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看露天电影的
从哪年起没看露天电影了,是八十年代末,还是九十年代初,不记得了。十多年没看场地露天电影了,好怀念过去坐立在泥地青石板上,沐着月光星光,顶着霜风雨露看电影的日子。
壹
第一次看电影是在本生产队,播放的是关于水稻玉米棉花海椒的育苗栽培防虫治病的科教片。从那夜起,蒙昧的人们知道什么是“科学种田”了。
那时,看电影是希罕事,小至学步的幼童,老至龙钟的老人,连那位困床多年的老辈子梁老太,也坐在了放映机边,张着没牙的嘴看着。
第二次看的是黄梅戏的神话故事片《七仙女》,在大队的黄土操场。人们被影片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们所折服,从此,迷信的人更迷信,信佛的人更虔诚。
那时看电影,不论是播放换片,还是发电机失了声,全场鸦雀无声。当发电机被技术低劣的放映人修好后,竹竿上的灯亮了,人们便齐声欢呼。那欢呼声直冲牛斗,天上的月儿星儿也一齐欢笑,荧荧灿灿。
第三次看的是黄梅戏的神话故事片《云中落绣鞋》,在生产条件最好的九生产队,离家有三里多路。刚上学的我和伙伴跟着大人们闹闹嚷嚷地到了时,多雨潮生着青苔的大石灰坝里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电影已放了好一阵,没地方坐,只好立在坝子前割了玉米的地里。
那夜,我立在大人们的缝隙里,半眼也没看见银幕上走动的人是什么样,穿戴着什么,说的什么话,唱的什么词,故事情节是什么。立的地方远,不远处又有小河欢快的歌声,听不清。
看完电影——不,立完电影回家时,天下起了毛毛雨,刮起了风。平时弹唱不厌的蟋蟀已沉沉入梦,只有人们纷杂的话语脚步声和惊扰了发怒响彻云霄的犬吠声在山谷里回荡。许是受了蛊惑,山林也参与进来,弄出飒飒声响。一路嬉笑着回到家,浑身上下已无一处是干的。还好,没感冒,是早秋,不冷。
第四次看电影是在掌灯时分,饭也没吃就和大人们狂奔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去公社中学看故事片《玉碎宫倾》。从家到公社有八里多路,到了有不少烂泥塘的操场,电影已放了一半。还好,放映人悯念山高路远的人们,放了两遍。影片讲述的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故事中有美丽善良的公主,有机智勇敢的勇士。他们为了神圣的爱情,与唯我独尊的国王,阴险狡诈的佞臣作殊死反抗。结局虽不尽人意,却也不难看。除了故事情节感人,就是光彩夺目的服装花草,风景如画的山川田野,巍峨壮观的楼台亭阁(之前看的都是黑白片)。
看完一场半电影回家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正是“二十七八,眼睛戳瞎。”的农历月底,一镰残月要在拂晓才挂在西山。没有星星没有手电,只有两个柏皮火把,大人们的步子大,我们跟不上,被远远地甩了在后面。一路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几次,把脚趾踢了四五个。回到家脱下母亲用旧布做的鞋,一双脚血肉模糊肿得老高,夜里疼得厉害,眼也没合。第二天清晨,还一瘸一拐地去棉花地给老水牛扯回了一大背篓嫩草,煮饭扫地刷洗了锅碗才去两里外的学校读书。过后,仍跟着大人们去本土邻乡看电影。有《红星闪闪》、《牛郎织女》、《苦菜花》、《追鱼》、《白毛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画皮》、《两个小八路》、《刘胡兰》、《神女峰迷雾》、《少年犯》、《神秘的大佛》等许多纪录科教片。
只要听说有地方放电影,就会不畏风寒露重山高路险去观看。每次是去也急匆匆,回也急匆匆。一是怕看半场,不是每次放映人心生怜念放两次;二是大人们天不亮要出工垦荒挖塘筑堰;三是小孩们要割草拾柴煮饭做家务上学。虽然很累却乐此不疲,从不放过一次看电影的机会。
贰
那时,放电影的人比乡长还吃香,不论走到那里都受到乡亲们的盛情款待。人们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净米白面、深藏的米酒佳酿、连父母都无福享用的鸡蛋(不是不孝,那可是一家老少食用的盐巴火柴煤油针头线脑)叫女人弄出来馔待他。为的是能坐在他身边,边看电影边听影片转动美妙的嘶嘶声,那种感觉可幸福了,还能帮着拿宝贝似的片子,那是何等的荣耀,你说有多“安逸”。
能坐立在放映机边看电影,不但是大人们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小孩们吃喝拉撒睡都想的。当竹竿上的灯一亮起,乡亲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到那,坐在耀眼的灯光中,像祖母屋里正中挂的佛像,光芒四射头顶生辉,那是多么令人羡慕妒忌的事。
为了能坐立在众目所瞩之宝地,一听说某处要放电影,父母脾气好幸福的小孩们饭也不吃便坐立在场坝的中央,就是闻见做梦都想的肉油米饭那诱人的香味,也只是咽着涎水抚慰大声抗议的肚腹,坚守阵地不离半步。那可是日后在伙伴同学面前炫耀的机会,怎能放过。
我,可没有一次那样在伙伴同学面前炫耀的机会。不是挨不了饿,实在是不敢把拾柴割草煮饭喂猪放牛的家务杂事扔下不做。要不生性暴戾的父亲绝不会怜念我身小体弱,定会像打地主犟牛一样用桑条抽打,母亲也会使劲掐耳朵。我兄妹四个从不敢去场院坝中央坐等一两小时,倒是在许多的梦里,每次都坐立在神奇的放映机边,笑看着神呀怪呀鬼呀仙呀好人呀坏人呀。
叁
看电影时,有许多故事发生在往返路上,年月的流逝,多已记不全了。那次在毗邻的三生产队看故事片《神秘的大佛》,引发的事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那年我上三年级,放学后去拾回了柴,煮熟了玉米糁白薯饭,等父母哥姐收工回来(哥已读完了高中,因高考前得了甲肝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姐因害冻疮没钱治疗,只读了一年书就辍学在家,冻疮用茄叶辣椒水治好后父亲不许重返学门,要她忙时牵牛拾豆,闲时放牛割草,一天挣2分工分)饭后收拾了碗筷喂好猪牛(母亲规定读书的人做所有的家务)就去看电影。
地处山区,住户分河坝高山,放电影的三生产队在山上。走在杂草荆棘相拥的崎岖小路上,心里似揣了只兔子。夜风和山林弄出了诡异的声响,柏树上,深草从,岩石洞,沟壑里传出兔子猫头鹰狐狸狗熊们叫声纷杂,吓得胆小的伙伴们大哭小叫,不敢走前后只往中间挤。在大人们的叱骂声中,我紧抓着姐的后襟走着,慌不择路时穿方口鞋的右脚被挂了下,很痛。我看了半眼,月光朦胧没看清楚。
到了三队潮湿的土坝,电影已放了好一会儿。立在桃树下看着银幕上出现的鬼魅脸,吓得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拼命往人从里挤。
看完骇人的电影回家,脚很重腿很沉,走路不听使唤。在哥姐的叱骂声中,回到四面来风的家(我家的房墙是用指宽的竹片和黄泥编糊的,有许多缝隙,一刮风没有里外之分,若有霰雪潲雨,外面小屋里大),摸黑睡下(母亲节俭,不许点灯)一张张可怕的鬼魅脸便在眼前晃动,吓得我忙钻到姐的怀里不敢动。
在梦中,尽是可怕的大花脸,我四处逃遁大喊大叫。迷糊中觉得脚和腿很痛,又觉得姐在掐我的胳膊大腿。第二天清晨,我揉着哭了一夜的眼睛起床,脚却不能应地。抱起来看,一条寸长丝线粗渗血的伤口两头肿起了鸡蛋大的乌紫疙瘩,脚踝骨不见了,腿肚肿得一按一个坑。我不敢声张,怕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大打出手。咬紧牙关煮好饭打扫了地,饭也没吃把正奶崽的母猪喂上才瘸着去上学。
起初,我还坚持回家煮饭刷碗扫地洗衣,八天后乌包破了,起了脓,没法穿鞋只好光着脚,中午由伙伴们送饭。天越来越冷,脚趾脚沿裂了许多渗血的口子,没法走路,只得停学。
那年的冬天和次年的正二月,我都躺在床上囫囵吞枣看大哥向房前左姓二哥借的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今古传奇》、《老残游记》《、隋唐演义》《、说岳全传》、《啄木鸟》、《艳阳天》等许多古今小说。我的钟情于文学,与那段疼痛的日子是分不开的。
十多年前,看场地电影幸福快乐的日子已去得远了,看过的影片却一个也没忘。如今,电视走进了千家万户,没人请放电影了。电影,在城市的大小影院才上映。
前年的除夕和去年的春天,我被丈夫儿子搀扶着去看了两次电影,什么片名不记得了,只记得非常后悔。虽没有了风吹露浸,却远没有了在热热的石板上,潮湿的泥地上看电影时醉人的感觉。纷杂的嗑瓜子声、手机铃声、口哨击掌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呛鼻的香烟啤酒香水味、口香糖脚汗狐臭等混合味熏得我难受极了,不到半场便走出呼吸困难的影院,连呼“熏死我了,吵死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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