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华是因为自己的朋友无意的一句话,如此说来,说是机缘巧合一点不假。那时候我在读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疯狂地迷恋着邻班的一个女生,属于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所以整日沉陷在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能够帮助我的,只有朋友。
那朋友就是二伟。
和自己一个村的二伟刚刚迷恋并很快热衷于玩上了电子游戏,经常逃课溜到县城来找我。有一年的秋天,二伟跑到我家,指着挂在客厅墙上的一本挂历上其中刚掀开的的一页说:勇哥,我们学校有一个女孩也是这么漂亮。
那时候我们都年少无知,却习惯装作老道地聚在一起谈论女人,带着感官和心理的满足。顺着二伟的手指指向,我带着几分好奇瞧了挂历上的女孩子一眼,呵呵一笑。笑,就是因为画面上的女人太美丽和对二伟所说的不相信。画面上的女子穿着一件自己颇为欣赏的天蓝色的马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衬衫扎在腰里,背景是蔚蓝色的天空和海洋。其实那种优中选优的图画早已看过几遍,只是因为来自虚假的艺术摄影才不屑一顾。然而仔细看到那个女子面孔的时候,我的心脏不禁因为二伟的一句话而砰砰加剧跳动。如果从现在严谨客观的角度来系统地分析当初追求华的全过程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承认,莽撞地和二伟去他们学校寻找多少有些填补感情空虚的因素。
这在爱妻二十九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刻,其实不应该说。说了,是一种更为坦诚的姿态和毫无保留的爱的宣言。
二伟当时说,勇哥,我带你去看看。
他看出从我脸上带出来的怀疑,非要拉着我去。我说去就去,说话的口气很硬,其实心里没底。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自卑的性格,而那时,自卑就已经因为第一次初恋的失败充分显露无异。二伟口口声声地叫着勇哥,我不好推却,身不由己地骑着自行车不顾跋涉和劳累去了处于家乡附近村庄集体合办的位于一座粘土砖窑附近的初级中学。
华在那一年才十六岁,读初中三年级。具体是什么情况使自己没有在县城上学而是远隔几十里路回到故乡,我已经记不清楚,隔了那么多年,记忆已经模糊,而只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才因人而得以保留。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结果,如果让我现在坐在电脑前解释所谓的前因后果的话,我只能说是缘分。
下了公路,三华里坎坷的道路相当漫长,简直是一种受罪。谁让自己夸下海口呢?路旁是秋后落叶萧瑟的白桦树,远处是一望无际充满茸茸绿意破土出土的纤细麦苗。留春的田地里,干涸的土块干裂,遍布着残留的玉米茬子,玉米老叶焦黄地散落在路旁沟里。
我……我咽了口唾液,欲言又止。
咋啦?勇哥……二伟吃惊地望着我,生怕我临阵脱逃。
当时二伟怀着一种炫耀的心理死拉硬拽着我非去不可。他是这么一种胸无城府的人,装不住东西,素来对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有好感,因此潜意识里有种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计的牵线搭桥天真想法。二伟知道我暗恋的女孩已经名花有主,总在为我难过。面对着二伟殷切的目光,我挥挥手,说没什么,沮丧地跟在兴高采烈的二伟身后。
事情突如其来,没得思考和犹豫,二伟指着红砖瓦房破烂的教室木门说,勇哥,她就在这屋,叫华。
我把自行车闸好放下,唐突、硬着头皮蹬上简陋的台阶,冲着教室里喊:你们班谁叫华啊?出来一下。
教室里当时有许多人。只记得自己的眼睛空洞无物地注视着黑压压的脑袋喊,然后退下台阶等待结果。结果,华小跑着出来,扶着门框,优雅地、居高临下地微笑着问:谁呀?有什么事吗?
华近视,没有看清楚站在面前的男孩的面容,所以说话很客气。我不近视,看着华洁白瓷器般干净的脸上那灿烂笑容和一笑露出的洁白牙齿,不禁目瞪口呆。
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伟的脑子和眼睛是怎么长的。其实那张图画上的女子和华的容貌不是一个类型的美丽,眉宇神态一点都不像,或者只是二伟更倾向于自己的眼光而已。但我不能否认华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美丽,她的美丽是天然朴素中有那么一点妩媚,腼腆中不失成熟大方,温文尔雅,阳光灿烂,青春。在如此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我只好随机应变地说:你认识二伟吗?他让我问问你借她的那本书什么时候还?
除了提及二伟实在是无话可说。
华愣了,走下几步台阶,疑惑地审视着我说,二伟?我没借他什么书啊。我望着远处伸大拇指的二伟得意地笑笑,说那我不管,反正是他让我来找你讨要。
初识的过程就是这么简单,一晃十三年。十三年来有可谓是风风雨雨,在结婚以后和华相处的日子有矛盾也有分歧,但大都如路上绊脚的坷垃一样被我们踩平,直到今天晚上我喝的醉醺醺回到家,才忽然想起明天就是爱妻的生日,经自己一提醒,华有些不乐意,说我对她不够重视,至少没有完全放到心里。
夫妻之间的重视是时时挂在嘴边是礼物能代替的了的吗?我郑重其事地许诺明天怎么庆祝生日的打算,华建议说那你不如写一篇关于我们过去的文章吧。近来常常泡在网上聊天、审核文章或者是写写画画,华不满的情绪早已经积蕴许久,作为弥补和歉意,我说好吧。
华坐在我的旁边,逐字逐句地看着我写,不时点评和提意见,要我在最大程度上还原真实,这可真是一个难题。
开始写初恋的女生的时候,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醋意弥漫在书房里,我只好解释说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劝华去睡,华说明天我可要检查噢。
二
我用少有的温柔握住华的手说生日快乐,华娇羞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身哄儿子去睡。剩下自己独自端坐电脑前,打开一瓶酒,点燃一支烟。烟雾弥漫,时时,我揉擦眼角,唏嘘感叹。不是伤感,不是怀旧,也不是单纯的幸福,如果说是幸福倒是显得肉麻和矫情,我只是没想到光阴流水,一晃十多年过去。十多年前我还年青,如果不是年青,如果不是巧合,那么现在自己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呢?
华听见键盘的声音停止了,催促说早睡啊,不要啰哩啰嗦的没完没了。我说知道。其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当初华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鬼使神差地使自己着了魔一样频频往他们学校跑。从县城到家乡以北的那所学校足足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往返之间,有一条顺路蜿蜒的河流,沿途经过两个乡镇和十多个村庄,相对于久在县城中生活的自己来说,是一种全新的陌生和孤寂,还有一些恐惧。
我在那一年十七岁。
在我们家弟兄三个之中,我最大。因为父母的期望,我在很小的时候离开家乡来到县城读书,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逐渐成为一个让父母和老师不放心的学生,其间有很多的因素,亲戚和长辈们对我改变的原因也曾有过不下几十次的分析,其中也包括谈恋爱的最基本的猜测,只是因为自己的内向和腼腆,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忽略不计。而这忽略就是决定性的诱导原因。
不能隐瞒,还原真实,这是华对我的要求。那么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在认识了华之后,我还是无法将心目中女神般的女孩子完全忘记,因这一个至高无上在前头,使得即便美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华一度在自己的心中有了一些平凡和普通的色彩,所以使自己在对待华的态度上有些略胜一筹的优越感,我在县城她在农村。那时候城乡差别很大。正是这一点,也使自己在后来的追求中放开手脚大胆去爱。这一点,直到彼此热恋的其间,华还不止一次地问我,是不是拿别人的影子去填塞?
那个时候,自己的表现和应对措施通常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这些事情二伟了解的最清楚。
和华在经过初次的见面之后我回到学校,像一个在平常不过的一天,接受日复一日的填鸭式教育,承受着暗恋的无尽苦楚,那一天是几月几号根本无法溯本追源。属于自己的生活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我在逃课,在打架,如果不是二伟后来又守着自己的面提了一次华的名字的话,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和华就失之交臂、终生遗憾,尽管我们现在无法确定现在过的生活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幸福。
现在想一想,真像是一场梦。
二伟似乎是提醒似地告诉我有关于华最近的一切情况,还有二飞,我们三个人在电子游戏厅里玩的投入和忘我,根本没有预料他会来了这么一通话。于是自己兴奋的心情因为一个阳光的女孩忽然变得颓废和恍惚。我对自己不自信,二伟用鼓励的眼神望着我肯定地说:你行的,勇哥。
期待的目光和毫不迟疑的回答使人振奋,我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再去见见二伟理想中应该和我般配的女孩。
一定程度上说,当时自己对二伟和一些朋友的信任超过了自己的弟弟们。有了好的玩具和发现了好的游戏,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们,他们也如此,任何事情上首先想到的是我。在他们心目中那时华已经成了他们的嫂子。有一次二伟他们几个伙伴来到县城找我玩,我借钱陪他们逛游戏厅和台球厅。兴致过后,二伟仍在激动未消退的遐想中和我说,勇哥,我们不是把兄弟胜似把兄弟。
我特别欣赏和喜欢听这样的话。
二伟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父亲因为什么事情要我们打架的话,我会拿着刀子冲自己胸膛扎上一刀,让鲜血来化解两家的恩怨也绝不会和勇哥动手。
二伟和二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朋友热忱,把朋友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而我呢,对朋友的话向来也是言听既从。这也能够看出来,在朋友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曾经一度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既然二伟说我和华是应该有好的结果的一对,那么我在当时也乐意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的虚荣得到满足,于是回到学校之后,我给华去了洋洋洒洒写满四张稿纸的情书。
第一封情书很幼稚,很简单,只有简单的自我介绍和对上一次鲁莽来龙去脉的解释。寄出去之后自己就后悔了,心情忐忑,反复考虑种种后果,主要是考虑到怕丢失应有的尊严和面子。谁知道华却在几天之后回了信,这让自己欣喜若狂。
我已经说过自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除非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其他场合和时间都呈现话不多和老实的样子。写信的时候面对并不熟悉的女孩子,我却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华是一个读初三的中学生,对于县城里的重点高中充满了好奇,对我在以后信中描述的一切高中生活极感兴趣,于是我们熟悉了,于是开始了交往。交往总是自己去主动找的华,无非是见面说上几句话就要匆匆往回赶,因为我还要按照放学的时间准点回到家。
华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大方不假,话也不是很多,喜欢笑。她经常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羽绒袄,习惯在白晰细长的脖子里围上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这些和当时小地方学校的风俗有关。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她总是带上一个同学和她做伴而行,避讳着学校谈及色变的早恋的风言风语。我喜欢的就是她的这一点,不像有些女孩子谈恋爱时的明目张胆和张扬。到现在她还是这个样子,逢有陌生人问路也是一阵慌乱和紧张。华在后来说起第一次的见面,说她近视眼,认错了人,听到有人喊就从教室里跑出来。我在和她的交谈中和从二伟和二飞的道听途说中知道她的父母在东北做生意,她跟着自己大哥在一起生活,洗衣做饭什么都能干。她很善良,勤劳能干,在家庭传统道德熏陶下成长的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
三
其实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是没有爱情,或者是在一起的时候总因为身边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或许因为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从而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我和华在结婚以后回想那段美好的日子,总是百般柔情。走进婚姻,多少有些争端,比如因为看电视挣抢频道,比如因为家务事的相互推诿,这些点滴总在生活中不可或却,就像一部汽车买来必须经过两千公里的磨合一样。我常常这样比喻,华听的多了,自然不再相信我的谎话,因为我们的磨合期超长超时。
这都怪我,错就错在结婚以前说的甜言蜜语过于泛滥,让她以为站在对面并不英俊的男人有多么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所以说人永远不能完全相信语言的欺骗性。有时候我也为自己的懒惰和不负责任内疚、愧责,不过生就这么一副性格,改是改不了的,华常常生气。后来她之间习惯和容忍了自己丈夫的缺点,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每一次在她气消之后,我总是搂着她说说笑笑,华总是嘴一抿,为自己的失态掩饰着埋怨着说你呀。
然后我们就回忆那段纯净纯洁和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是一副娓娓展开的画卷,先是一个人出现,后又偷偷摸摸地出现了另一个人,两个人接着共同出现的地方总是和乡村的背景紧密相连。人烟稀少,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就陷入沉默,常常是没开口先脸红。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这么多的柏油路,田间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浮土积的很厚,宛如玉带般北去的河水缓缓流动。四野是郁郁葱葱的庄稼,或者是震撼视野的苍茫和黄土赏心悦目的亲和力。踏在脚下的,是紫地丁,是野菊花,是一棵棵顶着降落伞融球的蒲公英。天空的蔚蓝,云朵的多变,即使偶尔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欣赏那片还没来得及污染的田野风光。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走在风景如画的自然里,路人的眼光里有好奇,有祝福,有羡慕。在路过的人们隐约的注视下,我和华总是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碰到熟悉的人。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姿势,因为彼此的单纯,变得过程似乎长了一些,同时美好和值得回忆的成份成比例地多了一些。
你怎么又来了?华总拿这句话当作自己的开场白。我特别喜欢听她讲这句话,不光是因为她的声音甜美悦耳,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里都有嗔怪,也有高兴的成分。她总是在替对方着想,像是既盼望着来又担心影响到对方的学习。我从不考虑这些,做事情的原由简单、冲动,要不说当初我们是单纯呢。我们说话的主题总是不能抛开学校这个和年龄息息相关的大环境,玩笑也是围绕着学校里的见闻趣事。我取笑她们老师把音乐叫做“音乐”(同了),往往随着一个笑话,沉闷的有问有答就变得热闹。有时侯,远远跟在后面充当电灯泡角色的女孩子会不甘寂寞地赶上来加入我们的言谈。呵呵,那只电灯泡委实不够亮,跟着跟着也觉察到自己的无趣存在,就悻悻而返,终于离去,成就了我们。
事情尽管做的很保密,但还是慢慢地在她们学校成为公开的秘密。随之华的大哥听到了这个消息,接着我的父母也有所耳闻。那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考验,双方的家人虽然得到了一些消息,但终究没有证实,却给我们频繁的约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一次见面之后,华忧伤地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果你是因为发觉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就直接说好了。我当时不假思索地把这句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看来恋爱也能够锻炼人的谈话的艺术和水平。
华果然脸红了,说不是,不是。她到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那是第一次顺利地平缓我们之间还没有形成危机的危机,这让我的自信极度膨胀。
那时候,是我们认识了一年以后的时候。我和以前的自己已经大相径庭,改变的判若两人。在同学朋友和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潇洒、挥金如土、喜欢玩耍和打架闹事的人;在父母和亲戚眼中,我是一个拘谨听话的好孩子、好学生。我想自己的双重性格就是在那段时间逐渐养成的,由是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有一个没眼色的学生给华写了一封情书被我打的住院的时候,父母才证实了班主任所言非虚,可惜为时已晚。
最先察觉自己有些异常和恋爱迹象的还是敏锐的母亲,她还是以为她的儿子因为自己学校里的一个女同学神魂颠倒而导致学习成绩大幅度下降,所以在一次放学回来的晚上说话既不客气又很难听。我一听到“狐狸精”的字眼就火冒三丈,顶了一句说你知道什么呀。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这样说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来没有听儿子这样顶撞过,当时眼泪“扑洒扑洒”只往下落。我气鼓鼓地扭头回卧室,把门锁上犹自生闷气。
我自己以为是无意而为说忘就忘的事情,说完就完,没想到母亲伤心了好几天,并因此对我注意了很多,逐渐发现了我的诡秘行踪。过了一段时间,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华的时候,华的眼神很忧郁,幽怨着说我们是该考虑分手的事情了,会耽误学业。我不知道她也在顶受着同样的压力,环顾四周无人,搂住华上去就是一口。
那一口亲的相当没有水准和技术,她正在挣扎着,遂磕破了自己的嘴唇。本来还想有所继续,结果身后响起了小孩子忍俊不住的嘻笑声。
四
那天下午,华回到家就接受了她大哥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审问,大哥有事去学校找她,她结果不在,还对她大哥信誓旦旦说她根本一直在学校上课。露出马脚的扯谎让她的大哥火冒三丈。她大哥是个直性子,做事情也是从不考虑后果,约束不了妹妹的情况下直接向身在东北的父母打电话汇报。这还了得!华在后来和我心有余悸地说起那件事情的时候这样转述来自她母亲那边的回答。她当时也气坏了,没想到自己的哥哥这么不通人情,和大哥激烈地争吵,一连两天没有吃饭,一个礼拜没有上学。
我是在那期间找过华两次,得到她同学的答复是病了,不知道底细。从她同学神秘的眼光中我能窥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莫名地乱的厉害,手足无措,坐立不安。那样的感受在二十周岁之前仅有过一次。
在从家乡回来的晚上,我在教室里反复思考什么是爱的问题,同桌提醒我查班的年级主任来了,被我煽了一巴掌。面对着年级主任冷峻和不满的驴脸,我毫不示弱地站起来穿越排排桌椅板凳,在惊讶的目光里走出教室。徘徊在暗恋的女孩子的教室窗前,我想哭,想哭自己的难为和屈辱,甚至不如望着心爱的女孩可望而不可及好受一些。
爱情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情,太曲折也不是好事情。多少同林之鸟因为风霜露宿两分离,多少鸳鸯因为棒打却东西。我在那天晚上反复思考,存在在我和华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情呢?我能提出问题,却不能答。
当时对于华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对自己遭遇的事情也是讳莫如深,羞于提起。果真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果真是纸包不住火,在我去找华的屡次中不知道有哪一次被老家的亲戚恰好碰到,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雷霆万钧,而是选择了一条用迷信的方式解决被“狐狸精”纠缠的方式。在我放学回到楼下的时候,母亲正在楼梯口燃烧一扑闪着红色火焰的火纸,口中念叨着“保佑儿子顺利完成学业”的话。我被母亲的愚昧震惊,悄悄地躲藏。
我在想自己和华的时时刻刻,在想自己一年多来的变化,晚上辗转反侧。
我告诉母亲说自己不想读书了,母亲显得特别冷静,把华家里的地址以及华的基本情况说的很详细,比我掌握的还详细,母亲问我:你是为了她吗?我想了想说是。
一句话,使华曾经枉负上耽误我一生的罪名。
父亲和母亲当然不会放弃对我寄托的希望,不会让十多年来的读书求学在冲刺阶段功亏一篑,无论怎么样的劝说,我都意志坚定如铁,毫不动摇。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任何人永远无法改变另一个人。我在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退学,连教室里的课桌也是同学帮我抬出来的。站在熟悉的学校门口,望着教学楼我咬牙切齿地恨曾经暗恋过的女同学,她可能正在教室里安静地上课,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学校里有我这么一个人喜欢过她、为她间接地选择了退学。
那一刻我发誓,今生非华莫娶!
最失望的是父亲,他从家乡把我带出来,让我一步步上学,在县城安家落户,辛苦可想而知,万没料到他一直值得骄傲的儿子竟然会在升入高三的时候突然辍学,思想上和现实里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极是消沉,接连几天喝酒,对我佯佯不睬。我在家中的地位从原来的宠儿一下子堕落到垃圾不如的地步,自知理亏,找机会溜出去,找自己的狐朋狗友。我学会了喝酒,在每一次酒意盎然的时候痛哭流涕地讲爱的滋味。
若是无爱,因何至此?若是有爱,因何如此?
我是一个对任何事情痴迷起来都会不悟不悔的人,好听的话说是叫执着,难听的话说叫做脑筋不开窍,一根筋。时至今日,我还常反思自己一路走过留下的痕迹,若不是幸运的光环恰巧垂幸到自己脑袋上,那么真不知道自己的现在是什么样。结婚以后,华经常数落我,说我自私、霸道、强加于人的毛病,我都承认,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所有的毛病同时也是自己的优点。我不是不讲究感情和理智,而是对感情的投入比任何人都明显和猛烈,超出理智管辖的范围。有正因为才有了之所以,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华屡次埋怨二伟的时候,我总是强烈抗议,我应该感谢二伟。有时候和父母谈及关于选择的话题的时候,我在无形遗憾中还是发自肺腑地说自己并不后悔,因为即便当时继续学业,那么现在也是这么一个结果,甚至不如现在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错过自己爱和爱自己的贤惠善良而又美丽的妻子。哈哈,我又在夸奖自己啦!
和华有时候在生活中的摩擦之于自己熟悉的朋友和同事们谈起,我向来不会避而不谈,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生活就像是在炒菜,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嘛!如是一味的迁就和忍让或者是无原则地忍耐,那么这个家庭倒是真正地有问题了。或者是一人愚笨,或者是同床异梦。
在没有正式确立婚约之前和定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华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和红过一次脸。这也是恋爱的魅力所在,让一个浑身是缺点的人变得完美无缺,让一个丑八怪变成情人眼里的西施。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华给了我一封信,信是二伟转交的,二伟当着我和一些朋友的面要求:勇哥,现在拆开信件不是违法吧?我颌首默许,二伟就念:勇哥,自从认识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女孩子心目中永远渴望的白马王子翩然来了……
五
相思的煎熬,来自家庭的阻力,初涉社会的茫然和生活来源上的严格控制,使我颓废到了极点。上学的时候总是想着自己聪明能干,社会上又有挣不完的钱,在退学的时候我还迫不及待地想社会上大钱可别让人都给挣了了。
走到社会上,才发现自己的百无一用和一无是处。父母亲总在盼望着回头是岸的结局出现,知道我的无用,放任自流地让我品尝生活的艰难,这让自己的逆反心理更加加重。整天的飘泊,苍蝇一般寻觅工作的茫无头绪和索然无果,自己多少有过患得患失的想法,甚至一度想到以死结束一切。
那时间,关于生活价值的取向和理想在那段时间一变再变,我甚至想当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我指着远处华的村庄说,若有一日让我实现报复,定当调遣两百架战斗机,把此村庄轰平炸烂,然后派出两百辆拖拉机把这片土地深耕,种上庄稼!
玩笑自是玩笑,可见当时我的愤慨。
放暑假了,两个月的时间,华的大哥把华用各种方式困在家里,每一次去找华或者让她的同学偷偷捎信去的时候,我都冒着风险。最为凶险的是二伟和我亲自去的一次。我和二伟合伙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她家胡同里飞快地驶过,华,华!我仰着头冲院子里面喊。
华的大哥警惕性很高,听到声音的同时用最短的时间蹿上墙,想看看和他妹妹牵扯不断的人是谁。我扭头看见墙头上赫然在目的一张凶狠的脸,载着二伟说快跑。我骑的那辆自行车很破,蹬的本就特别费力,偏又超载,速度怎么也提不上去。
二伟急促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催促:勇哥,快点骑,他大哥追上来了!我一扭头,看见华的大哥骑着一辆摩托车,左手掂着一根茶杯粗细的木棒像一个疯子一样红了眼。那一刻好像顾不上害怕,满脑子只想着跑,跑不掉的话可能连小命都搭在这里。二伟跳下车子说你给我,我坐在后椅架上搂着二伟的腰,望着越来越近的华的大哥的脸越来越清晰,心想完了。
前面是一个盖房子挖土日积月垒形成的大坑,只有一条斜斜的走近路用脚踩成的羊肠小道,在者,二伟也知道从宽敞的道路逃跑是不可能的事情,把自行车骑到坑边,顺着小路唏哩哗啦就冲了下去。华的大哥在坑边望而却步,泄气地把棍子一摔。
妈的,我和二伟心有余悸地拍打着身上的土,望着华的大哥的背影充起好汉:真打起来不定谁怕谁呢!
那时候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荒诞和巧合,惊险重重甚至有些惊竦。有时候让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因为别人的早恋都是在爱恨中缠绵,而我们的爱却是这般的无奈和屈辱。
如果说母亲在楼下烧纸祈运是她迷信的话,那么后来一风水先生的说法呢?我在那段日子的表现在外人眼里就是招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母亲请了一个风水先生先生来到老家看宅子,风水先生端着滴溜乱转的罗盘围绕着老屋一圈圈地转,捻须良久说不好!
风水先生说不好,风水先生问母亲在我们村里前几年是不是死过一个未婚女青年?母亲说是啊,那件事情还是她在县城处理的。我也知道那个女子,在县城一厂子上班,因为被门岗保卫诬赖偷了东西一气之下想不开服毒自杀,可这和我家的风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在期待下文。母亲的眼睛里有了一些惊恐,对风水先生说,其实那个可怜的孩子曾经和我们勇儿提过亲的,当时因为还上着学,怕以后散,不想给他们定娃娃亲。风水先生摆摆手,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咕碌乱转,像是合着眼睛找东西。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屏住呼吸等他搜寻的结果。
那风水先生睁开眼睛,浑浊的瞳孔里发出熠熠光芒:那死去的女子现在埋在哪里?
母亲为之一愣,她对老家的一些事情并不是十分了解。在左右陪伴着的二婶说我知道。二婶说出的村庄的名字就是华的村庄。那个服毒自杀的女子后来定了一家冥婚,和华的村庄里夭折的男青年合葬在一起。
我听的毛骨悚然,而更离奇的是那冢坟墓就位于华大哥家的自留地里。不可能!我当时说,众人瞧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逃出不支持自己的家庭,躲在二伟养鸡的大棚里,整天和二伟、二飞听录音机,闲侃,或者就是写信。二伟和二飞当时因为学习成绩不理想主动退了学,在村外的空地上盖房子养鸡挣钱,为我提供了安身的场所。我从来没和朋友们提起过看风水的事情,不是因为别的,是我怕他们也彻底地丧失了对我和华之间幸福结合的信心支持。
和家庭之间的隔阂由是增深变宽,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样破解的这一个前世今生阴阳姻缘的纠缠。我想念在北方的华,想象一盏似明非明的灯下,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子在低头沉思默想,一遭方方正正用砖围起来的小院,那是一个平面的“囚”字。
我想见华,却又怕见华,直到有一天二伟激动地通知我,说他大爷已经同意向华的家庭提亲。二伟的大爷就是我的父亲,在农村,所有的称谓都是按辈分和年龄区别的,不分远近。
六
想想三十年经历的事情,最难以忘记的事情,莫不和一些熟知的人联系在一起。事情总是因人才存在。如果说让自己按照轻重缓急的位置从时间先后数出来的话,他们依此是自己的父母、兄弟、爷爷奶奶、童年的伙伴,还有同学、战友、妻子、同事和孩子。父母兄弟亲人间的感情和交流,总是常常因为环境生活圈子改变的关系发生变化,虽然弥之珍贵,却总是不可避免地在世俗琐屑的忙碌和距离中显得逐渐冷淡、冷漠。不可饶恕,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和朋友和同事和任何人都是这样,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即便是一脉相传的骨肉,总是因为一些无法改变的因素,比如他们的成长和成家立业而成为不可避免的重复和延续,而和自己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人,只有自己的妻子。
这样描述,亲情和友情是不是显得有些自私的贬低?
是的,是有一些自私,却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总结。有些事情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则又是另一回事,往往明白,却做不到,这也是人无完人吧。
结婚以前,我常常想二伟是我最好的朋友,华在一段时间里也是这么认为,毕竟二伟和我的那些朋友们都为了撮合帮过不少忙。如果没有他们的热情,或者我和华到现在走到对面也不会认识,顶多彼此看上一眼,就如茫茫人海里司空见惯的一个情节一样,没有任何故事。
故事有了,二伟却不得不从继续下去的故事中退出,这也让我充分认识生活和个人意识上的显著区别。有时候想法是好的,实现起来却有了另外一翻意思和滋味。结婚以后,在我和华之间曾经的激情宛如大多数走向围城的青年伴侣一样从欣赏变成孰目无睹,变成互相的讥讽和挖苦,那段时间,华最恨的莫过于二伟,真是成败维系一人。
二伟和我的距离逐渐拉开,又因为生活所迫所需,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经常在一起,彼此的环境磨砾和冲刷,也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即使过年时聚在一起,本想说些什么话提起当年,却因为朋友纷纭而郁郁对坐,一喝就醉,一醉就有人不知不觉离场,不欢而散。
有一次我把二伟、二飞和另外一些自幼玩大的朋友邀在一起隆重地摆了一场酒,看着朋友们生活的有滋有味,我都不忍打断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酒至半酣,二伟拉住我的手说,我理解你,勇哥!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当初说支持我相信我的时候一样简洁,说到我的心里去!
我握着朋友的手,没说话已先垂泪。
那时候,我的事业做的如火如荼,华因为猜嫉我有外遇而把关系人为地弄到僵持不下的地步。
还是不要说这些了,我妻子二十九岁生日来临之际,我可不想捅马蜂窝。
七
父亲在我们弟兄三个心目中有着无上的威严,即使现在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们都不免胆战心惊。只有一次父亲的发火被我顶撞了几句,那次发火就是在父亲托媒人去华家里提亲遭遇碰壁之后的事情。父亲说一不二,对自己的面子极为重视,大小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也没想到如此屈尊下就居然吃了闭门羹,当然是咆哮如雷,把我一顿大骂。
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提亲的事情,我就乐得找个台阶下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家里。按照父亲当时的话说,就是静候佳音。媒人回来说,华的大哥说父母不在家做不得主,再说华还在上学,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把这句话理解成对方家庭盼望孩子上大学而不愿意选择一个没有学历的人做女婿,一腔怨气毫无保留地发泄到我头上。
我自然不服,对父亲拍着桌子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父亲怒不可遏,重重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父亲说,你给我出去,权当我没有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
我捂着脸说不!这也是我的家!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说出如此强词夺理的话,大概是被意料之外的结果气懵了,我更知道既然牌已经摊开就很难再收回,既然华的家庭已经断然拒绝,除了坚持不渝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我只能依靠父母。
还有,就是我必须见到华,当面问清她是怎么想的。
我在一个夏日的早晨从家里跑出来,坐在公交车上驶向故乡的方向,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我找到二伟,找到二飞,让他们去送信。华来了,用自行车载着她的侄女,她说她要去走亲戚,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脸上笑容自然,眼睛顾盼生辉。我答应下午在路口的饭店里等她,好好聊聊,以慰相思之苦。临分别的时候她塞给我一封信,就是那封把首次把我认作白马王子的肉麻的情书。
情书里确实是讲我们之间相互的爱慕和喜欢,但结尾的时候华却提出好说好散。二伟读罢信,笑嘻嘻地说没事,既然有爱,再大的困难也可以突破。自己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就在路口的饭店等。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我们在饭店里喝着酒,转眼发现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上有大朵大朵的乌云从南面的天空迅速地升腾,接着大雨倾盆。我们喝的东倒西歪,雨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公路上的积水已经冲坏路基形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沟壑,齐腰高的玉米地里到处汪洋一片。下半晌,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怂恿二伟去借了一辆三马车,我们就在雨中开着车来到华的亲戚家,打听到具体的地址。华打着伞趟着水出来,问我什么事那么急,我说上车!我瞪眼的样子想来也很可怕,华顺从地上了车,二伟抹着脸上的水扭头问我去哪里避雨,我指着自己家的方位说回我家!
八
一包香烟空了,一瓶酒也很快见底。
思考着,回忆着,敲打着键盘,不知不觉天亮了。
我扯开窗帘,让明亮遍布房间的角角落落,轻轻地走到床头,悄声对华说,生日快乐!华揉着眼睛说你神经病啊,起床那么早。我说不是,我一夜没有睡,为你写文章用了一夜的时间。华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指着我的额头说你傻啊你!
儿子听见动静醒来,说妈妈,生日快乐!儿子又把脸转向我说,爸爸,你要买一个最大的蛋糕给妈妈吃。
华笑了,捏着儿子胖嘟嘟的脸蛋说,是你想吃吧。
生了孩子以后华的身体并没有发胖,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奶黄色的内衣更是将少妇的妩媚衬托出来,我坐在床边抽烟,看着妻子梳妆打扮,说你去看看文章吧,写完了,早晨送给你二十九岁的生日的礼物,题目还没想好呢,就叫做《是夜无眠》吧,写的是我们之间认识和发展的过程。
华说懒得理会,华转身去洗刷间。
水流从水龙头里哗哗地溅落在洁具里。
然后,我陪着儿子继续睡觉。
回忆中那些艰辛、沉闷、无聊、痛苦和坎坷,在似睡非睡的梦中已经不是那么的折磨和难为,反而有一种挫折后收获的满足感地荡漾在心田,鼓荡,悠扬。有一阵婉转的笛声从窗外传来,是一首欢快的乐曲,像小溪一般淙淙流淌在清新凉爽的空气中。眼前是一片纯洁的明亮,光照映在水中,波光闪闪。清澈翻卷的浪花,阻碍水流前进的光滑石头,水面下安静游弋的黑尾小鱼……那水流就是时光的缩影,我们的故事融在水中,我们是那一条条鱼,是那组成水流的水珠,也是那块光滑的遍布青苔的石头,或者,我们是躺在水底一动不动的鹅卵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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