解释说，我这半年在这里忙着张罗经营这两间画铺和水吧，空时也给客人画个素描，很受客人喜欢。

珠儿笑了，张力望着珠儿也笑了。

小草早已跑进了画铺在那里动张西望。

晚上，张力领着她们吃了著名的“黑米灌肠”，还有据说风了１０多年的“云腿”，还有丽江粑粑和鸡豆凉粉。然后又陪着小草去看入城口的大风车。

回到客栈，时间已经不早了。张力跟她们道了晚安，说，明天上午你们睡个懒觉，下午我来陪你们去四处转转。　

十三

接下来的日子，上午珠儿有时会带小草去孤儿院陪那些小朋友玩，更多的时候去张力那儿的门前坐着，看着张力在阳光下给人画像。

小草这时候也很忙，学着叔叔的样子给人画画，她画的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常常惹得客人大笑，夸她可爱。

下午，珠儿带着小草到处走走看看。有时，张力撂下店里的杂事骑车带着她们母女去郊外玩。

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他们相遇的地方，那儿有一大片的草地，还开满了无数的花。

小草骑在叔叔的肩头，开心无比。

张力像头马一样驮着小草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或跟小草一块在地上比着谁爬得快，珠儿见他额头上满是汗水，心疼地不断催他歇歇，张力说，没事，没事。你看小草多开心。

有时，小草一个人跑开了去摘那些盛开的花朵。　

望着小草那欢快的身影，常常会勾起他们对童年的回忆。

这时，他们发现彼此的童年非常相像，都是顽皮极了的孩子。说到儿时的那些“顽迹”，张力说，看你现在这么副淑女状，真想象不出你原来竟是个野丫头呢！珠儿却说，我倒是能想象你是怎么个顽皮劲儿，瞧你带小草玩时的那样儿！。

“小草，多奇特的名字。”张力望着小草有几分不解地说。

“呵呵，一天早晨我梦见自己在草原上，那里长满了很多的小草，柔柔的，我在那上面打滚，……，正巧，那天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我怀孕了，于是我想，孩子以后就叫小草吧。

“小草的名字就像她，单纯而自然，有灵性却并不娇弱。”张力若有所思地自语着。

“我小时候是在草原长大的，那儿到处开满了野花，那花长得有我的腿那么高，紫的黄的，夹杂在草丛中，还有很多的野果，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吃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咳！现在还真想再回到儿时……”张力沉浸在儿时的回忆中。

“嗯，那儿一定很美。”珠儿羡慕地说。

“要是那时就认识你该多好！那我一定带着你一起淘气，一起看草原上最蓝的天，摘很多的野花，吃野果，也许会抱着你在草地上打滚。”张力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他自己都有些呆了，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珠儿笑了笑不语。

十四

再过几天就该回去了。

珠儿对张力说有个事想麻烦他，张力说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珠儿说自己上次来没上过玉龙雪山，这次打算上一次雪山，可是带着小草不方便，不知他可否帮自己照看一天小草。

张力说为什么不带上小草，珠儿说自己心脏不是很好，怕万一自己身体不适就照顾不了女儿了……

张力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珠儿说不必了吧，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这些天你常陪着我们，都影响你的工作了。

哪里，哪里，张力连忙说你不要跟我这么见外好吗？

三个人一行终于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圣山，神灵居住的地方。

当汽车进入玉龙雪山景区时，一座晶莹的雪山突现在了眼前,　天空湛蓝湛蓝，那样清澈，那样透明。白云轻轻飘荡在这清澈透明的天上，时聚时散，像纳西少女在放逐她的牛羊；漫山遍野的山花静静地开放着，不起眼，却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珠儿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世外桃源吗？我这是在梦中吗？”珠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蓝天、白云、阳光、雪山、草原、野花……。

“在想什么？”张力的问话打断了珠儿的幻想。珠儿这才发觉自己太忘情了，都忘了身边的人了。说道：“太美啦！我真想投入他的怀抱。”

张力笑道：“那雪山就多了个冰美人了。”

“冰人吧，不一定是美的。”珠儿回答。

“你很美，真的，象这雪山——纯净。”

“你一定来过几回吧？”珠儿转了个话题问道。

“是啊，都不记得多少回了，每次来都还是那样激动。在这里，一切的不快和烦恼好像都会离我远去，我真想躺下来，把自己溶入雪山，溶入蓝天，溶入这样的美景之中……”张力幽幽地说。

上雪山有三种方式，张力和珠儿依照小草的想法，打算乘坐半小时的大索道先到海拔4506米的滑雪场，然后再从栈道上山。在山脚下，细心的张力为他们租好了羽绒衣和氧气袋。

坐上全封闭的缆车，胆大的小草隔着玻璃兴奋地看着雪山，他们都被眼前植被交替的奇景所吸引：远处看到变幻的雪山犹如一块硕大的背景，映衬出云杉坪奇丽无比的景致，草甸芳草绵绵，牦牛、马群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绿茵丛中。

下了缆车，走出缆车房，迎面便见到一块古朴的石碑“4506米”，仿佛是一只高举着的手臂在那里向游人们致意。

山上的气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低，几个年轻人甚至把衣服都脱了，打着赤膊在石碑边拍纪念照。张力看着充满活力的他们欣赏地微笑着，小草则是新奇又敬佩地看着这些年轻的大哥哥，而珠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张力说一定是高山反应，不时地帮着她供氧，又不断担心地问珠儿：“能坚持吗？”珠儿望着那片祥和、宁静的玉龙雪山，不甘地说：“我能坚持。”

“那好，加油！我们出发了！”张力一手牵着小草，一手拉着珠儿，三人一行走上栈道。

栈道蜿蜒向前，爬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山上雾气很重，木板栈道上有时会因为水雾而变得又湿又滑，神秘的雪山离他们越来越近，珠儿也越来越觉得呼吸不是那么顺畅。

“我们休息一下吧”在到达4636米的观景台，张力提议道。

站在观景台上，只见那些冰塔林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的绿色光芒。在那些裸露的山石上，几乎没有什么植被，唯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些星星点点点缀在岩石上的黄色小花。

“这是什么植物？这么顽强？”珠儿为这些小花所震撼，拿起相机，一边问张力。

“好像是不知名的植物吧？在雪山上高达4500米以上的地方，还能生存下来。真是奇迹呢！我每次上山都对它们印象特别深刻。”张力答道。

“你比我想象的也要坚强。”张力微微喘着气望着珠儿又补充了一句。

“呵呵，我们继续往上吧。”珠儿深吸了一口氧气，笑着扬声道。

终于，他们来到了海拔4680米的观景台前。

天空中云雾缭绕，似梦似幻地漂移着，而雪山上那些冰塔林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忽而像是凌厉的剑锋指向天空，忽而又像是戴着面纱、体态婀娜的纳西少女，引人遐想。

一定要留个影！珠儿仿佛忘记了自己的不适，激动地不断摁下快门。　

拍得累了，张力陪着她在木凳上坐下。

不知何时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突然，珠儿觉得有些眩晕。不知道是海拔太高还是肌肤相亲的感觉让她这样。于是，她靠在张力的肩膀上，一边轻喘着气，一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飘忽不定的云朵和绚丽的雪山奇景。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确似乎又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小草一边开心地大声欢叫着，一边好奇地在台上跑着，一会儿便把小小的栈台跑了一周。　

周围许多游客，纷纷拿着手机在给家人朋友打电话：“嗨，你好么，我在海拔4680米的高山上向你问好呢……”

等再看到小草独自在那里又硼又跳的时候，珠儿不禁也有一种冲动，她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栈台边上，对着那雪山，高声的大喊着：“啊，我在这里……”

张力笑着看着她，珠儿回过头来，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小草，过来，我们一块喊”。

三个人在雪山上一遍遍大声地喊着：“嗨！……你好……”

笑声在4680米的雪山高原上回荡着。

回去的路上，珠儿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首，再看一眼玉龙，看一眼雪山，好想把这一刻永远地“定格”在心灵深处……

珠儿看了看背着小草的张力动情地说，谢谢你！张力。

张力不语，只是把小草背得更紧了。

十五

丽江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珠儿的心似乎还留在那美丽迷人的地方。她常常拿出当时拍的那些照片发呆地看着。

张力跟她之间显然有了一种更深的默契。

每到周末，他们便会通上一通电话。

张力说他的画廊，说水吧里的客人，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来自各地的游人和他们的故事。珠儿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小草，说小草画里的丽江的房子，画里的花，还有画里的的那个让她很开心的叔叔。

今年的国庆跟中秋正巧撞在一天。中秋节的前２天，张力给珠儿打了个电话。

东说西说了一会，突然张力吞吞吐吐地对珠儿说自己很喜欢一个人，打算国庆这几天飞过去给她过生日，但又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拒绝。所以拿不定主意，想听听珠儿的意见。　

珠儿听着他这么说，顿时楞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她”啊。她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阵莫名的酸楚，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张力说，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过去找她……

张力在电话那头欣喜地说你答应啦?!　

珠儿说，我答应什么?

张力说，我来给你过生日。

珠儿这才明白原来他说的“她”竟然是自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良久，珠儿说，你让我想想好么？

“那好,我等你。”张力有些失落地说。

“我一直以为，有一个人值得你牵挂、值得你关心是件幸福的事。在雪山顶上我们握着手的时候，我以为你的心就答应过了。”他又轻声地补充了一句　

……

这晚，珠儿辗转难眠。

她想了很多，想到她跟张力的初次相遇，想到虽然自己对他很有好感，而他也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但自己心里总还是有丈夫的影子，恐怕很难再接受另一份感情。

她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我可以接受他吗？”　

突然她想到了丈夫在病床上曾经跟她说过好几遍的话“如果你将来找到新的幸福，我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这是不是他所期望的？”珠儿又这么想。　

就这样犹犹豫豫地过了一天又一夜珠儿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自然也没有给张力回话。

中秋节这天早晨，珠儿照例起得早早地，带着小草去操场跑步。

当她打开家门时，门外站立的人把吓了一跳。

是张力！只见他一手提着一盒蛋糕，一手拎着一只镜框，肩上还背了个挎包。脸上些许憔悴，胡子渣拉的，眼中布着些许血丝，显然一夜未眠，笑眯眯地看着珠儿。

“你……，你怎么来了？”珠儿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呵呵，我还是来了，我想我应该来的。”张力仍然笑眯眯地望着珠儿。

“叔叔，叔叔。”小草一大早看见这位画画的叔叔，开心地大叫了起来。

“哈，小草，早啊！请叔叔进去坐会好吗？”

“哦，真不好意思，忘了请你进来了。”珠儿不好意思地说。

“没有啊，是我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搅你们，本应该先去找个宾馆，又怕迟的话你们出门了，所以……”

三个人围着桌子在蛋糕上点上蜡烛，烛光忽闪忽闪地映在三个人的脸上。

张力看见珠儿眼中闪着泪光，在烛光下生动美丽，心中一颤便动情地对珠儿说：“珠儿，生日快乐！”

听到这声祝福，珠儿突然记起了最后一次丈夫给她过的生日，那是两年前，那时的他已经病危，他不顾医生的阻拦和珠儿的反对从医院跑出来，坚持要给珠儿过生日。

那天他也是这么动情地对珠儿说这句话。

那天，他还郑重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说希望今后有人象他这样真心地来为珠儿过生日，希望珠儿今后每一个生日都不会孤单，并要珠儿答应他将来一定要找个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说得珠儿很想投在丈夫的怀里痛哭，可是她怕丈夫难过，只能忍着心头的悲痛，勉强一一点头答应丈夫。

想到这里，珠儿早已泪流满面，张力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只默默地望着她。

“谢谢你，张力！”珠儿从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对望着她的张力说了这么一句，说完自己突然觉得这话很熟悉，她记起来了，原来在雪山时就是这样曾经对张力说过。刹那间在雪山上的感觉涌了上来，她深情地望着张力，期待着他。

这时的张力反倒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大方和幽默，仍旧默默望着她不语。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等小草喊着“切蛋糕拉！切蛋糕拉！”，才把他们俩从似梦似幻中惊醒。

张力象个主人忙手忙脚地分好蛋糕，又为每人泡了一杯牛奶。然后取出带来的油画给她们母女俩欣赏。

画面是玉龙雪山的风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晶莹剔透的冰雪覆盖着起伏的山峦，朦胧的山峰被云雾袅绕。一幅精美极至的画图。

“哇，好美！”珠儿和小草都禁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

……

就这样，这个节日从其乐融融的早餐开始了。他们又象在丽江那样开心的笑，开心的玩。

珠儿这几天好好地做了一回“地主”，她和小草陪着张力把个西湖十景苏堤、断桥、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塔、南屏晚钟和三潭印月都尽情地玩了个遍。

当他们走上断桥时，珠儿说这就是有着美丽传说的断桥。张力说，哦，是个很凄美的传说呢，千年等一回——　

“你走过断桥／桥就真的断了／桥下的荷花／许仙打着伞等了千年／……”张力突然背起了哪位不知名的诗人的诗，好象是８０年代以写爱情诗见长的沈绍裘的。

张力继续用他那低沉的男中音诵道：“江南小妹呵／你倒底是白蛇还是青蛇／我己不关心／我拾雷峰塔的残砖／在西湖边砌一间小屋……”　

“我等你划船来／我们的故事／会使西湖多一座桥／多一座塔或者多一座坟……”最后变成了张力和珠儿的和诵。

张力拉着珠儿的手在断桥上边走心中轻轻地哼着《牵手》的旋律，珠儿也突然哼了出来，同样的曲调同步的旋律：

因为爱着你的爱

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幸福着你的幸福

因为路过你的路

因为苦过你的苦

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

追逐着你的追逐

……

十六

学期结束，珠儿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带着小草和行李来到了丽江。在那里，她们要跟张力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临走前，小草的爷爷奶奶从老家乘车过来送行，并带来了一件另珠儿万分激动的东西——一幅画，一幅丈夫生前最为得意的画，就是那幅《牵手走过》。

原来丈夫生前把这幅画存放在了父母那里，嘱咐二位老人等珠儿再牵手的那一天一定当作他的祝福送给她，他们这次就是专程过来替儿子完成心愿的。

婆婆为珠儿擦去满脸的泪，说孩子，别哭，他在那边看见你能够走出悲伤一定会为你高兴，真的，他一直跟我们这么说的。

公公则舍不得小草的样子一遍遍对小草说乖孙女，到了丽江别忘了给爷爷奶奶寄你的画来给我们看。小草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住地点着头。

告别了亲人朋友，告别了生活３０多年的家乡，珠儿怀着不舍，怀着期望和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路程。

丽江，珠儿当起了水吧的主人。丽江的古镇上多了一位美丽善良的水吧老板娘。　

聪明能干的她将水吧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把水吧改名为“留下你的故事”，凡是来她的水吧喝茶的客人都可以说说自己的故事，珠儿把他们说的故事写下来，张力则替他们的故事配上一些插图，将他们的故事放在专门创立的一个网站——“我的故事”上面。

客人们或是因为可以聊聊自己的经历，或是因为能够听听他人的故事，很喜欢到她的水吧一坐。回去之后又可以读到珠儿对自己人生的演绎，读到得意处的人会到处向他们的朋友们宣传这个网站和丽江古镇上的这家独特的水吧和美丽善良的主人一家。所以，网站和水吧都很热闹，很多客人也因此成了他们一家的好朋友。

珠儿空了还会依旧去那家孤儿院做做义工，张力虽然一心搞他的画和那间画铺，但是他一定会陪着珠儿一块去，当然他们也一定会带上小草同去。

尾　声

几年过去了,珠儿比先前滋润多了，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伤感的神情，她把曾经的伤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小草健康活泼地成长着。她的儿童画——《丽江的太阳》曾经获得了联合国“感恩节”国际儿童画展览荣誉奖。

那幅《牵手走过》端端正正地挂在他们的客厅的墙上。

书橱的一处留着过世的“他”和张力亡妻的位置。

那里，放着他们身前喜欢的书和画。　

那本画册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珠儿总是感到“他”在那里看着她跟他们的女儿好好地生活着。

现在珠儿总算真正明白了当年他说的那句“把它当做一种经历，而不要当作结果”的真正含义，还有他那时对她做的一切。　

尽管他没有留下什么给她和女儿，但是留下了他的真爱，足够她们受用一生。

真爱无言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真心相爱的人们

凝结的风-辘轳

2007年2月14日

于杭州

本文已被编辑[渺似烟]于2007-2-14 9:42:00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7-2-14 11:46:3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