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暮

二月里的一场雨，打湿了河边捣衣的采星。青丝裹上浓浓的水气，冷的可怜。一双通红的手砸开冰面探进去涮着衣裳。露出的半截胳膊给冰刮了也不觉得疼。穷人家的孩子不勤快些，日子总是难过。洗了衣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干……这么这，还是先回去织完了布送去要紧。思量着，就又洗了一件。大红的缎面，雪白的里子，领口开的低。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人家的。她优势嫌恶又是羡慕的想：勾栏院里的姑娘，个个出手阔绰着呐。叹了口气，依旧端起了木盆，朝家里走去。那大红的衣裳躺在盆里，俗艳的美丽。

家里清寒自不必说。搬了方凳去堵那雨漏之处，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蹒跚着爬起，却不能走了。腿上生疼，像断了一般。她大急：活计还没做完，这可怎么得了？勉强爬上方凳，只叹气。爹娘死的早，她跟着嘴碎的姑姑，姑父是个好赌的，媳妇下地，他自己倒老往赌局上跑。手一挥，钱也没了连被褥都拿去当。这一跤，不知又要摔出多少事端。

老长回来见了地上那涡水就开始骂。赌运不顺，连输三两银子，一家人整月的粮钱。他瞅见偏坐在方凳上的采星，火气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采星早已习惯，不作声，自去织她的布。可是末了的几句却钻进心里：“……我老长替他娘的混球养闺女，留到现在还嫁不出去！倒不如卖了干脆！”她冷笑。卖？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妈妈的多张嘴吃饭就罢了，还整日的摆一张死人脸！你摆给谁看？……”骂了一阵想是累了，摔门而去。采星撑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燕子一来冰就化了。她的脚也好了。依旧天天干活养活骂她“贼星”的养父母。日子总是不能尽如人意的，这点她还知道。老长的债主逼上门，家里的锅碗瓢盆顺手牵了去。扬言要扭断老长的胳膊。老长又跪又哭，逃过了一劫。姑姑便四处说她的不是：扫把星托生的，专克亲人……隔天还免不了拿了她的绣工出去卖，好给丈夫还债。

老长的债终于没有还清。那天傍晚采星端着洗衣盆子回来，就给人套了头扯上马车。她不叫也不折腾，出奇的冷静。反倒是想：这天终于到了。掀了头套才看清楚，这里倒不像是青楼，也不似哪家收容下人的地方。这阵仗她从未见得：各处是带刀的汉子，各处是高大的马，还有戏文里才见过的真正的佩剑侠士。她给人带到堂前，踢着跪下。上头坐着体面的年轻男子，生的好看。

“遥临，不是说要健壮的女人吗？她不行。”那主子模样的男子说。“阁主，这女人能干的很，从前就听说老长家的活计都是她在做。人也不大言语，况且……咱不买下，就给卖到青楼去了。”身后的人回话，底气不足的辩驳。“你倒是心好。”那男子一挥手，“带过去吧。”

花都开的时候她知道了自己每天洗的血衣是风生阁里的武人的。风生风生，就是这个管她吃饭的地方。好看的男子是阁主，叫做白云遏的。绑她来的男人叫遥临，是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头子。她卖了二十两银，正好还上债。最重要的，她知道这里隔两天就有人死，每天都有人伤……怕也没用。那个遥临曾说，跑，就是一刀！果真就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再也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那天她洗净了血衣，去倒那满盆的血水。一片树叶划过脸颊，唬了一跳。黄衫的姑娘一脸怀疑：怎么？你不会武？她认得，这姑娘是楠芝，她洗的血衣里就有大部分是她的。从那天起，也不知为何，楠芝姑娘得空便教她武艺。她说，这风生阁里容不得一吹就到的料。死了连骨头都没人埋，就这么散着，慢慢烂了……一脸冷冰冰的样子。可她知道她是对她好的。

桃花谢了春红。眼看春将暮。她适应了风生阁的生活。楠芝被派出去，几个月没有消息。她虽急，却不知找谁打听。心中的不安一日大过一日。遥临突然闯进，踢了她的盆子。走，去见楠芝最后一面！她就知道不好……突然就想起了楠芝从前说的：这风生阁里容不得一吹就到的料。死了连骨头都没人埋，就这么散着，慢慢烂了……眼泪就哗哗的掉下来。

葬了楠芝，白阁主叫人拎了她来。楠芝生前对你的好你还记得吧，她教了你不少……你怎么说也算是风生阁的人，给她报仇吧。他说，真可悲，还那么年轻呢。采星木然的点点头，其实也不知答应了什么。

浓艳荷花含苞的时候，采星换去了粗布衣裳。她手刃了杀死楠芝的仇家——其实也不过是由于遥临的帮忙才侥幸办到——不管怎么说，风生阁里安住了脚。她再也不用洗人家的血衣了，倒有了人给她洗。苦笑着看自己手心的新伤，轻轻的把头埋在膝盖里。突然间想起当年在冷冷的河边洗过的大红衣裳。自己…又比人家强多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