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的铃声已经响过了,但厕所里仍然是人头蹿动,给人的感觉里面的人不是在上厕所而是在抢购紧俏商品呢。只要有人出来,在门口占据有利地形的人就会很快的挤进去。这厕所实在是太小了,从厕所门口写着男老师/女老师的指示牌来看,就不是给学生用的。由于恢复了高中的招生,呼啦一下子进来了200多名住校生,为应急才把老师的厕所让学生临时用。在强烈要求立即方便的队伍中,我排在最后。由于是水火两急,我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小肚子,弯着腰,跺着脚,使劲地收缩肌肉,严防闸门出现泄漏。
今天是高中部开学第一天,早操不能迟到啊!咋办呢?我都有了想到女生厕所去应急的冲动,但又一想,疯了?到女生厕所去方便?那还不如直接到食堂门口去方便,反正两者产生的严重后果差不多。唉,要是有块玉米地就好了,在里面方便要是风向合适,不但闻不到异味,还能额外的闻到庄稼的草香呢,如果忘了拿手纸,替代物也随处都有。我向周围看看,希望能有块玉米地出现。奇迹出现了,我看到宿舍北边围墙附近还真有一小块没有砍杆的包谷地,包谷杆上的叶子已经枯黄脱落了,差不多只剩下光杆杆了,里面似乎藏不住人了,但不管怎么说,仍然还算得上是一片“青纱帐”。何况我在这儿傻等,能有什么好结果呢?我不排队了,快步的穿过麦地,当我快要接近“青纱帐”的时候,噗嗤一声,我的一个脚陷到泥里了,仔细一看,这块玉米地里全是水啊,他妈的!怪不得玉米杆子没砍掉,有水人进不去呀。我拔出脚,一只鞋子上沾满了黄泥巴,和另一只没有被污染的黑鞋子形成了显明的对比。狼狈!简直是狼狈不堪!还是老老实实回厕所门口去排队吧。当我快步回到厕所门口的时候,门口已几乎没有人了,我冲进厕所,只见里面的人个个端着冲锋枪对墙扫射--不管下面有没有池子,地面上是一片汪洋。我不能光去扫射,我还有"埋地雷"的任务。当我按操作规程麻利的办完事后,厕所里已只剩我一个人了。
真是莫名其妙,这学生上厕所也有传染性啊,跟潮水似的,一拨一拨的,来的急,去的也快。
从厕所出来,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了。漂浮在地面上的薄雾开始消散,早晨的校园一切都开始清晰起来。足球场方向传来哨子和整齐的脚步声。我得赶紧到操场去!前面是一条向南通往食堂的路,食堂和足球场挨着,只要我从食堂后面绕过去,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混入跑步的队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我不敢从操场的正面加入跑步的队伍,我一个人姗姗来迟,就是老师不登记我的名字,操场上七八百学生是会拿异样的眼光看我的,我可受不了。我是从一个“戴帽”初中----也就是我们村过去的小学考来的,虽然我在我们村两个年级四个班里学习是最好的,但在这个文革前就是一所完全中学的新学校里,我可能就是一名最差的学生。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在一起玩耍的时候狡猾、顽皮、活泼、好动。但一有生人我就怯懦,自卑,象个小偷似的。
我长的丑,好象别人的眼光在我脸上的停留时间从来都没有超过0·1秒,只有我妈妈除外,但我妈却给别人说我脸上有“楞”(傻)气,瓜瓜的。她举例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拿几个玻璃弹球坐在太阳底下,一个人一上午不挪窝,就呆呆的看着玻璃弹球,她上工去我在那儿看,放工回来,我还在那儿看。其实我是在看在想,为什么玻璃弹球能做的这样圆呢?玻璃弹球里面赤橙红绿的颜色是怎么加进去的?为什么太阳光一照耀就能发出好看的光芒呢?但,不管母亲说的对不对,都在我心里留下了自己是个“瓜熊”的阴影。我时刻提防自己脸上不要冒傻气,但越提防感觉自己越傻。
再就是我穿的衣服差劲,上身光膀子穿一粗布黑棉袄,外面连个罩衣也没有,胸前和两个袖筒已经肮脏的油黑发亮了,我都快14岁了,同学们能不笑话我吗?
我胡思乱想着朝食堂方向走去。路两旁柳树的叶子象脏婆娘的头发,失去了鲜亮的光泽;东面地里的蒿草有一人高,东到西歪,乱糟糟的,象个狼吃娃的地方。我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就象几个鬼魂在我周围转悠,准备寻找机会掐我的脖子。我又感觉自己好象是一个小鸡,空中一个巨大的阴影在向我扑来。我的头皮开始痉挛,头发都竖起来了!大清早的,怎么会有这强烈的不祥预感呢?我要跑!我刚准备拔腿跑开,突然从墙角处闪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向我喊到,
“别跑,过来!你是那个班的?”我一看,这人是发饭票的车老师,看来,他在这儿是专门逮早操迟到的学生的。
“高一 ,一班的”,
“叫什么名字?”我老老实实回答,我叫王##,车老师认真地把我的名字记到他的小本子上,并让我跟他走。我不知道高中的老师如何处罚违规的学生,心想,这下坏了,绵羊到了老虎嘴里了,最好的结果也是九死一生,我绝望了。
我跟着车老师来到足球场旁边,跑步的队伍已经集合在一起,看来,学校的领导是要讲话了。车老师指着站在队伍前面的一排人说,去,站到他们里面去!我一看,呵,这不是在厕所照着墙猛烈扫射的那一帮勇士吗?现在怎么都成了狗熊咧,一个个低着头,没精打采,羞愧难当的样子,活脱脱是国民党残兵败将的抄袭品!不是跑的象兔子一样快吗?怎么还是做了俘虏?哼哼!
当我加入俘虏队伍的时候,我的绝望程度有所减轻。迟到的不是我一个人,有这十七八个人给我做伴,我有了集体的感觉,老师一会就是骂娘,给我们脸上吐一口唾沫,但只要用十八一除,落到我身上的也不会很多。若今天逮住的只是我一个人,那才难堪呢,想到此,我真想过去和我的这些还陌生的俘虏同学拉拉手呢,感谢感谢他们。
一个有着稀疏头发的老教师走到乒乓球案子旁边,准备讲话,另一个老师则高声宣布,大家注意了,现在请叶老师给大家讲话。我仔细一看,这叶老师的脸型,与红卫兵在招贴画上丑化的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点象,脑袋圆滚滚的,稀疏的头发可能长时间没有整理了,乱蓬蓬的。脸很大,红光满面,左眼睛有残疾睁不开。当他用一只眼扫视我们时,我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老师开始讲话,他说,你们这届高中生,市上县上都很重视,国家给大部分同学都转成了商品粮,就是要让你们好好安心为革命读好书······。叶老师后面讲的是啥,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对“商品粮”感兴趣,我在想“商品粮”的事。
我们村是个古老的大村子,两千多人,经过先推荐后考试,十一个人只考上了六个人。乡党邻里对我考上高中羡慕的要死。文革中怪事多,考上高中的拿上通知书和大队的介绍信,到粮站转个关系,就可以象工人、干部一样一个月吃33斤的“商品粮”了。应该说,吃“商品粮”只是我考上高中的副产品,高兴也应该先高兴我考上高中,但父母恰好相反,只对儿子能吃“商品粮”兴奋。父亲在大街道自豪的宣布,咱家也有了吃“商品粮”的人了;母亲则象祥林嫂,见了人就说,吆,我娃在队上不分粮了。这句话能说一百遍。父母每说一遍都给我一次压力,我怕学不到人前头,枉吃了“商品粮”,给父母丢脸。
叶老师还在讲话,不知什么原因,他开始生气了,声音尖利起来了,他批评我们懒惰,不遵守纪律,早上光知道睡懒觉,为什么不读英语,难道你们的英语学好了?我今天就要检查检查你们这些懒惰分子学的咋样?说着他眼睛往我们这帮俘虏队伍里瞅!我的腿肚子开始转筋。老天爷保佑,不要叫到我,我象个小和尚似的在心里祈祷,害怕极了。他突然说:
“你,就是你”,我们无法判断叶老师是叫谁,所以俘虏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谦让。
“你,你胡看啥呢,就是你,脚上有泥的”,我的妈呀,叶老师是叫我呢!我全身的血液集中到了头部,脸涨红着变了形,全身僵硬地象根木头。
“你,立正!向前五步走!”,应该先迈左脚,我却伸出的是右脚,左右脚在矛盾中歪歪斜斜向前走了五步,加上我寒酸的衣着和一只有泥的脚,其滑稽程度可能和卓别林有一比。
“你看你个撤葫芦(陕西话,大傻比)样子,连路都不会走咧?你给我把26个英文字母背一遍。”我们在初中,没有学过英语,但26个英文字母老师还是教过的。我翻着白眼,开始背,a、b、c、d、e、f、g·····,
"停,你个撤葫芦,你连d和g都分不清,你说你有多差啊,你还迟到······”老师后面骂我什么我不知道了。叶老师前面的话,象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的剜割着我的心,它令我伤痛之极,我真想大声的哭出来,但我已不会哭了,全身冰凉,顿失知觉,生命似乎已经终止了。不知过了多少漫长的时间,在耳朵的翁翁声中,我又听到了叶老师让我回去的声音,我慢慢转动自己僵死一般的身体,当我面向操场几百学生和老师的时候,血液、知觉、意识猛然的回到我的身上,一股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象一股暖流从下向上传遍全身,从头顶冲出。我感觉我不是我了,我是另外一个人了,怯懦,自卑,软弱,不见了,羞愧/惶惑/腼腆消失了,我的脸部肌肉开始生动起来,眼睛喷射的是英气,我长大了,我是大人了,我的心胸无限宽广,我平静的望着一张张看着我的脸,心静神宁,无所惊悸。迈开缓缓的脚步,轻松的没有一丝慌乱地走回到俘虏队伍,而且,一种领到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的奇异感觉油然而生。
操场上的学生解散了,走的差不多了,我才慢慢的踩着记忆走回宿舍,背上书包到教室去上课。
这是开学的第一堂课,预备铃还没有响,教室已经座满了人。我走进教室,开始搜寻一个位置较好的座位。我的目光在桌面和同学们的脸上缓缓滑过,我希望自己能记住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当我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蓝底黄花棉袄姑娘身上的时候,我惊呆了,这不是我的媳妇吗?这张美丽的脸庞我是多么熟悉啊。是的,她是我媳妇!这种熟悉不是一般的认识,而是一种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的熟悉。然而,我并不认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虽然可能已经有了媳妇的概念,但也不至于荒唐到这一步啊,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定某女同学是自己的媳妇,应该说,他不是神经病也应该是精神错乱。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解释。然而,我没有神经病也没有精神错乱。我甚至要比我以前要清醒十倍!她是我媳妇的感觉如洪水从我对面冲来、如雪崩从头顶压来那样强烈,这不是我的主观愿望,而是如同窗外的紫薇花树般真切,简直就是客观存在!
我看着她的脸庞,是那样的白皙,耳朵附近的脸上有绒绒的汗毛,我的视力一瞬间达到了2·0,可以和飞行员的视力媲美了。我的目光如炬,我的目光如锥,我的目光可能在这位漂亮的女同学脸上停留时间太长了,以致引起了温度/压力等物理量的变化,她好象是谁喊了她一声一样,猛的抬起了头,和我的目光交叉了,碰撞了,但接着又平静地移开了,时间大约有0·001秒。她如果当时微露羞赧,或者局促腼腆的话,那就是和我发生电磁感应了,那我的感觉就没有错,左手戴手套----自己人了!然而她却平静的出奇,好象没有看见我一样,低头继续摆弄她桌子上的东西。
我不敢再死勾勾的盯着她,不然的话,同学们就会认为我可能是个品行不端的人了。我赶紧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朝前看去,这个被我认定是我媳妇的女同学开始翻书,十分钟内回头看我的可能性只有十万分之一,我也要进入学习状态了·····。
不久以后,我就为我开始时那个荒唐的感觉而惭愧了,还媳妇呢?就是她愿意我给我当媳妇,我都不敢把她往回娶。差距太大了,她头发乌黑,皮肤白皙,高挑个子,鼻子、眼睛、嘴巴的绝妙搭配,散发着强烈的古典美,她文文雅雅,大大方方,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听她给一位女同学说,她姐是医生,她哥是教师,她妈妈可以看〈人民日报〉。啊,我妈妈可是斗大的字不认一升啊。我打她的主意,说的好听点,是屎壳郎想吃天鹅肉!就我这模样?哎,还是好好学习吧!
学习相当紧张,那位凶神恶煞的教导主任叶老师要求我们,要跳出课本,课本太简单了,他说,课本是一帮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分子编的,是为了破坏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你们学有余力的,找课外书去学。叶老师是我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一位老师,是一位奇人!他在校园里一走,所有调皮倒蛋的学生,都如同老鼠见了猫,落荒而逃;他只要从教室门口一过,不管教室里原来多么嘈杂,立刻就会安静的象医院的太平间。叶老师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是一个全能教师,能讲数、理、化、语、外、政治、音乐各种课,还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在这样的老师教导下,我们和数理化语文搏斗了两年半,一天都没有耽搁。我,还有我的“媳妇”都是叶老师最为喜欢的好学生。
转眼间高中要毕业了,一天。我发现我的“媳妇”和一位男同学在交换小本子,她们在愉快的交谈,我醋意大发····我扑上去就给那个同学脸上一拳,这是我的媳妇,你他妈的骚什么情·····,我当然不会去打人,我是在心里这样想的!哎,我有什么资格吃别人的醋呢?整整两年半,我和她只说了两句半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在醋意,惆怅,嫉妒中离开了母校的大门。
两年以后,我已是一个活力四射,脑瓜灵活,积极上进的小伙子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我的“媳妇”相遇了,她更是出落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嫩面的水都要流出来了。我们相谈甚欢,最后各自留了通信地址,有什么考大学的消息好互相通报。再以后,我们就象两列齐头并进的火车,在沉重的轰鸣声中奔向远方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们是纯洁的,透明的,没有交集,没有碰撞,没有火花,不知穿过了多少时光,走过了多少路程,到站了,两列火车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大团白色的水蒸气腾空而起,如天边美丽的云朵,·····风轻轻的吹过来,雾气散了····我们的孩子出世了!
我的文章已经写完了,走到床前,打开床灯,看着已经熟睡的妻子头发还是那样的黑,皮肤还是那样的白,与十几年前相比反倒显得更年轻了,我不禁笑起来了:老天爷和我家是亲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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