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林出去两天都没有消息。
隔壁铺子的一看,先是秀芳不见了,紧接着小林两天没露面,再看秀梅神思恍惚、心神不宁的,已猜出了十之八九,闲话便不径而走。
再说桂娃娘见儿子两天都没回家,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担心儿子出了什么意外,整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正好桂娃有个姨在上村,看到姐姐这个样子,就让丈夫到处去找找。
秀芳出走的闲话传到了海强母亲耳朵里,正好又从桂娃姨那儿听说桂娃也不见了,两件事情连起来一想,该不是……
这一下倒不要紧,海强一家人气坏了。自家还在这儿热火朝天的准备婚事,可未过门的媳妇居然跟其他男人跑了,他们感到既丢人又气愤。
这天老赵刚喂完牛,想出去走走,手刚抓住门环,大门就“嗵”的一下让人推开了,差点把老赵给撞倒。
老赵刚想开口骂,一抬头,嗨,这不是新亲家吗,就赶紧往里让。
海强父亲黑青着脸没啃声,海强母亲狠狠地嗯了一声,就敞开嗓门说,“还装什么模样,我们家几代人的老脸都让你们给扫光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老赵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便高声问,“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说清楚,怎么一进门就骂人呢?”
海强母亲声音更大了,“说清楚好啊,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清楚,你那个不要脸的女儿都干了些什么事,你们赵家不觉得丢人我们还丢人呢,我们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订下这门烂亲事。……”
她没完没了的数落着,说秀芳如何不知廉耻,说赵家如何没有家教,说跟这样的家庭作亲戚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说着说着连秀梅都抖落开了,说当初如何跟个男人跑了,而今秀芳又这般,说赵家女儿都是有人养没人教的,没一个好货……
老赵刚开始还云里雾里的,后来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秀芳不是在秀梅铺子里吗,难道真的……。他甚至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嗡”的一声,脚下一个跟斗,差点栽倒在地上。
左右邻居早已闻声赶过来,把老赵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秀梅娘先听到吵闹,摸下炕来想听个究竟,可这一听不要紧,她又是惊又是气又是羞,脚下没踩稳,一下子从台阶上跌下来,摔晕了过去。
六
三妹秀红跑过去拉着母亲喊,还哪里有声音。
几个邻居一看人摔晕了,赶紧跑过来帮忙把秀梅娘抬到车子上,拉往镇上的医院。
海强母亲一看出事了,也没了声音。在众人的劝说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老赵家。
村里人纷纷散去了,老赵感到心力疲惫,想去医院,可是脚无比沉重,愣是抬不起来,硬生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个年青人赶紧推来自家的车子,把老赵送到医院。
看着打着吊针依然昏迷不醒的母亲,看着眉头拧着一个疙瘩,满脸疲惫苍桑的父亲,秀梅真是心如刀割。她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自己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傻呀,明明知道秀芳那个牛脾气,知道秀芳那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掘劲,怎么还这么大意呢。如果自己把这一切早早和父亲商量,跟海强家退了婚,或是自己寸步不离,看着妹妹,那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不对,她深深的责怪着自己,又担心母亲那虚弱的身体能不能熬过这一劫。难过、悔恨、伤心、害怕,种种痛苦的感觉加在一起,她觉得头脑发涨,眼睛发涩,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收拾不住。
又过了两天,满身尘土,一脸疲倦的小林独自出现在五里铺。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找遍了那个小城市的旮旮落落,就是没见秀芳的影子。
刚刚出院回到家的秀梅娘见小林空手而回,更是心灰意冷,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总是担心秀芳在外面会不会挨饿受冻,会不会吃苦受累,担心桂娃会不会欺负秀芳,又说听说现在外面人贩子很多,他们两个会不会被骗子拐卖了,等等,一颗心总是在秀芳身上,从此便一病不起。
冬至刚过,天气已变得很冷。这天天上飘着密密的雪粒,秀梅娘一声声轻唤着秀芳,极不情愿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秀梅早已哭干了眼泪,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静静睡去,摸着母亲冰冷的双手从自己手中轻轻垂下,居然连一声都哭不出来,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她脑中一片恍忽,似乎整个人已经麻本。
送走母亲后,秀梅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神来,有时对着桌子发愣,有时对着母亲的照片独自掉泪,有时一个人偷偷跑到母亲的坟上哭泣。她深深的自责,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这几个不争气的女儿,母亲这一生过得好累好辛苦,母亲为自己哭干了眼泪,哭瞎了眼睛,为了女儿们就这样早早地离开人世,甚至连死都不得安心。又恨起秀芳来,那个千刀杀万刀刮的没心肝的丫头,快半年了居然连个信或是电话都没有,就这样生生把母亲给气死、想死,自己却还在外面不知怎么自在消受呢。
她精神恍恍忽忽的,失了魂一般。
她明白自己人虽还在这世上,可心却已经跟母亲去了,永远的去了。
七
秀梅这个样子,自然就顾不上小吃店,店里的生意冷清多了。
可一家人还得靠这店养活着。老赵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家里几个女儿干不了多少活,地也就慢慢地荒废了,地里那点收成还不够几个月吃的。看着秀梅和店里这个情形,小林心急如焚,便私下与老赵商量,纯粹把那两个羊给卖了,让秀英来店里帮忙。
老赵自从老伴过世以后,人不仅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了,而且性格也忽然变了,变得沉默而孤僻了,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高谈阔论了。家里的事情基本上交给女儿女婿去处理,他也似乎懒得去过问了。
所以小林一说,老赵也就没有反对。家里只留下秀红侍俸老赵,一旦有了农活,小林和秀梅就过去帮忙。
秀英早已对放羊恨之入骨了,来到店里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白天忙着洗菜端饭招呼客人,晚上就跟着秀花学习,倒也认识了不少字。
时间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安静。
很快秀红又长大了,由秀梅作媒嫁给了镇上一个开杂货铺的后生。
老赵身体更是衰弱,背也开始驼了,牙了掉了几个,走路拄个拐仗,一摇三晃的。自从秀红嫁人后,秀梅就在镇上租了几间房子,把老赵接过来一起住。
小林看秀英老在店里帮忙也没个出息,就跟秀梅说秀英跟着秀花学了不少字,不如让她去学个手艺,以后也好过日子。两口子就送她去城里学裁缝。后来与一个同学相爱并结婚,秀梅给两人凑了点钱在里城开个了缝纫铺。
秀花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中学,在中学里也是名列前茅。
秀梅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昌荣,已经6岁,女儿叫小燕,刚刚4岁。
小林这几年忙里忙外很辛苦,身体一天比一天瘦了,吃的也越来越少,经常咳嗽,有时还感觉胸口闷得慌,秀梅几次崔他去看看,他就说都咳习惯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吃点药就算了,所以一直没去检查。
这天小林出去买菜,忽然下起了大雨,淋了个透,晚上就一直咳嗽,开始发高烧。
天刚微微亮,天空迷漫着一层厚厚的雾,小镇两旁的商铺门都紧闭着。秀梅让小林穿了一件厚衣服,扶着他来到镇上的医院。
医生一量体温,38·5度,再细一检查,说病人心脏不太好,最好是先打个吊针,等烧退一点了再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这儿没有仪器。
秀梅的心紧紧的揪在了一起,医生说去城里检查,是不是小林的病很严重啊,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于是又安慰自己,怎么会呢,一直没听说过小林有心脏病啊,怎么会突然?肯定是这年轻医生没经验给弄错了。
虽然这样,她还是心里直咯噔,隐隐预感好像有什么事会发生一般,害怕极了。
秀梅丝毫不敢怠慢,马上把秀红叫过来,让她照顾父亲和孩子们,第二天就与小林匆匆赶往城里。
八
这是秀梅第二次进城。
与第一次进城一样,秀梅的心紧缩着。不同的是第一次是为了逃避那个深深伤害了自己的男人,而这一次却是为自己深爱着也深爱着自己的男人的病情而担心。同样的揪心与伤痛,却是不同的感觉。
直至过了近八年以后,想起一生中的那个恶梦,秀梅还是心里发瑟,多亏自己一口气跑出来,要不然还不知道自己被折磨成了一个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要不然……。秀梅转头看看坐在自己旁边这个天天照顾自己,疼爱自己,呵护自己的男人,心中便有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嘴角闪过一缕微笑。
是啊,要不然会遇到他吗,会拥有这温暖幸福的家吗?此时的她,忽然想起了大妹子秀芳,也忽然感觉自己已经原谅了她。也许她是对的,也许她是幸福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究竟去了哪儿,怎么就不给个信呢,这个狠心的丫头。
等汽车到站已经是快中午了,秀英抱着只有一岁的女儿小春在车站接她们。时间过得可真快,春节回来的时候小春还那么小一点,现在居然已经呀呀学语了。
虽然秀英几次让秀梅带着孩子们来城里玩,可是秀梅一直没空闲来。今天一看秀英的铺子还挺亮豁的,生意也不错,裁衣板边上压了厚厚一叠衣料。秀梅乐呵呵的,直说我就知道我们这个小妹妹能行。
秀英因为大家第一次来,也有兴奋,就给她看这看那的,还说她们两口子计划着明年扩大铺子,把布料也带上。秀梅就直夸她还真会做生意。
姐妹两个聊了一整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叹气,愣是眼睁睁的等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就由秀英的丈夫二喜带秀梅和小林去医院看病。
这个医院修得可真漂亮,八层高的楼房,锃亮的玻璃,洁白的墙壁。尤其是那一按按钮就自由上下的电梯,即便是原来在城里待过近两年的秀梅都没见过,站在里面还有点晕。再想想来医院时经过的那宽阔的马路,一栋接一栋排列齐整的高楼,那有那路两旁林立的商场,拥挤的人群……这城市变化可真大呀,我们那小镇怎么还就那个样呢?秀梅暗自思付。
秀梅和小林跟着二喜来回转,一个接一个做检查,早已转晕了头,找不到方向。后来一个医生说小林得的是肺心病,要住院治疗。
秀梅不知道什么叫肺心病,可要住病那说明这病就一定不轻了,听完医生的话,她一下子呆住了,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二喜推了推她,她才听见医生问要不要办住院手续。秀梅说院当然得住,病一定要看,医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明天再来办住院手续行不行。
其实她心里在暗自算帐,自己来时拿的一千元钱做了几个检查就已经不剩几个钱了,没钱怎么住院啊,自己必须先得回去拿钱。
可到哪里去拿呀,就小吃店那点收入,要养活一家子人,还要供四妹上学,供三妹学裁缝,又帮她买缝纫机开铺子,这许许多多的开支,经常也是前站跟不上后站,她哪里会有什么积蓄呀。这一千元钱也就是三妹开了铺子后常给家里接济点,她才硬扣着存下来的。可是不管怎么样,也得要凑到钱,也得要赶紧住院,赶紧给这个带给自己快乐和幸福,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治病。
九
回到秀英的铺子里,秀梅急着要回去,说是去拿钱。
秀英心想,大姐拉扯着一大家子人,她哪里有什么余钱呀,她说回去拿钱肯定是求人去借。于是说她那儿还有两千元,是准备再多存点后扩大铺子用的,现在就拿去给组夫看病吧。
秀梅再三不要,秀英便不高兴了,说姐你咋这么见外,没有你和姐夫能有我的今天吗,姐夫那么疼爱我们,照顾我们,就象我们的亲哥哥一般,如念姐夫都病成这样了我们能不管吗,说着说着眼泪就吧达吧达往下掉,秀梅也不好再推辞了。
医生说还好不太严重,及时治疗,以后注意身体,不会有大碍的。
秀梅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住了几天,看病情慢慢好转,咳的明显少了,胸口也舒服了许多,气也不喘了,小林就直嚷嚷着要出院。
他心里明白,自己从小死就死了母亲,因无法忍受继母的虐待就独自逃了出来,流落在城市街头,靠乞讨过日子,长大了后就干气力活挣口饭吃。可遇到秀梅以后,不仅秀梅倒贴照顾,更难得的是秀梅的父母对自己疼爱有加,当亲生儿子看待,使他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亲情与爱情,他对秀梅一家人充满了爱与感激。虽然这几年日子过得辛苦,但他没有任何觉得值。
小林当然更知道自己的家底,小店的收入也只不过够一家人吃喝费用而已,根本没什么积蓄。城里医院什么东西都很贵,这几天已经花了这么多钱,再要住下去肯定得背上一屁股的债,那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反正自己平常一感冒就咳嗽,原来看过几次,说什么气管炎,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大碍,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回去再吃点药不就得了。
出了院,两人一刻也不敢担搁,店都关了好几天了,也不知孩子们怎么样了,就乘下午的车匆匆赶回去。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秀梅第一次发现这小镇居然如此破旧。两旁低矮的瓦房,脚下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满地飘风的落叶,路旁水渠里堆得满满的垃圾,还有这混杂在空气中的霉臭味……。
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秀梅奇怪自己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这一切。她的心情就如这浓雾的傍晚,沉甸甸的。虽然这次出了院,但听医生说小林这病是不能根治的,如果太劳累以后又会发作,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不敢去想。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孩子们一看爸爸妈妈回来了,高兴得直欢呼。老赵看小林气色好多了,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秀红赶紧把秀梅拉到一旁,偷偷告诉她村里有人说在南方a市遇见了秀芳
秀梅眼睛瞪得圆遛遛得,啊?她怎么样,她还好吗?
十
秀红摇摇头,眼睛有点发红。
原来秀芳和桂娃逃走后,害怕家里人追赶,不敢在小城里待,直接坐火车去了a市。
那可是个大城市,跟他们从小长大的这穷乡僻壤纯粹是两个世界。两人都从未出过门,也不认识半个字,下了火车就傻愣愣不知道该去哪里。
因为在候车厅偷睡,被抓去关了几天。后来放出来后,两人寻思着找点苦力干,先是去捡垃圾,后来又擦皮鞋,好不容易挣了几个钱又让小偷给偷了。后来秀芳又生了个儿子,三口人日子就更难过了。
可更让秀芳伤心的是,桂娃从小被他娘宠坏了,受不得半点苦。刚开始他还因为爱情而努力坚持着,可时间一长,那份热情慢慢淡化了,他那些坏毛病全犯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跟一帮浪人鬼混在一起,一有空就一块喝酒,居然还学会了赌博。秀芳好说歹说都没用,后来两个人整天就吵,时间一长吵也吵烦了,秀芳就再也不去理睬他,就当自己挣钱养活他和儿子吧,谁叫这是自己选择的,这就是自己的命。
说到这里,秀红已经哭得象什么似的,咽得说不下去了。秀梅只感觉心底酸痛酸痛的,眼里一片空洞与惘然,她迷茫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经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只看见几个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枝子,在黑夜里突兀地立在那儿,好不是骨瘦如柴的秀芳吗,站在那里独自哭泣。
突然眼前一黑,灯全灭了,小镇上又停电了,全世界一片漆黑,伸手看不见五指。
隔壁房间里孩子们咒骂着,天杀的,今年怎么老停电!
之后的几天里,秀梅一有时间便嘀咕,这傻丫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回来呢,真是傻!她放心下,又去找那个村里人,说如果再出去看见了,就捎个话,让她一定回家来,大家都不怪她了,都很想念她的。那人说他也说了,可秀芳说现在这个样子她羞于见人,没脸回来了。又说秀芳听母亲因她而去逝了,便在大街上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说一定得活出个人样儿来,不然对不起死去的母亲。
秀梅原本以为秀芳在外面过得不错,哪知这样,心里就时时念叨着,总是放不下。每天总要向车站的方向望上十几回,梦想着秀芳领着活奔乱跳的儿子从那边走过来。
为了让小林不再过份劳累,秀梅顾了一个14岁的姑娘到店里帮忙。可没想到这个姑娘手不太干净,店里老是丢东西,无奈又把她辞了。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了。
就在秀梅和小林去城里看病那几天,镇上又开了一家小吃店,老板娘打扮的妖里妖气的,整天与吃饭的人嘻嘻哈哈,说趣逗笑,好不热闹,原本已将秀梅的客人拉走了一半。虽然有些老主顾还是来这边吃饭,但由于秀梅一个人忙活,她的店总是开几天关几天的,上菜的速度也跟不上。再加上秀梅心中牵挂小林的病和在外的秀芳,一半心思已不在做饭上,饭的味道也明显不如以前了。
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到后来,一天连一两个客人都来不了,秀梅不得不忍着痛把自己苦心经营了近十年的小吃店转让了。
十一
可这怎么了得,一家六口人,小林还要天天吃药,秀花、昌荣和小燕还得上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秀梅那个急呀,还不敢在嘴上说,害怕父亲担心,害怕小林不愿吃药。只好自己憋在心底盘算,一晚上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第二天嘴皮就裂了一个大口子。
其实小林听着秀梅翻来覆去,哪里还能睡得着觉,但自己着实也想不出个什么办法来,心中焦虑万分。
秀英听说小店转让了,也很着急,就说不如姐姐姐夫到城里找点活干,总是比待在镇上灵活多了。
可秀梅不是没想过,父亲已经那么老,还有秀芳和两个孩子,他们怎么办,如果一家人都到城里,就不要说吃饭,就连租房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算自己辛苦多干点活,勉强一家人过日子,可孩子们总不能不上学呀。
想到这里,她不竟心酸,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近十年,到头来连个住的窝都没有,一滴冰冷的眼泪慢慢滚落下来。
秀芳看秀梅几天吃不下,牙齿痛得左边的脸都肿了起来,她心疼姐姐,便对姐姐说,让姐姐和姐夫听三姐的话到城里去打工,她们都搬到五里铺的老家去住,让她来照顾父亲和侄子们。她说自己都上高中了,已经是个大人了,做几个人的饭是没有问题的。
秀梅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便退了镇上租的房子,把父亲、秀芳、昌荣和小燕安顿到五里铺的老家。就和小林到城里去找秀英。
多亏有二喜一个叔叔帮忙,秀梅和小林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橡胶厂打工,小林月工资400元,秀梅300元。她们便租了一间房住下,剩吃简用,加上秀英和二喜也每月接济一点,一家人的生活和三个孩子的学费总算有了着落。
小林的身体是经不起这般劳累的,再加上橡胶那刺鼻的味道。还没过一年,小林又病倒了,而且比前次更严重。
秀梅也不敢告诉秀英,怕她着急,偷偷陪小林到医院里看了几次,医生说要住院,可他们哪里有钱,只好买点药回来吃。
可时间一长,小林脸色发白,有时气都喘不过来。秀梅心急如火,看来这病再也不能担搁了,就把小林送到秀英处暂住,自己回五里铺去想办法。
秀英一看姐夫都病成这样了,担心不已。可是这小缝纫铺也挣不了几个钱,加上又要给二喜的父母生活费,还要接济自己家里,精打细算也只存了1千多元钱,这哪够给姐夫治病的呀。也只好让姐回老家去借了。
秀梅风风火火跑到五里铺,先顾不上回家,顾不上去看看日思夜想的父亲与儿子,就东家进西家出的央求,到处借钱。
这年月,谁还给你借钱呀。有钱的人家一听秀梅丈夫得的是肺心病,知道那劳什么字是个治不好的东西,给他们借钱就别指望着能还,也就绕弯子回绝了。也有些个好心人,看秀梅实在可怜,帮忙凑个三百五百的,秀梅千恩万谢,就只差给他们叩头了。
忙活了两天,秀梅借到2千多元钱,就赶紧赶往城里。
小林第二次住进了医院,可情况比第一次严重多了,他的鼻孔中插着氧气管,整天打吊针。
十二
还没到半月时间,那些钱都花光了,护士一天三趟崔着去交费,说不然就给病人停药了。秀梅着急上火,牙疼病又犯了,半个脸都肿了起来。秀英看这般光景,便让二喜找他叔叔借了两千元。
躺在病床上的小林看秀梅那个样子,心时难受万分,等病情稍稍控制住了,就坚决要出院。
刚刚出院的小林再也无法到橡胶厂出上班,秀梅不放心让小林一个人回家。便辞了橡胶厂的工作和小林一起回五里铺。
回家以后的小林已非常虚弱。
家里虽然有秀英接济,便光是过日子就已经很紧张了,更何况要给小林买药。
秀梅就给村里人干零活,劈柴、翻地、锄草,甚至挖粪,她什么活都干,没日没夜的干。
即便她的手上的裂口张大了嘴,无休止的流着脓血,即便她已骨瘦如些,还不到四十的她已经老得象个老太婆一般,但她还是无力拯救她心爱的男人,无力留住她生命的那一半。
小林走了,带着对秀梅的恋恋不舍,带着对儿子女儿的万般牵挂,离开了人世。
从来不知道哭是什么的老赵大喊着哭,“天呐,老天无眼呐,为什么不让我这个老头子去,偏偏要带走小林”。
昌荣哭得死去活来,小燕抱着哭得死去活来。
秀梅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她没有一滴眼泪,只死死抱住小林,说小林睡着了,不让任何人去碰他,不让送葬的把他抬走。
她那肿得像脓胞一般手,象铁箍一般紧抱着小林的尸体,仍谁都分不开。
小林没死,小林睡着了,她以前睡着就是这个样子。她睁大了空洞无光的眼睛,喃喃自语。
小林死了没多走,讨账的人便接二连三的上门了,秀梅病倒在炕上,起都起不来,老赵低声下气的求他们说,账一定得还的,只是小林刚死,秀梅又病了,就求你们宽限几天吧。
这天秀花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昌荣抢过去一看,大喊大叫起来,“小姨考上大学了,小姨考上大学了。”
秀梅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问昌荣你说什么。
昌荣便展开那张纸,大声念起来:“赵秀花同学,你被我校数学系录取,请于2004年9月6日前来报到。”落款是“西北师范大学”。
昌荣翻过一页继续念:“学费每学年……”声音刚到嗓子眼上,就再也挤不出来了,只是紧盯着纸发呆。
秀梅急急的问,怎么了,学费多少呀,怎么不念了。
秀花便走过来说,低着头说,姐,算了,你就别问了,姐夫刚去世时间不长,你又在生病,爸爸又那么老了,反正我也不想去上什么大学,我就留在家里服侍你们。
秀花话还没说完,就“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自己脸上。秀花一抬头,看见秀梅睁大着眼睛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
秀花感到很委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可是姐,可是……”
秀梅没想到自己一气之下居然打了平常最疼爱的妹妹,后悔不迭。再一想现在大学学费听说很贵,妹妹一定是怕再给家里增加负担才这样说的,心便开始很痛楚地抽泣,一把拉过秀芳,姐妹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老赵回来一听秀花考上了大学,打心底里高兴。可又看到姐妹两个眼睛红红的,便深深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过了好一阵,老赵说了句,“要不把地卖掉一点,”可他知道全家人要靠这地吃饭,再说那地能卖得了多少钱。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一家人晚饭也没吃,天一黑就都早早的睡下了。
秀梅紧闭着双眼,一丝丝睡意都没有,她想着妹妹没辜负她和父亲的期望,终于考上了大学,她可是五里铺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可是一年6千元的学费到哪里去找呀,给小林治病已经背了一屁股债,还会有人肯借钱给自家吗?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吗,眼睁睁的让妹妹的梦想破灭吗?不行,绝不行。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啊?她虽然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虽然每次面对困难她都悄悄地告诉自己,坚强,一定得坚强。虽然她时刻都在努力着,拼命着,时刻都在咬着牙关硬挺着,可最终又是怎么样?最亲的人一个个都她而去,身上又背上4千多元的债,讨债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到老了还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求情。
无数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想起自己在二牛家受的罪,想起自己逃往城里的那里日子,再想起母亲的去逝,小林的去逝……。她感觉嘴角涩涩的,伸手一摸,是一滴冰冷的泪水。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几乎绝望了,甚至想着一了百了,与其这样辛苦,还不如跟随小林而去,跟随母亲而去……。
她又忽然想起在二牛家自己喝了咸面后他们强给她灌大粪的情形,便感到恶性得要吐。
她长长的叹口气,怎么又想这些,不是从二牛家逃跑的那时候就下定决心了吗,以后无论多难多苦,也断不再干寻死的活,不再向自己的命运低头。更何况,现在的她毕竟与那时的不同了,她虽然失去了小林,可她还有那懂事的儿子,还有那活泼灵巧的女儿。她又暗自庆幸,多亏了政府发的贫困学生补助,不然两个孩子可怎么上学呀。
想到这里她不觉眼前一亮,嗳,不是听说现在贫困学生考上大学可以贷款的吗,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反正离上学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自己到处去想想办法,想必能贷上款的吧。
秀梅的心里豁然开朗了,她象快咽气的人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一般,一下子感觉精神焕发,气力百倍了。
她想天大概快亮了吧,还是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先去乡上问一下。
天空一片明朗,火红的太阳徐徐升起,透过窗户照在秀梅清瘦的脸上。
秀梅忽然嘴角一动,笑了一笑,又沉沉睡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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