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继母来到他家以来,他感觉得出,继母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虽然他父亲在家的时候,继母表现得对他既关心又爱护。。“去！把你妹妹的尿盆倒掉！”“去！把那些土场上晒着的圆炭挑回来！”“······”继母有事没事都一个劲儿地使唤他，叫他干这干那，而她自己则带着她亲生的小妹不是吃就是睡。干活对他来说倒没什么，在继母没来之前，就他跟父亲过，也要干很多很多的活儿。最让他感到难受又有点儿害怕的是，继母的目光。有时候，她看着她，仿佛看的是一堆厌恶的东西，她不用说半句话，他从她眼光里也能捕捉出那种恨不得他在眼前消失却又无可奈何的痛恨。这时候，他总是想躲得远远的，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继母。

这个时候，他心里会埋怨，父亲为什么会娶继母回家，就他们两人过不好吗？也不清楚继母为何会如此讨厌他。在妹妹还没出生以前，继母对他还算一般，把他当作人看。自继母生了妹妹，她就常常骂他，叫他衰仔，滚开点儿。他朦朦胧胧地知道，继母巴不得自己离开这个家，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他想跟父亲说说话，或者向父亲诉说些什么，可是，他不敢，也很少有机会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父亲脾气暴躁，整天只知道干活，回来吃了就回房间了。他要是表现出一点儿不高兴，委屈的样子，或者继母对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便破口大骂：“老子拼死拼命地干活，供你们吃用，回来还要受你们的气，看你们的苦瓜脸！给我滚！”这样还好些，最怕就是父亲又喝了酒，发起酒疯随手抄起家伙对他就打。

今年他只有十四岁，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他知道父亲并不是真的不要他，而继母却是真的希望他滚。可他能滚到哪里去呢？自己的生母已经不在世了，外公家又不欢迎他。儿时的记忆中就只有母亲的爱。常常趁继母带妹妹睡午觉时，他便偷偷爬上午后的山头，坐在母亲坟堆上发呆。坐得久了，便躺下来睡个觉。迷迷蒙蒙之中，妈妈会在身边轻轻地拍着他，哄他睡觉。“妈妈！妈妈－－－”他总是禁不住大喊，一觉醒来，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脚下的坟草青青，只听见风戚戚地哀鸣，还惊了扑棱扑棱飞起的鸟儿。

有一回，邻居家的七婆偷偷告诉他，他的继母之所以对他不好，是害怕他长大以后要娶妻生子分家产。他听了只觉得想不明白。在他看来，父亲就那么几间破屋，那么几亩瘦田，谁会去争啊！他想过，等自己长大一些，就学隔壁山哥出山外去打工，叫山哥带他走，没挣到钱就不回来。到那时，到那时，嘿嘿！他不禁得意起来，仿佛自己已经在外挣了许多许多的钱，让父亲和继母看得眼珠子都不转，对待自己也好多了。

这年的夏天，天气真热。不论走到哪儿，他看到的都是病恹恹的人，动物，植物。屋前池塘里，几只鸭子懒洋洋地聚在像大伞般的香芋叶下，都把头扭过来藏在翅翼里，似乎那样就可以躲避酷暑。小猫儿则藏在床底不肯出来。家家户户的大人呢都不愿意出门，只有天性好玩的孩子们顶着烈日东游西窜。他没事的时候依然会爬到山上去，很少跟着邻家的孩子们去玩。他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也总是带着异样的眼光看他。这又有什么呢？他想，自己反正又不希罕跟着他们。

隔壁山哥的二妹对他最好。今年她也是十四岁，正在读初一。如果自己还在上学，兴许能同班呢！只是在他五年级还没读完的时候，继母说家里忙不过来，妹妹还小，得多一个人帮忙，于是他就退学了。退就退呗，说实话，他也不想读书了，一心想快点长大出门去。不过，二妹常常邀他去看山哥给她买的故事书，那倒是挺有趣。人人都说他性子乖，大人说什么都听。一回，他又去二妹家。他们两个正看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却突然听见继母在怒骂：“死到哪里去啦？叫半天也不应！”二妹低声说：“凤姨找你呢！”他示意她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真烦，想玩一会都不行。这回别理她！”两人又接着看书。

直到天边的云都被夕阳染得血红了，他才偷偷溜回家。不用说，继母又是一顿臭骂。晚上，继母故意装作神秘地跟他父亲讲：“咱家的娃啊，长大了，会交女朋友了！这不，整下午都跟隔壁二妹子腻在一起！真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崽！”父亲白了她一眼：“胡说！”他慌忙分辩说只是跟二妹在看书。他父亲瞪着牛眼看了他一眼说：“以后少瞎窜！”也没再说什么。他吊起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幸好父亲并不在意，要不然少不了又是一顿打。

有时候，他会想，这生活真是没趣，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为何这么早就离开他呢？他不止一次想到妈妈的死。听邻居嘀咕，有人传言妈妈偷汉子，被父亲发现了，便喝农药死去的。那时他才八岁多。刚上一年级，有一日放学回家来，妈妈便再也不会回答他的呼唤了。妈妈死去时不愿合上的满含怨气的双眼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他想妈妈一定是不舍得离开自己。可不舍得为什么还要丢下他？他总是越想越糊涂。这时他总是飞跑到母亲的坟前，发狠地去扯那青青的野草，直到累了，便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过耳朵边，又滴在青青坟草上。

这气候越来越热，不论是中午，还是傍晚，村里的孩子们都去村口的大池塘洗澡。只有他，默默地呆在家。父亲吩咐过，以后少出家门，不许跟那些野孩子瞎闹。继母近来好像对他的态度好些了。不知是不是父亲劝说了她？这几天，继母都让他带妹妹去睡午觉，她自己却去做家务活了。虽然他并不喜欢睡午觉，但见继母好言好语的，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这天气也真让人困，一贴上床板，整个人就晕晕沉沉了。

那天，天气闷热得要命。家里的狗半截身子藏在家门口的草丛里，一刻不停地伸着舌头。要是下场雨该多好啊！他倚在门槛上烦闷地望着只有一丝丝云絮的天空。

“发什么呆！快去带阿妹睡觉！”继母在喊。

“噢！”他应了一声，转身进到父亲房里去了。父亲房里有把脱了盖的风扇，凉快些。继母不愿意让妹妹跟他去他那乱糟糟的房里睡觉。

这回他做了个好梦。梦见妈妈带他去逛街，让他挑选一双鞋。妈妈告诉他，穿上这双鞋，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他高兴得不住地搂着妈妈亲了又亲。他对妈妈说，他要穿上这双鞋，去大城市里找工作，赚很多钱，给妈妈买她最喜欢吃的油炸饼，还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嗯，还可以二妹买更多更有趣的故事书······　

突然，他感觉什么东西在身上抽过，很疼。本能地翻身而起，睁大眼睛，他看见父亲怒目圆睁，挥着扁担又辟头而来，嘴里骂个不停：“畜生！看我不打死你！畜生！”他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又挨了一下。他惊恐地问：“爸爸！打我干什么？”父亲手里依然不停下，他抱着头左闪右躲。扁担带着铁钩，一下子又敲在背上，一下子又打在护着头的手背。他懵了，不知父亲今天为何这么无缘无故地打他。床上，妹妹早就不知去向，只有继母的衣服凌乱地散在一边。

他想，父亲一定是喝醉了。他想找机会逃出门去，可是父亲显然不让他得逞。他嚎叫着，一边求饶，一边钻进床底。“哎哟！别打了！爸爸－－－”　父亲气喘吁吁地骂：“就该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撒野！”眼看儿子躲进床底，他更气了，也许，他认为儿子做错了事，就该乖乖服打。

“你给我出来！畜生！出来！”

父亲简直气疯了。又拿起铁钩扁担，疯狂地往床下捅。一下，两下·····等邻居过来抢过他手中的扁担，父亲才感到实在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门外，继母衣衫不整地抱着女儿干嚎着：“这天杀的，要对我动手动脚！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呜呜！”惊醒了的邻居们围着看热闹，有叔伯在一旁劝解。

有人呼唤：“狗娃崽！你爸不打你了，出来啊！”一声，又一声，又一声。可是，床底下却没有动静。

他已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妈妈！妈妈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了！”他听见自己在说话。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青青的坟草，仿佛又是一个血色染红了的云层的傍晚。

第二天，雨真的来了。整整下了一天。雨后，村里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从这以后，村口多了一个握着酒瓶，狂喊的男人：“给我出来！给我出来！我知道你藏到哪里了！”没有人回答他，碰见他的村民都躲避而过。与之回应的是遥遥天际中一两声雁鸣，西斜的残阳慌忙躲进山影后面，只留下一片血红的天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