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长
在北方,节令的变化左右着人们的心情,一捱到农历四月,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陶醉的麦子拔节生长气息。
睡在梦里,梦也有些躁动,梦里的麦子毕毕剥剥拔节生长。我老家的那个村子不大,房后就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有风吹过,麦浪滚滚,即使躺在床上也能听见麦海的涛声,至于我们的那个村庄,仅仅是麦海中的一个船队,我家的小小的院落,也仅仅是一只小木船。
北方农民的高大瓦房是不留后窗的,麦地绿意朦胧,麦子的气息倒是从前窗溜过来的;我想念麦子的时就从院门绕到后墙,看大片的麦子向我说点什么。白天看麦子,哦,天地之间,四月里的麦田,麦海还是一片碧绿,但在碧绿中已经透出鹅黄,虽然这些黄还是浅浅的,也在击活着人的心底里的暖意。
爹说,麦子长身体是在晚上长的,这话,我信。我记得自己十五六岁长身体时候,也是一晚上一晚上令自己脸红耳热,麦子也应该是这样。上中学时候,我常在夜里去看麦子。在夜晚看麦子和在白天看麦子不一样,麦地里一切是黑黝黝的,那些白日里青葱可爱的麦子们,这个时候竟像是准备出门的抢劫犯,它们在黑暗中蠢动着。夜里很少有风,很静,空气里洋溢这一种奇异的清香,又没有蚊虫盯咬,心里当然是相当地惬意。我就在垄沟或者田间小道上撂一把折叠椅,躺了下来,看身边长着差不多和我一样高的麦子。我沉没在麦地里,在不冷不热的天气地躺到大半夜,伸手摸摸身边的麦芒子,这时节已不像刚刚出穗时那般柔软,已经像钢针一般扎人,就像男人越来越硬的胡子茬。
应该说,麦子抽穗是突然到来的,那一尺多高的麦子,你感到它们还像一片韭菜或是蒿草的时候,不经意去抚摩它们,冷丁间会触到它们已经钻出来的小小穗头,麦芒稀稀疏疏,就像是刚刚诞生的婴孩胎发。再往后就有了丁点的小麦穗,小娃娃一般探头探脑,星星似地一队一队地堆积在麦田,恰与天空的星星遥相呼应。娇小的麦穗一探头就得到了春风的爱抚和阳光的照耀,它们极为神奇地一天天长大。它们的个头也一天天地苗条挺拔,一直到麦穗基本长成了成熟的模样,就似待嫁闺中的女孩已经听到迎亲的唢呐,眼框中流出幸福的眼泪——麦芒上挂着黄色的花粉。
麦子长身体的时候,也是最需要水分和营养的时候。勤快的农户不失时机地追肥浇水,肥大水饱,麦子才能籽粒饱满。农民给这个时段麦子的成长起了个名字,叫做“灌浆期”。“浆”在哪里,浆就渗透在大地,大地是麦子的母亲,母亲的心愿一直简单而伟大,就是希望儿女们个个长的结实饱满。白天你在麦田倘徉,还能够听见流水潺潺,就是看不见水流,那是麦群已经遮住了水流。在华北的麦田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机井,它们沟通着大地母亲的经络血管,滋养着一望无际的大片的麦田。
我喜欢把一个人比作一棵麦子,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比喻。你如果骑着单车在乡路上游走,走不远,就会看见麦田里立着一个农民,干干瘦瘦的样子,戴着草帽或者光头,形象酷似了齐腿深的麦子。我知道他们在麦田里有事情要干,或没有事情要干,就是这样舒舒服服地在麦田伫立着。麦田里有地气丰茂,人的腿在地气的滋补下会添岁长寿。
天晚了,麦田里一片黝黑。从麦田往村庄望去,冷丁就会发现从谁家的房檐下突然冒出一缕灯光,似乎是麦田的守夜人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可另一只眼睛还在眯着,他们并不用睁开眼看,完全可以相信麦田不会跑掉。随着或大或小的风,麦子就会涌动出波浪,一浪撵着一浪往前快跑,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但也仅仅是做做样子,才不会真的跑掉呢——它们舍不得逃离脚下的土地,这一点,比人强,人在受到什么诱惑的时候,一跑就没了影子,才不在乎背叛呢。
有月光的时候,麦田就会罩上一层透明,一层玲珑。你会感到朴实无华的麦子忽然高雅起来。麦子高雅成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使人想起农耕和农耕以外的许多事情。我在麦田里努力去品味爹说过的麦子生长时毕毕剥剥的声音,可是听不见,不知道是不是麦子故意让我听不见,让我得不到我所希望的证明。
虽然这样,麦子还是一天天地茁壮成长,可以说一天一个样子。麦子到底是怎样生长的呢,去问大地吧,大地是思想家,她会深沉地思考比我提的问题更深刻的问题,我提的问题从来就像小儿科,因此只好自己去做一个和爹的说法不一样的结论:麦子的生长可能是一种无声的成长。
对于麦子的生长,我在青少年的时候,虽然好奇,但始终得不到证明。已经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对麦子成长这类事情麻木了,几乎不再去搬着躺椅去麦地听麦子拔节了,但麦子还是在成长着,长成它们本来的模样,倒是我自从初中长到1·68米后,一直没有再长。
不管我个子还长不长,麦子还是每年成长,这是属于它自己的事情,她才不会理会我的感受。
麦子涅磐
麦田和村庄总是处于亲吻状态,一直进行着不规则地亲吻;村庄的四围都是麦地,有的地方近一点,有的地方远一点。因为村庄离城市并不远,村户种植蔬菜的不算少,因此大部分的麦田就和村庄隔着几十米的菜园子。每当麦子将要成熟的时候,大地就像被一把特大型的剪刀一块块地剪开,剪得一道子黄,一道子绿;一道子绿,一道子黄,好看地很。
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也是先从气息传出来的,即使你躺在自家的床上,也能从空气里闻到麦子快成熟的气息——干燥中略有一点躁动的气味,这就有一点像女孩子将要出嫁的时候,她们的成熟并不是由身体显现,而是从身上的气息传出来的,这种甜美的气息能使小伙们眼睛发亮,头脑发懵。可以说,这个时节的农户是最沉得住气和最沉不住气的,说沉住气,是这时地里的麦子已经不需要浇水施肥,就专等着收获了;说沉不住气,那就是麦子还躺在田里,一天收不回来,也不能算已经收到了今年的收成。
在麦地里走走,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活计,也就是拔掉去年的从麦垄里长出的杂麦,还有偶尔窜出的黑麦穗。只见农夫戴一个大草帽,顶着并不太强烈的阳光在麦田来回走,并不是干活,而是享受。可以说,种麦子很辛苦,同时也很幸福,尤其到了麦收季节,你往自家的麦田转上一圈,身上就粘上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回家后不由地就想喝两小口白酒;在田边摸摸硬壳壳的麦穗,就像摸到了今年的好日子。心里就十分幸福地想骂两句:“唉,水没有白浇,肥力也正好到地方,狗日的也没有长疯。”
可以说,对于农民来说,如果拥有了一片麦田,就拥有了一切;看吧,农户有了自家的麦地,走路说话的精气神也不一样,站在自家的麦地想事情,想什么是什么,都觉得扎实的很,不会走样跑形。坐在自家麦田看太阳,太阳温暖;看月亮,月亮温柔;听水流的声音,水流就像唱歌一样。心里烦了往麦田走走,就会感到心里敞亮了好多,想:有这块麦田顶着呢,在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会种麦子的农户,耕种的时候,会把麦子的行距、密度把握得恰倒好处;密一分嫌肥,稀一分嫌瘦,只有那些不知道深浅的浪货才把麦子播得又密又挤。麦子在生长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出穗灌浆的时候,差别就大了,密挤的麦子挤在一块儿向大地要养料,要水分,就像众多的婴孩趴在同一个母亲的ru*房上吸允,哪个孩子也长不结实。当然这样的浪货是很少的,谁也不敢给大地开玩笑,但我爹说,1957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发疯了,拼命地往田地下种,把庄稼种得密不透风;报纸上还拍着照片,小娃娃能稳稳地坐在密不透风的庄稼上,真是瞎扯淡!
我的家乡,如果冬天不下雪的话,从播种到收成要浇四次水,一次冬灌水,二次返青水,三次拔节水,四次灌浆水。没有肥,麦子的籽粒不饱满,没有水,也没有好收成。麦子和人一样,人渴不得,麦子也渴不得。春天时候水少,水是从机井抽出来的,抽的年头多了,机井的水位就往地层深处凹,农户这些年已经知道省水了,有条件的用喷灌,没有条件的,也在垄沟里铺上塑料薄膜,防止水从垄沟跑掉。因为南北气候有别,即使在中原地带,河北的麦子也要比河南的麦子要晚熟十几天。麦子熟不熟,熟到什么程度,并不用动手,看看麦子的颜色就行了。如果你能乘车从河南跨越河北放眼看,就会发现麦子的成熟是有层次的,麦子的黄色也是有层次的,从浅浅的朦胧黄(夹杂着不少的青),到彻底的浅黄,到橘黄,到灿灿的金黄……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黄,令我感到自己对于黄色的词汇竟是那样地贫乏,根本赶不上麦田里黄色的丰富变化。
在我看来,只有成熟的麦子才能算麦子,就像是人,只有长大结婚生子的男人或女人才算是成人。对于脚下的土地来说,在没有种上小麦或者玉米之前,它对于农民的恩惠仅仅是一种可能,只有种上庄稼和将要收获时,才能化为一种存在。农户在麦子泛黄的时候,就基本停止了劳作,勤劳和辛苦都是前期付出的,现在你就专等着收获吧。不仅仅在世的人享受着收获,去世的人也能从麦子的收获中得到欣慰。岳父的坟墓就座在石家庄村的村南,按照他的遗嘱,每年新麦子磨出新面的时候,烧灶火先蒸出一锅,摆上鲜活的三个馒头,祭奠在他的坟头前。
麦子快要熟的时候,下雨当然就使不上劲了,这个时节,农户最害怕阴雨天。农历五月虽不是酷夏,农户们宁愿被阳光把皮肤晒黑,黑的冒油,也不愿意出现黑脸包公似地阴雨天。唉,几天的阴雨就能使麦子发霉长毛,磨出的面吃起来不是个正经味。所以,农户对于下雨有着深深的忌讳,连小孩子读课文“小雨,下吧,下吧,我要长大”的时候,都会招来大人的一顿臭骂:下个屁,出去到太阳地晒屁股去!
麦子由浅黄而金黄的时候,就是麦子瓜熟蒂落的时候,届时,整个平原上骚动起来了。在没有使用收割机的时候,村庄里的车、马、人倾巢而出,田野里和打麦场里是不分昼夜的劳作。只见田野里能干的男人和女人,低着头,弯着腰,保持着同一种姿势往前收割,镰到麦倒,金色的麦田里就出现了灰色的条条和方块。那些小伙子们干活没有耐力,猛割一阵子,总要直起腰歇歇,并且抱怨腰疼,立即就会激起成年人的趣笑:“年轻人,嘴上没毛,哪里有腰?”麦田里浪笑上一阵子,又是静悄无声地干活,割麦子毕竟是一个超体力的劳动。渐渐地,成捆成捆的麦捆被小山包似地搬运到打麦场上,开始了麦收的另一个重要操作过程————打场。在没有使用收割机以前,每年的麦收都是这样度过的。
麦收之前,空气里麦香的味道越来越浓,汉子们就像准备上战场似地准备着。家中的粮囤要打扫的干干净净,排子车的气要打的足足的,三马车的柴油要加的满满的。麦子成熟的时候,轻轻一揉,就是满手的麦粒;风吹的时候,麦粒也往大田里掉,所以就要抢收。我们村里只有一台收割机,收麦子时还是要通过农机站派收割机,割一亩麦子35元。机器的轮子飞快地转动,瞬间就完成了割麦、运麦、碾场、扬场的过程,省略了人工的劳动,这使精壮的汉子多少有一点失落,怀胎10月,经过阵痛生育出来的才是孩子,经过了夏收苦干的过程才是夏收,否则总感到像“剖腹产”。男人摸着从收割机嘴里吐出的温乎乎的麦子,总是觉得不真实,因此,在收割机到来之前,总是有精壮的汉子“叱叱叱”地磨着镰刀,吼上一声“开镰啦——”,撅着屁股割上二分地。并不敢多割,因为没有打麦场,只能过过割麦子的瘾。
麦子开镰收割,也就完成了麦子生命最后的灿烂,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收割机开进了麦地,麦收真正开始了。只见收割机的轮子无情地吞噬着麦穗,看着麦子们被割掉头颥,或是拦腰割倒,心里面确实不是滋味,甚至感到残酷,同时也感到一点欣慰——麦子是在它们最辉煌的时候嘎然而中止了生命,这种对于生命的理解和豁达足够使我们人类所敬佩。
失去头颅的麦子,在风刮起来的时候,再不会涌出柔和的麦浪,但它们还是保持着直立的站姿,真可谓“头可断,腰不弯”。善良的农户也不忍心让失去头颅的麦子这样站着,就及时翻耕土地,把麦竿和麦茬翻到土壤里,让它们回归大地母体。有的农户把它们焚烧,麦子捏磐,既肥沃了土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生命轮回,几百年、几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除此以外,麦子还有另一种生命实现的形式,就是麦粒它们变成面粉,经过加工,成为各种美食,营养着我们人类的身体,支撑了如今的现代化世界。
我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佛祖释迦牟尼发现人类生命的轮回的时候,是否从麦子和麦子一类植物的荣衰得到了启发;我们这些农人在进行着夏收的时候,同时准备着秋种,还有秋收以后的秋种,麦粒回归土壤,麦子新的一轮的生命历程届时开始。
后院的麦子
我在城市买了单元楼房的时候,心里挂牵着土地和麦子,特地买了有围有后院的底层。有后院多好,能在后院可以看见黄灿灿的土地,还能在后院象征性地种植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院子不大,有25平方米,连实验田的规模都达不到。因为面积小,想种的东西就受到限制,不能太滥,有挑选地种植,种有石榴树、无花果树、桃树、芍药、月季,秋天时候还要种丝瓜、眉豆,满满地一后院,院子太小了,撑涨得受不了,树呀,花呀,往高处长,自然就要侵略邻居的领空,例如桃花就探进别人院里展现美丽,石榴结在别人院里沉甸甸的。邻居们又怨又爱,怨的是这些花木在夏天生蚊子,爱的是这些植物果实确实吃起来还不错;尤其是丝瓜和眉豆,好像是与东家有仇似地,根本不愿意在我家座果,无论你怎么小心地伺候它,它还是瞅机会窜到邻居家开花,结果。
从去年开始,我就和爱人商量着在后院再增加一种植物,就是麦子。因为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对于种麦、割麦、拾麦穗一往情深,进城依然想念麦子,趁石榴树得了一种怪病枯死了,院子里就腾出两平方地方,赶紧回乡下向邻居要了两把麦种,去年秋天时候遂愿在后院种上了麦子。七八天后,墙根的两米见方的地方,拱出了绿莹莹的小麦苗,这让我心里喜欢的不得了。看着这些小麦苗可着劲拱,拱到一乍多高时,有一点害怕。想:还没有到冬天,麦苗可别长疯了啊。住在乡下的时候,当麦苗长疯的时候,可以放羊去啃,或由人去踩攀。城里有的是窜来窜去的人流,并没有羊,咋办?我就光着脚丫子踩麦青,麦苗没,们也不老实,挺痒痒地啃着我的脚掌。
去年一冬无大雪,仅仅飘落一些小雪,我就端着簸箕去扫雪,盖住麦青,。给它们蒙上被子。由于天气暖和,没有几天,雪就化了,还好,麦苗们还没有疯长的趋向,但过了春节,麦苗们似乎一下子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起疯长,我很是担心,担心它们长的过高,影响了夏天的收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后院的麦子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就停止的往高窜,而且身体发黄。打电话咨询乡下亲戚,说是缺肥,我就赶紧开车回到乡下,向亲戚要了一牛皮袋复合肥,只见亲戚嘻嘻地笑着说“麦地用不完,给花草用上,也好着哩”。
我从乡下回来以后,就把那一牛皮袋子的复合肥一古脑全部上到后院的麦地,期望出现苗青健壮的奇迹。我除了上班,两腿一进家门就往后院跑,看麦子。越看越有问题,这些在后院麦子的身体还是瘦瘦弱弱的,像是得了营养不良病症。
由于家中的后院有了病弱的麦子,我去乡下时候就不敢去大田里逛,看着大田里青油油的麦子,就为自家后院那点黄冽冽的麦子发愁。尤其到麦子抽穗的时节,看到大田里的麦子子粒饱满,敦实健康,自己心里都盛满了阳光。回到家看看后院的麦子吧,小小的麦穗只有小拇指那么大,捏捏吧,籽粒松软,似乎是空壳,心里立刻冷冰冰的,都有了罪过的感觉。
有一次乡下的亲戚进城办事来到我家,“瞻仰”了后院的麦子以后,嘿嘿地笑着说:“亏你小时候还在农村住过呢,种麦子光有水和肥料也不行,你不看看你家的院墙高的就像监狱一样,光线都被挡住了,还想长出好麦子?”听他这样说,我茅塞大开,看着这些本来应该在大田里茁壮成长的麦子,被我憋屈在自家的后院里,真是惭愧的很。
唉,我因为爱麦子,反而害了麦子,真是愚蠢的可以,再想想更为可悲的是,世界上愚蠢的人还不只是我一个,但愿你们比我聪明一些吧。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7-2-9 20:49:3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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