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关不死,水滴个不停。我又习惯地给父亲打电话,片刻,父亲就过来了,帮我换上了新龙头,又把拧下来的旧龙头拆开来,给他的好奇的外孙讲起了水龙头为什么会漏水的原理。突然发现父亲拿着零件的手抖个不停，两只手里的零件哆哆嗦嗦地怎么也对不上。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父亲，老了。

母亲生前，总是开玩笑说父亲的手又短又粗，没有一点艺术家的气质，但在女儿的记忆里，父亲有一双无所不能的手，父亲这双手会做的事太多太多。

小时候最爱看父亲洗衣服。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一有空就会给一家人洗衣服。父亲从不坐着洗衣服。冬天的长夜，父亲把洗衣盆儿放在我们写作业的方桌上，站在桌边，先把衣服的袖子、领口打上肥皂，然后轻轻巧巧地搓着，不一会儿，一件衣服就洗了一遍，最过瘾的是洗床单，不知不觉中就见父亲从一头搓到另一头，我常常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边写作业边欣赏父亲那一搓一搓的动作，看着父亲洗得那么轻松，感觉洗衣服一定是很好玩的事，直到后来，自己学会洗衣服了才知道其实洗衣服也不容易。但在亮白的日光灯下，父亲一边洗着衣服，一边与在旁边做针线活儿的母亲闲聊的画面早已是我给温馨下的注解了。

父亲喜欢尝试各种不同的事，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从做木工活儿的锯子、刨子，到泥瓦匠用的抹子，管工用的大搬子……应有尽有。有次父亲打一对箱子，看父亲用刨子把木板刨平滑，随着父亲的大手一推一推，刨花一朵一朵地飞出来，我看着眼馋，央求父亲让我也试试，父亲就扶着我的小身子正对着木板，让我两只手扶着把手，模仿他的动作向前推，可我刚一推就卡住了，父亲笑着把着我的小手，我们一起用力，父亲大手的力量带着温热传递给我，我终于推出了一朵漂亮的刨花儿。后来我结婚时，母亲特意让我带走了一只父亲打的箱子，这箱子现在虽然不时髦了，但不论我搬到哪儿去住，这只箱子我都会带着它的。

父亲除了爱木工、瓦工、钳工、电工、管工的活儿外，他居然还会做衣服！有次母亲在军区医院治病，大半年没回来，父亲要带我们几个去探望她。当时正是初夏，我们换季的衣服都小了，父亲自己动手，照着妈妈的服装书，给我和姐姐每人做了一件新衬衫。至今还记得我那件是天蓝的底子，白色的小圆点，父亲还在兜口外做了个小小的装饰。我们穿着父亲做的新衣服去看母亲，母亲的病友抻抻我的领子，拽拽姐姐的衣袖，直夸父亲的手艺好，母亲在一边也笑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只顾着高兴，而母亲的眼里却分明有些湿意啊。

父亲左手的无名指有残疾，最末端的指关节伸不直，只能弯曲着。这是唐山大地震的“纪念”。其实大地震时，我们远在唐山之外几百里的部队，但地震波还是传过去了。夜里，父亲被强烈的地震波惊醒，他一意识到是地震，马上跳下床，顾不上我们，一把抓起衣服，就往他的办公室跑。大地还在晃动，他差点摔倒，手在地上拄了一下，起身又接着跑。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在单位值班，手指受伤后，耽误了治疗的时间，骨折的手指最后就势长成弯曲的形状，再也无法伸直了。

退休后的父亲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得退休失落症，他的日子就在他没事儿找活做中过得很充实，我们几个各自小家的钥匙父亲都配了一套，如果我们家里的什么东西出了故障，只要给父亲打个电话，他就会很快地赶过来，趁我们上班时修得好好儿的。他常常笑呵呵地说做活儿是他最好的锻炼，还用得着花钱去买什么器械，请什么教练？于是我们也都习以为常地有事没事叫父亲帮我们干这干那。

可是，怎么，倏忽父亲的手却在抖个不停？这还是那双无所不能的大手吗？这还是那双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背后给我以强有力的支撑的手吗？雾气结在我的眼里，久久，久久不肯散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