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了心境的夜晚，这样的夜这样地读着李清照——那个距我遥远而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古代女子，惊骇于那前朝女子入骨入髓的侵袭。

一盏孤灯，两枝芭蕉，几杆修竹，数丛萱草……一代娉婷忧柔的熟知而陌生的女词人便忽倏间立于我的面前。

天夜已朦胧在夜色中，她微笑着，我感觉到她的衣袂在轻轻的飘，秋风中你与我挥手，渐来渐近……

就像夜幕来临后你点亮的明灯，刹那间惊惧不再，温暖熟悉氤氲而来。

就像释放着的淡蓝色的情绪突遇深蓝色的情结，片刻间融合、包容、蕴含、互渗到一起。

就像高山遇到流水,琴瑟遇到剑箫，是那么的偶然又无法错过的必然。

就像时间游走的，而思维的空间却是无限的。

就像满室满身满思想地被一种气息所撩拨，被这样的无声和这样的内心深处的灵动所注视，并且一刻不停地逼你到心之最深处，及至惊骇来临。

此刻，我静坐于清照阶前，就像两个素来相知的有着同样敏感的素弦依依的女子，手把轻风，就了月光，轻倚小楼，无茗亦无香风缭绕，就这样读你。读你的诗情，读你的词意，读你的婉约，读你令我找也找不到出处的忧郁与怜爱。

二

她一定是纤瘦而气质优雅，据生理学家及心理学家的分析，凡是诗人型的人，都是很瘦的，心都是极敏感的，使得她的词作写满了自己的眼中泪、意中人、心中事。

她一定是罗衣素裾，柳眼梅腮的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奇女子，不然，怎么“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她一定是多愁善感，不然怎会有那么多打开愁字成秋心的哀伤词调？“慵自梳头”、“玉阑干慵倚”，还有“憔悴度芳姿”、“憔悴更凋零”等等。“愁”字和“酒”字更是几乎篇篇离不开，她游春赏花愁、饮酒赋诗也愁，白天“没心情”、夜晚“无好梦”，不知有多少春愁、秋悲，写不尽，诉不完。怎会寻计消此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一定是豁达、洒脱、雍容大度的，“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虽为女子，面对盛菊，一样地倾杯痛饮，一醉方休。

她一定是柔韧坚强，执着不渝。要不然爱人赵明诚空怀壮志，出师未捷身先死。目睹国破家亡，金人铁蹄南下，王朝自毁长城，清照“虽处忧患穷困而志不屈”，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她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丈夫未竟之功。这难道不值得我们称颂吗？

她一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万纵，有忠愤激昂的报国热忱。国难当头，她怀念英雄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惊世绝句。平凡而崇高，柔情和壮怀。

她一定是个爱家爱国的志士，山河飘零，“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这时的她失却了儿女情长，已为国家的命运伤心流泪了，“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漫溢着了一种深沉的家国之恋。

三

我读着你千转百回的柔肠：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裳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风便沿着我的夜晚朝着我吹拂而来。谁能想象到我此时这一切？谁又能想象李清照彼时的那一切？风急雨落，人浓睡酒己残，绿正丰腴红正瘦，问一下卷帘那人：海裳可好？

此刻这夜，早己是没有风景可言，可是，那词却如同绿露一般滴在了一个人的灵魂里。我不知她是如何用了世上如此美好的句子引领我进入到一个无论怎样想也想不完整的美妙境地。这隐于如梦令后的那声多情之问：“一夜的风雨，海裳花儿究竟怎么样了？”早己让我常常想起榻上那个半卧的女人，问得那么认真，驳得那么恳切，红肥绿瘦的叹息无限凄婉，那一声千百年前的叹息讫今仍在我耳畔莹绕。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读这首词千百遍，难道里面真的蕴涵了清照一生忧患的坎坷和起落？前人对它的评价不外是：“连下叠字无迹，能手。黑字妙绝。”(《词菁》卷二)。这仅就字面而言。而我分明仿佛看到一个女人，上阙早年思妇般的感伤，她看到南去的雁字，枯萎的黄花，更引起了伤心往事；下阙如今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种种折磨，一个哀怜无告的老妇人，在暗淡的屋子里，若有所失地寻觅什么东西，又恍恍然地隔窗怅望。更使她像“西风”中堆积满地的黄花般消瘦，憔悴不堪了。窗外的秋雨落在梧桐上，点点滴滴下个不停······“怎一个愁字了得”，点映这篇传世之做，也槳括了这一中世纪女词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张爱玲的故事里,一个城市的沦陷，只是为了成就一场爱情。那么发生在公元1127年的那场巨变，是否也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女词人百转千回的一生呢？

无语沉默，唯有举杯，沐浴着千年照人的月光陪她一起感受这剪不断的哀愁。

四

是啊，在李清照的人生舴艋舟上，曾经载过多少忧愁。

遥远的李清照，总让我在这喧嚣的滚滚红尘扬起的灰粒中想起月光下悠悠的婉约，并且有一种月下抚琴，在清淡的韵律中寻求抑扬顿挫，寻求动听而传情的乐意的一种冲动。想起她，想起她素长的指尖和那和浮躁绝缘的思路。

有一种感觉从心底流过。在深处猎猎燃烧。我们这代人还需要什么呢？在这个连爱情都可以速配的年代？在这个连文字都可以游戏的年代?也许我们是太过极致了，太过冲动了,太过想入非非。这些又总是在一次次的受伤之后再次循环开始。

而清照此时正“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到了西风吹动帘子，她想到了西风也正在吹动着菊花，菊花正随着气候的变冷而逐渐地消瘦。人可以因为相思消瘦，唯花只为季节消瘦。她在沉思着。丝毫不会知道，后世的今天，有人在循环着浮躁，为她的哀愁而亦沉思着。

不知是我们清醒，清照在做梦；还是我们在做梦，而清照在清醒着。不管怎样，做梦的需要清醒时刻；而清醒的，偶尔还是要有梦境。清照是惜花之人“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没有人再来惜花了。这是一个无争的事实。我们注定要将古代毁灭，然后未来又将我们毁灭。这一事实穿透了我的思维，穿透日子的白天和黑夜，穿透了世界的昨天和末日。让我在这个时代在清照的时空里的某处，某一个瞬间，真正地体味到了某种绝望和困惑。

五　

在今夜这个晚上，在今夜这个阅读的晚上，岁月的流水已洗净了我的脸，我看到了一个空灵的女子衣袂飘飘，那是孤独的易安向我走来，欲说还休。　

她朝我打着只有我才懂的手势，她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时间是靠不住的，因为人是会蜕变，思想会超越它的存在。你不必为流动的时间守候什么，或是索要什么。好在有空间，它能使人平静且执着，朴素并可爱。

十二曲的是栏杆，也是柔肠，孤光自照；是月色，更是冰心，寻寻觅觅。与她一同徜徉在宋词绿肥红瘦的婉约里。虽淡酒难敌晚风；虽人生人生陈醉不知归路；虽所有的春愁与秋绪，相思与离别，物是人非必然飘泊与流离；虽你我无法承担，时光无法轮回……那就交给雁阵去书写给天空；交给黄花去憔悴给深秋；交给梧桐去飘落给细雨……

读你千遍不厌倦，我始终相信，灵魂和灵魂是可以互诉的，尽管它们不属于一个时代。但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一种婉约是所有疲惫的心灵最好的憩息地。是的，时间是抓不住的，唯有空间，是任何灵魂和思想来去自如的所在。

清照和我，正在这个空间里来去自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