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4
杏姨
放学了,栓柱帮爸爸补网,小舅和泥抹庙上的墙,伏雨要来了,蝉在树上唧唧地叫。我手里拿一个树枝在庙前的旷场上游荡,一会儿捅捅树下反刍的黄牛,一会儿又把鸭子赶进水里,正在百无聊赖之际,一个人从后面搂住了我,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茉莉花香味。
“杏姨,”我大叫,正是她,笑盈盈的,从口袋里抓一把酥豆给我,又拿出一个唱本悄声说:
“去看看周先生在干啥,若只有他一个人,你来叫我,快去!”
我飞快跑进庙里,见周先生正和外公在老槐树阴里下棋,手里摇着大蒲扇,悠悠的样子;金外公疲倦地捋着胡子,眼睛盯着木板盘上的棋子。吴姨在给周先生的小褂缀扣子;女儿苓睡在她身边的草垫上。院内一片安静,学生放学了,私塾只在早晨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时间回家干活。我望了一眼,便转身给杏姨报信,杏听了悻悻地走了。妈妈也将我唤了回去。妈说天闷,怕我去洗澡时下暴雨……
这样好的天气,一个五岁的男孩被关在屋里,真是件烦人的事。看那窗外,湛蓝的天空,柳丝飘荡,成群的蜻蜓飞来飞去。忽尔,它们又停在了窗口,只是振着翅膀,却不动;还定定地瞧着这个被囚禁的孩子,似乎在戏弄说:咳,你那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河里玩得可欢了!看我的翅膀上还沾着他们溅起的水花呢……
可不是吗……肯定的,那条大黄狗又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跳下水去。狗剩会倒骑着牛,在河里演他的杂耍;小三又要扯着牛尾巴,让他那光头在水面浮着,脑门上那小片桃形头发随水飘忽;二牛那一帮,又该用柳条抽水,一面尖叫了……
我被幻想折磨着,在炕上滚来滚去;妈妈逗我背“人之初”,我背了一串便没兴趣了,开始恶作剧撕毁蝈蝈笼。
“儿子,给你讲个古啊,”母亲一面做棉衣,一面讨好我说。我不搭理,她便自言自语的讲起来。
“……从前,有一个老爷爷,带着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过日子。爷爷在河边的沙地种瓜;孙女在家里做活;孙女的弟弟那年才七岁,就能割草打柴,还能下河摸螃蟹了……”
我知道妈妈是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这太过分了!居然要测验我的智力……这一下可激起我的创作欲。
“有一天呵”我接着说“孙女正在窝棚里给爷爷缝棉袄(看到棉袄,就说棉袄吧),爷爷在地里摘瓜。一抬头,看见北边河上一片霞光……”
——这“一片霞光”的词儿是从集上学来的,母亲很欣赏,停下针线,笑吟吟望着我。我更兴奋了,站起来,使出说书人的架式,母亲掩口而笑。
“就看见顺小河漂来一个宝葫芦,上面骑着个红孩……”
“是穿红兜肚的小孩吧?”——妈妈提示说。
我摆摆手,不让她插话。
“红孩说:老头你看,你孙女饿得黄皮蜡瘦的,快让她坐到葫芦上来,我带她到茨坨宋肉铺家吃点油水……”
妈妈一把拉过我去,拾起线板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这死小子,我叫你跟你奶奶学,我们刘家是要饭的吗?谁是黄皮蜡瘦的?就你老宋家的人好看,杀猪抹狗……看你就是个小屠夫的像……”
“二姐——”栓柱的三姐,杏进来了,手里拿一个花撑子,“人家宝子就是好看,虎头虎脑的,像姐夫,俊,……”
妈把我搂过去,忙让杏坐,复又低头小声问“那红孩就是你了?”
杏带一个蝈蝈笼给我,对妈说,她是来引鞋样的。
妈妈放下我,忙到柜子里取出一付纸样说:
“这是你二姐夫的,听你说的尺寸和这差不多;我给你改一下。”
妈接过她手里的小铅笔,一面画,一面顺嘴问:
“这尺寸也不像你爹的?”
杏脸红了,笑而不答。杏,河村美人,瓜子脸,杏眼,杨柳细腰。
“三姨,你梳这长辫子,怎么不出嫁?”我知道嫁人就要盘起头。
杏姨把我抱起来,亲了一下我的脸蛋:
“三姨嫁给你吧,看咱们宝子多好看。”
“让杏姨找个漂亮姨父,给你生个小妹妹,咱们要了。”妈妈笑着说。
杏姨脸红了,嗔怪说:
“人家叫你姐姐,你倒来打趣人。”
“说真的,我看周先生那人老实,心眼又好。他教你识字,挺用心的。”——母亲探询说。杏不答。这时我忙去玩杏姨给我的蝈蝈笼;断断续续又听妈说:
“……去年五叔(杏爹)请来那个高丽人,叫安东,实验栽稻子的事,那小伙聪明能干,对你也挺好……”
“跑了,长滩警察说他是反满分子,要抓他,还是宝子姥爷(金外公)悄悄告诉爹的……”
“高丽人有坏的,也有好的,像那小伙。”母亲感叹说;停了一会,又问:“好像五叔对周先生不太如意?”
“爹说他是吃粮食的神仙。”杏姨苦笑了一下。
“周先生对你咋样?”
“能咋样!一个美人守着他。”
“你可别瞎想,那是他哥的人。”
“他哥不是有家吗,老太太打发她来是啥意思,还不明白……”
“不是有了孩子才送来的吗,有钱的大人家怕说闲话……”
“怕说就别干!”
停了一会,她又悻悻地说:
“看那呆子对她那依恋的劲儿,那不要脸的还给他洗头……”
“他是公子哥儿,从小她就侍候他,十来年了,他当她是姐姐……”
“哼,……”
“杏,我看他待你也不差,有求必应的。”
“他是木头,——杏忽然抿嘴笑起来——有一次在河边他教我认字儿,一阵风来了,把那什么书吹到河里,急得他直喊`消遥篇',我慌了,下去给他捞上来,虽说水不深,可全湿了,一上岸,臊得我无处藏身,夏天衣服单薄又是浅色的,一缕缕贴在身上……,我扭过去往家跑,他却不在意,还要接着讲……”
“人家是念书的,哪会像集上那些汉子张着嘴瞪眼儿看你……”
“他是个木头——杏姨撇了撇嘴——有一次栓柱问他为啥不娶媳妇,你猜他说什么?”——杏把花撑掩着口笑起来。
“咋说的?”母亲也停下针线有兴趣地问。
“他讲起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杏停下了,静静地,移开花撑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眼泪却掉下来,喃喃地说“当时我就在他身旁,想,难道他怕我用锤儿敲碎他的脑壳吗?!”
妈歪着头看她,慢慢地说:
“你别那么想,他是受了剌激,看破红尘也是一时……你知道他为啥到河村来吗,玉姐跟我讲过……”于是,妈讲起了那微妙而辛酸的往事:
有一次大哥子灵接二妈——子休的生母,去辽阳小住,子休下学回来,玉上前侍候,这时碰到一个巫婆匆匆离去,他便问管家,老人摇着头含混地说,是大太太找来的,为了驱邪,那邪还不是指二太太……聪敏过人的子休感到憨厚老实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潜在的威胁,便毅然决定放弃继承权,来到了河村……
妈讲完这个故事,姐俩沉默了,过一会儿妈又说:
“好在他弟子杰也是个学生,对家产理财没有兴趣……”
“他可没他弟那股虎劲儿,那年,也是夏天子杰到哥哥这儿玩。我折柳条,毛虫蜇了手,一甩腕子,石镯子掉进河里,你知道桥南那地方水挺深,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摸了一阵,给我捞上来,拉我手戴上,我们顺着河岸疯跑,那年我虚岁才十四……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冬天就跑了……”
……就这样姐妹二人,两个青年女子,一面做着女红,一面用五岁男孩所不解的言词,喁喁细语……
窗外是北方的夏日,蓝天白云,柳丝飘荡。屋里南北窗开着,很风凉,园子里飘进来蒸发在暑气中的菜蔬的清香。那被唤作“杏”的少女确很秀美,她侧身坐在炕沿边上,偏着头,扭着细腰,长辫子在蓝格的麻衫上弯一条蛇线,一直拖到炕上,与白晰的颈项浑圆的肩膀成鲜明的映衬。
哦,不管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眼前的图画却是美丽的:因青春的女子而美丽;因淳厚的乡情而美丽;因清清的小河与芬芳的园圃而美丽……
泥鳅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落地,我便跟着栓柱去下泥鳅篓子。
栓柱爹是我外公的堂弟,大排行为老五,因此我该叫他五姥爷;又因为别人叫他渔夫,我便叫他渔夫姥爷,他笑着,举起我:姥爷教你捉鱼;你在地上和爷爷杀猪,到河里跟姥爷抓鱼。大家都笑,这任务落到栓柱身上了。
栓柱比我大四岁,那年九岁,在我们一伙孩子中他是头儿;高个子,精瘦,夏天总是光着脊背,晒得黑黑的;有时候还故意在脸上抹一条泥,像是丛林中的民族,在额上刻一刀伤痕,以示勇武一样。大人都叫他泥鳅——这绰号十分恰当,因为他真能捉泥鳅。栓柱爱和我玩,尤其是爱骂我笨蛋,看他骂完之后那种得意而亲切的样子,真是开心。按现在的心理学分析,“好为人师”不但是一种美德,而且有益于心理健康。栓柱在家很勤奋,却经常挨爸爸的斥骂,“笨蛋”成了他的称呼;这一回有一个孜孜以学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对于维护他的尊严,展示他的才能,特别是宣泄他的反抗情绪,是多么需要啊!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不怪他三姐说:柱一跟宝子玩,就能吃多了——那时候说孩子能吃,可不是表扬,带一点揶揄。
南大洼子在河村的南边,是一片湿地,一眼望不到边;有许多泡子,七八月下大雨,便连成一片。那儿水草丰美,有很多野鸭子。栓柱家有十来亩地在泡子边上。
一连几天我和栓柱就是到他家地边的泡子里去下泥鳅篓子。
泥鳅篓子是捉泥鳅的工具,用秫秸皮编的,有碗口粗细,一个圆柱体,和我当时的身高差不多,上面一个开口用绳系着,可松可紧。编制得最巧妙的是下面那个入口——当然是诱骗泥鳅的入口。它编成了一个倒漏斗的形状,像一个倒写的凹字。秫秸皮的光面与整个篓面一致向外,而且那凹向上端的小口是没有锁边的——渔民的匠心恰在此处——由于秫秸皮是在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周处被弯曲的,而且一端又未被锁定,所以它那要伸展复原的弹力自然便把漏斗的尖口封住了;但是,那尖口未被锁定!泥鳅可自由滑入——在水中,泥鳅的皮肤(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称呼的话)与秫秸皮光面的摩擦几乎为零。然而,泥鳅要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口是封住的,泥鳅没有破坏密集的秫秸皮的力量。
这次栓柱带了三个篓子,一个铁盒子里装了二十来条蚯蚓——家乡人叫它地蚕——那是生财帮他挖的。
我们带大青到了泡子边上,太阳还未没入柳河西岸的树林里。我们开始工作:我撑着篓子,栓柱打开铁盒,抓一把蚯蚓,塞到篓里去。这样接连做了三次,一一把开口勒紧。然后,他用一根绳系在腰上,一端摔给我——这是我们新到的地方,不知泡子边上有多深;水深不要紧,要是淤泥深可麻烦了。这时,大青已急不可耐地跳下水,又寻野鸭子去了。
栓柱脱了裤子,下了水,慢趟着走,一面告诉我要选有泥的地方;我说,我知道 ,上次你说了。
“笨蛋,泥也不能太深……”
“为啥?”
“人陷进去咋办?篓子淤下去你也没办法,会抠坏的。”
他一面试探着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最好没到脚腕,旁边再有点草……递一个篓子来!伙计。”
我把一个篓子贴水面推过去,又抓紧了绳子。
“松一点,笨蛋,我弯不下腰了……”
就这样,我们陆续在不太深的淤泥里平放下了三个篓子,栓柱把它们慢慢揉到泥里。每放下一个,栓柱便叫我做一个记号——堆两个石头或者插一段树枝。
栓柱爬上岸,解下绳子;我帮他擦干身体;他蹬上裤子,打一声长长的口哨,大青慢慢游回来,嘴里衔一个鸭蛋。栓柱把它抱过来:
“看来得造一条小船!”
我们捡一块乾地坐下。他从袋里掏出一块饼子,掰一些递给我,又掰一块给大青。我们一面嚼着干粮一面欣赏眼前的风景。
晚霞在林子上燃烧,云像鱼鳞一样铺展在天空,它被染成了桔色,又倒影在湖水里,美极了。湖里大片大片的蒲草显得幽暗而神秘,特别是因为还有那星星点点的白色的荷花……蛙声四起,不知是什么又惊动了野鸭,它们使劲儿的叫着拍打翅膀,几只叼鱼郎子也飞起来了……
湖面上吹来了小凉风,在消散的暑气中有蒲和荷的香味。
“蛇又在吃野鸭蛋了。”栓柱像个老练的渔夫,感叹道:“有个小船就好了,可以去摸鸭蛋。”
“那天,五姥爷和和尚舅舅说了,要造个船……”我忽然想起来,对栓柱说。
“是啊,泡子里比河里鱼多,爹正备木料,还得请木匠,光和尚不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栓柱拍拍屁股站起来。大青唁唁地叫着,跑在前面。
“明天是茨坨的集,得早点起篓子,不叫你了。”回去的路上栓柱搂着我说。
栓柱给我送到外婆家的时候,妈已经点上油灯了。
渔夫
五姥爷为啥在这儿打桩子?――这儿水流急。――水流急有啥好处?――水流急鱼就多呗。――那鱼不顺水冲跑了?――笨蛋,鱼是顶水来的。――鱼也像我们爱顶风跑?――笨蛋,顶水有吃的呀!
这是我和栓柱的对话。栓柱提两个桶走在前边;我扛着抄网跟在后面。所谓抄网也叫鱼抄子,它是在一根长竿的前端安一个用粗铁丝作的圆圈,直径约一尺多;圈和竿在一个平面上;圈上系一个网兜,是专门从鱼网里舀鱼用的。
渔夫五姥爷正在往桩子上系绳子;接着他把一根长拉杆的一端系到桩子上。渔民们最简单的搬网是用两根长竿在中间十字交叉,然后利用它下弯的弹性撑起方网的四角,再用一根拉杆的头系在交叉处——就成了。五姥爷的搬网较为复杂,它用四根竿围成了一个正方形,撑着网,每边都有一丈左右在两根细竿交角的地方,加上了一个木卡子,有成人的巴掌大小,它往两个竿上一卡,它们便固定成了直角。它是和尚舅舅作的,两个卡子分别装在方框的对角线上。当然,从理论上来说有一个也就够了,可是实际上,两个更稳些。卡子的好处是使搬网可以拆装,这样渔夫便可以肩几根竿沿河游荡,想在哪儿下网,就可以临时安装。
在方形网的四角各系了一根等长的细竿(事先已安好了一个铁勾,只需往木竿的孔里一套),它们的另一端全汇集一起,系于拉杆的顶端,样子像一个四棱锥。支竿的一部分和拉杆露在河上,没受到水的浮力,它们的重量可以把网压下去。一般,渔夫都在拉杆的这一端安一个半月形的横撑,缠上布,担在腿上作支点;起网时用手一提。因为网并不兜水,框架又受到水的浮力,所以出水前并不重;出水后,如有鱼,那可越重越好了。这就是家乡渔民常用的“搬网”。
五姥爷所以要打个木桩子把拉杆拴上,一方面用它作支点省力,一方面也不用死站在水里。我说过渔夫姥爷是一个精明人;他下了网,就上岸,坐下抽袋烟,脑子里又想生财之道了。等他想得差不多了就找他三哥——见多识广的外公;然后去找金外公;最后再找和尚舅舅商量。
有时鱼多了,冲过来,从河面的水纹和气泡可见一点端睨。这时渔夫便悄悄下水,他一手拿着抄网,一手拉起网竿,网渐渐浮出水面了……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鱼儿由于感到威胁,蹦跳、击水、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渔夫姥爷便用抄子把它们抄起来,转过身翻倒在栓柱递过来的铁桶里。只用两三下,网里的鱼舀净了。鱼网便又缓缓沉下去。
经过这番搅扰,鱼已经吓跑;要恢复平静,还得一段时间,五姥爷便走上岸来。他先看桶里的鱼,有几条鲤子,还有几条小鲶鱼。忽然他叫栓柱拿另一个桶来,把一条肚子很大的鲫鱼,放了进去,让栓柱在两个桶里都添些水。吩咐之后,便坐下来,点上烟,对我们说:
“这鲫鱼快产卵了;要把它放到地边的泡子里去。明年小鱼就长成了,到泡子里去打。今儿个想多打些鲤子,所以在这儿下网。鲤鱼爱顶水找食,听说鲤鱼跳龙门吗?就是这么回事。怪了,水流这么急,网到了鲫子。它本来爱在河汊和泡子里,浅水,水草和小鱼虫多的地方。它是春夏两季产仔儿,四天就成鱼苗,一年可长到半斤…… ”
说到这儿,他停下了下去搬网,这次网上来的是几条鲤子,都不太大。我问五姥爷,听爷爷说,姥家的鲶鱼好吃……五姥爷说:
“可不是!为啥叫‘鲶鱼泡’,这儿的鲶鱼有名,肉细、味美、汤鲜,那是前些年,在泡子里,深水的地方鲶鱼很多……”
“现在也有,”栓柱说,“前两天,我下泥鳅篓子,下完最后一个,天黑了,吱溜,一个鲶鱼杵子,窜到水草里去了,给宝子吓一大跳,是不?宝子。”
“我先看见的,叫了一声。”我抢着说。
“是啊,鲶鱼总是夜间找食,”五姥爷接过话,“小鱼、虾、虫什么都吃;鲶鱼在每年的清明到小暑产卵,你看粘在水草上绿莹莹的,那就是。歇了这两年,鲶鱼又多起来了;捕鲶鱼可辛苦。”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无论如何今年得造一条船。”
忽然,他又放下烟袋,换了话题:
“柱子,你的书念到哪了?”
“《庄农杂字》:南北大炕,书桌摆上……”
“一天就读那么一个多时辰,听周先生说,你还逃学。”
“我起篓子去了,就那么几次。”
“你要好好学,认字会算术,将来到集上做个买卖……”他的话停了,悄悄向河里。
五姥爷一起网,栓柱便和我打赌:手心向上,表示有鱼;手背向上——空网。姥爷刚一拉拉杆,栓柱提着桶站起来,我们立刻喊道:
“手心!”
“手背!”
结果是栓柱赢的时候多。我的自信动摇了,开始盲从。一次五姥爷起网,我先喊“手背”,栓柱喊“手心”;我也怪声大叫:“手心!”——结果是空网……我俩笑得前仰后合。
“懒虫,快拿桶!”五姥爷喊道。
这回该喊“手心”——可是晚了,又是几条鲤鱼在网里弹跳着,溅起亮晶晶的水花……
柳河是从西北流过来的,这儿离村子比较远。西岸是一片荒坡,再西是庙上的树林。我们在东岸,身后,隔一片河滩是高粱地。天空蓝蓝的,小片小片的白云堆在一起,像一群群卷毛羊,慢慢走动。五姥爷一面吸烟一面和栓柱讨论捉泥鳅的事;我到河湾捞虫,喂桶里的鱼。盛夏,河边柳阴下很凉快;知了叫,还有流水哗哗响…… 突然,远远地我看见一条狗顺河岸跑过来。
“——大青!”栓柱叫道,我站起来朝它奔去……
“宝子去看,家出什么事了……”栓柱喊。
我跟大青跑回去,没啥事:只见杏姨坐在岸边伏身抽泣。
和尚舅告诉我,周家来了一辆小车子(就是那种专门拉人的,带个蓝布蓬的花轱辘车)把吴姨和先生接回去了。爷爷奶奶想孙女了。
我忙问,还回来不。怎么会不回来呢――康舅拍着我头说――他们能不想宝子!
钓鳝
栓柱随他爹,爱动脑筋。有一次他爹在岸上与和尚舅舅聊天,让他看着网。他把两条蚯蚓吊在杆子头上,当鱼饵浸进水里。不一会儿,绳子有些晃动,他连忙起网,果然捞着几条大鱼。他爹笑着斥道:
“老实干!别耍花招。”
不知是嫌麻烦还是自尊心作怪,渔夫并不采纳儿子的建议。
“‘泥鳅’就是机灵,你怎么不照他那样做?”和尚笑着问渔夫。
“你宠他,更逞能,管不住了。”
说是这么说,儿子在杆上拴蚯蚓,他也不理;心里也为儿子的聪明暗自骄傲,并且巧妙地委以重任。
那天他三姐——杏姨来串门,低声跟妈说,看到吴姨让子休念信,凑得那么近;妈解释说,可能他哥来信,她心里急着呐……之后,杏又讲了一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一天晚饭时候,渔夫对家人说,两个集上鳝鱼都吃香(畅销),比泥鳅好卖;可是它总是夜间出来,白天网不到。栓柱装没听见,闷头吃,放下筷说是找虫去玩;第二天早上,黑笼笼爬起来,说去起篓子,小半晌没回来,
家里人正纳闷:这么久?听到院里喝喝咧咧,唱着回来了——提了半桶鳝鱼。你说他鬼不鬼!
“这回爹也不骂他,嘿嘿笑。我便说,弟弟大了有心眼,你别总呵斥他。爹说‘你懂啥,激将法,黄忠还得激呢,小子不激能行?’”
“三姨三姨你别说了,”我已经不能忍耐了,小时候我是——用奶奶的话说——打鼓上墙头,栓柱和生财两家,我每天跑八遍,居然有人在我面前发新闻!
“那天晚上,栓柱找我要粗铁丝,我跑到外公的窝棚取了一截,我们找和尚舅舅做了个倒枪剌的钩,栓柱拿走了,还从生财那拿了一盒蚯蚓。说好了第二天一早叫我,妈说我在做梦,他就偷偷去钓黄鳝……本来前几天我们下篓子就看见了,它从岸边窜到泡子里,以为是蛇……后来栓柱拿棍探,发现泡子边上泥里有些洞,便想了这个主意,拿蚯蚓钓。”
我一口气说完了,很怕三姨插嘴。她俩都乐了。妈妈说:
“看来这‘激将法’还真管用,你三姨也学会了。”
栓柱背着我去钓鳝鱼令我生气。我跑到他家下屋,在堆放渔具的地方,找到了那钓钩,一脚踩弯了它;又拿出来扔到粪堆上去……
晌午,妈要我吃点饼子,我不吃,心烦,在屋里打转。宝子在屋里打转可不是好兆头,想爷爷可怎么办!妈妈有点紧张了,便放下活儿——他正做棉衣,要带我去瓜园找外公;我不理。这时栓柱带着他的大青狗进来了,召呼我,我也不理。他便和妈妈聊起来,栓柱吹牛有特殊的方式,他先说自己懒,烦,没办法,不干不行啊!他吹牛时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又来了:
“比方说吧,集上的人要吃泥鳅;爸爸会用搬网,搬网能打泥鳅吗?再说,泡子,他也不熟啊!光看水面上,有蒲草,有荷花,还有大片的浮萍,可是你知道下边吗?哪有泥哪有草?哪儿软哪儿硬?不一样啊,二姐,比方说吧,你刚下水,觉得有点凉,你知道哪地方暖和吗?水下可有冷有热。有的地方有蚂蝗,有的地方有蛇;你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草会缠上你……现在集上人口味高了,爱吃鳝鱼,为啥?鳝鱼少啊!为啥少?难捉呀!它总是晚上出来,你知道鳝鱼白天都在哪?——说到这儿,他拿眼瞟了瞟我——爹不找我行吗……”
“你那么能干,五叔为啥还打你?”妈妈一面续棉花一面逗着问。
“他急呀,他要帮手啊,姐姐行吗?催她打她也没用。让她栽花去好了,比方说吧,宝子站在旁边,你能指望他吗,他小啊……”
“我帮五姥爷拿桶,还能捞虫,你那钓钩也是我要的。”我忍无可忍。
“是啊,我现在也要帮手,钓鳝鱼,我也急呀,生财行吗?他就能挖蚯蚓,他要看着把鳝鱼钩出血来,他又闭眼了;他可比不上宝子,杀猪都不怕……再说,大青也想宝子啊,”他把青狗搂过去,“宝子眼尖,那一次,他看水草在动,一指,大青凫过去,野鸭飞起来,果然有蛋……”
“那就让宝子帮你吧。”妈妈懂得栓柱的来意,两人一唱一和“不过,你可别让他下水。”
“那当然,岸上得有个人,递个桶,挂个鱼饵,指点指点。”
就这样,我便和栓柱去钓鳝了;栓柱态度极好,始终没说我笨蛋;过水沟还背着我:
“不行啊,宝子,小舅得背着你,这死水沟里有蚂蝗。”
大青围前围后,不停地跟我撒欢,看来它真想我了。
那天,我也钓了一条鳝鱼,很小。小姨看了说,这不是泥鳅吗?小姨比我大五岁,不过她只爱啃书本。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泥鳅身体是扁的,背、胸和尾巴上都有鳍;这鳝身体是圆的,尾巴是尖的。”
“我们宝子可真行,你爷爷听了会说,没白在姥家串门,河里的鱼都认得了。”外婆乐了。
当然,要是专门写生物的书,也有记载:泥鳅是鲤形目,而鳝是合鳃鳝目(它的左右鳃孔在腹面合二为一了),差得远了。我把小鳝给生财养着,每天去看,竟然喜欢上它灵巧的样子了……
当人不再以饥饿的眼观看生物,生物不也是婀娜多姿的友人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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