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午饭后，他和“雪莲”自幽静的小径穿越纵横缠绕的葡萄藤架，缓缓向玉屏山走去。在连翘花、紫藤花和山茱萸花的芬芳族拥下，“雪莲”轻轻依偎在他的臂弯里，默默无语。此时，他浑身血脉喷张，脉搏加快，整个人仿佛羽化升空似地飘飘欲起。他俩相拥相吻着在一树樱桃花下，望着自树隙间筛下的早春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

下午四点多，在离开农家饭庄小洞天之前，他回到葡萄园草庵收拾东西。临出门时，他不经意间看到，墙角那一束野玫瑰不知何故那么快便凋谢了。艳红的花瓣洒了一地，就像一群涅盘的蝴蝶。他的心中隐隐一震，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恍惚了好一阵。这时他又想起了和东狮迪厅老板的最后一面：两人正在围绕着青铜三牛尊讳莫如深地谈论着，忽然来了一位衣着鲜亮，满口广东腔的肥胖男子。那人先是诡异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和迪厅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从那略带夸张的表情看，两人很熟但彼此并不透底。接下来，他俩便用粤语一阵低低地急促地交谈。不时的，那肥胖男子总要抬头看自己几眼，仿佛在审视着什么。末了，那人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沓支票，随手写下了800万的数字，交给迪厅老板。之后，就像变魔术般地从他的身后闪出两个壮实的汉子，一只黑色密码箱“叭”地打开，露出一箱整齐的新版100元人民币，肥胖男子取出钱，再将青铜三牛尊放进去，一切井然有序，从容不迫。等那几个人带着青铜三牛尊离去后，他才如梦初醒。

原来，东狮迪厅的老板是让他充当了中间人兼鉴定人的角色，而那100万人民币则随手扔给他成了这桩交易的酬劳。而此事过后不久，那个管理员神秘地失踪不见了，就像从铜牛市蒸发了似的。主管青铜器展厅的副院长也申请调到了市文化局赋了一个闲差。事后他才想到了上次东狮迪厅老板请客，曾特意单独安排让他过目青铜三牛尊，从自己那惊诧的反应和失态中东狮迪厅老板看出了仿制品的成功。然后，运用掉包计，通过博物院的人巧妙地将两件真伪青铜三牛尊换了位置，这样，一件国宝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倒腾出来了。而自己在无形中竟成了文物贩子的帮手，一想到此，他不禁头昏昏、汗涔涔。他深知这事一旦暴露，不单单是丢掉纱帽，就连小命也难保了。但当今社会的法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撞上了算你点子低！如果真到那一天，把所有责任推到管理员身上，何况管理员已人间蒸发，自己大不了失职渎职，作风官僚。一旦把问题看透想开，他心中便释然坦然，没有了那么沉重的负罪感。

那次交易过后，100万元，这偌大的天文数字，平生第一次拿在自己手中，沉重得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又像一团火，整日焚烧炙烤着他的心，他的灵魂。那些日子，负罪与犯罪，在他的内心深处强烈地碰撞，交织，他清醒着又像是犯了热病一样地梦游，呓语，举止无措。钱，真是一个邪恶的魔鬼，它可以让一个人从正直高尚的巅峰一瞬间滑入邪恶罪孽的深渊。正与邪，人与妖，交替反复，错位嬗变，仿佛魔术师的脸，变幻无常，神秘莫测。他也曾忏悔，甚至想到把这笔钱上缴市纪委，再把全部的内幕揭露出来。但一想到最后，自己的下场将会非常悲惨。权衡再三，他选择了默认，或许这就是听天由命吧——有命撞得天鼓响！他怎会再回到那贫穷苦难百无聊赖的少年时代的生活呢？……他像在刀尖上行走，又恍若薄冰上行，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半年之后，终于没有异常变故，他的心才渐渐地放了下来。而那100万元他竟鬼迷心窍地换名存了起来，又鬼使神差地在漱玉河边买了一套小型豪宅。这套豪宅的钥匙，就是他第二次趁“雪莲”内心不设防的时候送给她的。他知道，自己不仅仅要讨这个女人的欢心，更主要的是让她深信自己钟情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当然，他是不会告诉她钱的来历的。

回城时，“雪莲”想让他驾车，可他面色一变，“不，不，我不会开车”，竟有点语无伦次。“雪莲”见状，略带诧异，便让他坐在后座，自己驾车回城。说实在的，他也太累了，从上午到现在，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息。于是，在飘飞而前的后车座上，在那微微温热的空调气息中，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

在一个辽阔、幽暗的空间中，放置着许许多多的青铜器、陶器、玉器，一件件精美绝伦，堪称世间珍品，藏中极品。他和几位素不相识的人奇妙地走在一起，议论品评着这些瑰丽的古代艺术，神奇的国宝。他感到莫名的亢奋，抬头看看，好像是在野外，不是他的博物院，便终于下定决心俯身抱起一尊青铜器就要跑。就在这时，从对面飞来一群汉代陶俑，他们的步伐是那样的整齐有力，坚定果断，而转身看时，随行的人却一个个消失不见，难觅其踪……

被短暂的梦幻警醒后，车已到了铜牛市西郊路口。他执意让“雪莲”停下车，他不愿也不想让外人看到他是在“雪莲”的车内，他不愿无端地惹起绯闻来影响自己的前程。他下车前，“雪莲”从前座袅娜地转过身，很快地在他额头轻吻一下，算是告别吧。

（七）

铜牛市出产名玉，为全国五大玉乡之一。记得他刚上任楚墓葬博物院院长的第二天，市某单位基建施工现场挖掘到一座楚国贵族的大墓。当时，他的惊奇与震撼难以言表：这座大墓中文物之丰富，级别之高，实属国内考古界罕见！在对数不胜数的出土文物进行登记入库时，他一眼看中了那对用翡翠雕刻而成的luo体男女。其雕工之精湛绝伦从那虽是互不相连的两个人，但却因身体的隐秘部位紧紧粘和可见一斑。他把那件翡翠雕像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唏嘘再三。当时管理员也在场，一看他很喜欢，就小声讨好地说：“院长，这俩玉人也没啥价值，你就拿回去玩吧。”谁知他就真的装入了包中。后来，市局催促楚墓葬博物院拿出设计方案要建一栋新的展馆大楼。方案出来了，一座硕大的仿三牛尊的古典式建筑，漂亮、大气、古朴，在屋顶和廊柱的设计上又颇具西洋气息。但因为没有建设资金，展馆大楼主体工程迟迟不能动工。市局局长催他想想办法，尽早让工程上马。无奈之下，他只好动用大学同学的关系，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分管文化的副省长爱好收藏字画、古玩，尤其是宫中春具！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那对玉雕男女。这一招还真灵，三千万的款子不久便打到了市局的帐户。一座具有标志性的楚墓葬博物院展馆大楼也在两年后提前竣工了。

这座大楼的建成，为他的仁途升迁奠定了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而他也从中真正品尝到古代文物瑰宝那潜在的的不可知的神奇魔力。这之后，他究竟将多少件文物在未登记入库前公开半公开地送亲友，送上级，那具体数目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楚墓葬博物院展馆大楼竣工一年后，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市局常务副局长的位置，而就在他仕途升迁提拔中铜牛市的古代文物发挥着多么重要的作用啊。直到现在，他才如梦初醒，为什么那位管理员会失踪，为什么副院长执意要调走，难道……铜牛市是中原省的文物大市，历史上曾建过一代都城，是有名的帝乡王都。地下文物如恒河沙数，匪夷所思，现在发掘出土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但即使这些已足以汗牛充栋，令国内外考古学界叹为观止了。

走在回市局的那段古朴、清幽、静谧的小街道上，他不由得想起了和“雪莲”的初次晤面。两人虽同在铜牛市工作十几年二十几年，但因职业的隔膜，始终无缘相聚。倒是四年前的仲秋，“雪莲”应邀赴西藏参加每年一度的藏医药研讨年会，而恰好自己也前往雪域考察西藏文物管理与保护方面的做法和经验，说白了，实际上也就是借机公费去西藏进行旅游。那天，拉萨上空白云堆絮，蓝天呈璧，远处的雪山宁静、肃穆，神秘又圣洁。他参观完布达拉宫，便前往大昭寺。未近午时赶到寺门口，却被告知上午是信徒们拜佛的时间，下午一点以后才对游客开放。排着队的藏、汉各族人信徒摩肩接踵，个个脸上放射出神圣的光辉。他有点失望，便走进商业第一街的一家汉族饭馆用午餐。当时，小店内用餐的人并不多，他也不在意，就挑了靠窗子的座位。不一会儿，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体态袅娜，气质非凡，尤其是腮边的那颗黑痣，让人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女子轻盈地落座，随口点了一道面食，他听后心中一震：是中原省同乡！凭着自己昂藏魁梧的男子气概和能言善辨的口才，他便试着上前搭讪。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本来嘛，出门在外，迢迢数千里，孤男寡女之间也就容易有点故事。下午一点，两人看着穿街匐匍前行的虔诚朝拜者，决定一起去大昭寺游览观赏。

在转经回廊，那上上下下万盏终年不息的酥油灯引发了他俩的极大兴趣，真是金碧辉煌，气象森严，庄严肃穆，恢弘壮美，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修饰。“转经是藏人最放松的时候。”她右手拂动光滑滚圆的转经筒，一边告诉表情茫然的他。那一刻，他已经被她的才华和气质所深深吸引，听到这些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是研究藏传医学的，对历史也略知一二，比如大昭寺，它是供奉最至尊至上至爱的佛。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进藏，唐朝皇帝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当年自西安运来释伽牟尼的等身铜像。浩大的车队历经千辛万苦，三年后才到达西藏。但是，刚进西藏不久，因运载铜像的车身太重，陷入土中无法前行。于是就在陷车的地方建小昭寺，供奉释伽。建大昭寺时，魔女唐卡不断做祟，白天建晚上塌。后经术士勘验，决定将寺建在湖水上，堵住唐卡的血道，便驱赶大群的白山羊填湖造地。1300年前，天低野旷，白雪皑皑，我们站的地方水草丰茂，沼泽相连，叫沃塘湖，藏语意思是野羊出没的地方。那时，土拨部落首领松赞干布的祖先还没有来到这里。公元710年，大昭寺小昭寺相继落成，从此，藏传佛教进入鼎盛时期。但是，”她向迎面而过的大昭寺喇嘛导游尼玛茨仁虔诚地双手合十，“大昭寺也难逃毁寺灭佛的厄运。9世纪中叶，土拨王室走向分裂，王朝奴隶制面临灭亡。那时正好赶上赤旱千里的大灾象，他们的首领朗达玛便归怨于天，借机大肆销毁佛像庙宇。842年夏，大昭寺外的广场上鲜血横流，成了屠宰牛羊的场所。大批信徒四散逃亡，大昭寺盛况不再。也就是这一年，信徒们借着献艺演出的机会用箭射死了离经叛道的朗达玛。一直到1409年，大昭寺才渐渐兴盛，恢复元气……”听着她的叙述，他感慨万千，只觉得胸腔内热血鼎沸，难以自抑，并再度为眼前的女人所折服。

铜牛市是中国中草药之乡，历史上曾有张仲景、孙思邈等医学大师游学讲医，悬壶济世。“雪莲”大学毕业后，潜心钻研，探幽发微，在中医中药学、藏传医学等方面颇有建树。“藏传医学和古希腊、印度、中医并称世界四大传统医学，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它的原料主要是植物、动物和矿物，通过望、闻、切和药治的方法救治疾病。藏药中的珍珠丸、黑药丸等27个品种在中国中草药市场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现在，藏医药在传统的基础上，又开辟了心理治疗、保健、养颜等全新的领域，成为一门被世人共认的医学新宠……”“雪莲”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好象正在参加她的医学研讨会，一副虚心求教、洗耳恭听的虔敬态度。好在他的行程没有长短，便等到“雪莲”的研讨会结束后，双双飞到成都。游峨眉，逛青城，看大佛，青衣江上坐竹排，大宁河中玩漂流。在峨眉山下，在那“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洲”的浓厚氛围中，他终于向“雪莲”主动发起了进攻，并凭者自己的风采魅力和水到渠成的情场技巧，使“雪莲”自然而然地向他张开了温情的怀抱。

“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建大昭寺，为的是让她再也不思归汉。可是，我想问你，你会给我建一座圣洁的寺庙，供奉我，朝拜我吗？”“雪莲”躺在他的怀里，手指抚弄着他胸前的汗毛，故做天真调皮地问。“我会的，我会在心里建一座圣殿，永生永世供奉朝拜！”他忍不住再次俯下身去深深地吻着她。“知道吗？古代巴比伦国王，也曾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建一座空中花园，以免她忧郁伤感，再生思乡之痛。”他知道，那是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和米堤亚公主赛米拉斯的故事。那一刻，他不由得紧紧抱着身边的女子，对着月亮发誓，愿意用毕生的爱和生命去朝拜，在心灵的花园植满鲜艳的各色玫瑰，每年一到情人节和她的生日时候，都要大把大把地敬献朝圣……不知不觉间，她的眼角无声地溢出两滴晶莹的泪花。

但是，只有那么一次，那次雪域之行，仿佛一场梦一缕风说散便散。回铜牛市后，“雪莲”总是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和似乎永难企及的距离，以至于第一次他将小别墅钥匙送给她时，竟遭到了愤然的拒绝。

（八）

前面就是金牛宾馆了，看看表，时间是下午5点40分。他走出局里为自己配的现代轿车，下意识地整理整理领口和领带，腋下夹着公文包，矜持庄重地咳嗽了两声，便同局办公室的同志一起，走进宾馆大厅，乘上电梯，向省厅调查组所在的楼层上升。

在一种失重的微微眩晕的感觉中，他想到了今天尚未谋面的“小玫”——局东方文化传媒中心的梅副经理。

那是五年前在省人才交流中心。时刚刚接任楚墓葬博物院院长的他，豪情万丈，壮志凌云。他不满足市博物院那座建于六十年代早期的古旧的展馆大楼，他立志要建一座全省乃至全国一流的楚墓葬博物院！他来到人才市场，就是要发掘网络建筑设计天才，他要在网上征集国内各路高手的方案！谁知，正在他盘桓于人才市场苦苦寻觅了三天未见踪影时，一纸飘逸、空灵、大气，带几分神秘气息的设计方案像一则童话般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博物院主体建筑为一只巨大的变形三足牛尊，一楼为三棱形建筑，三个立柱间是巨大的玻璃墙，通体透光，轻盈舒展。二楼为主展区，墙上饰满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纹图案，尤为奇异的是墙壁外面镶嵌的那三座凌空欲飞、傲视苍穹的牛首雕塑！——这意见和他真是不谋而合！他当即拍板，将这份署名叫“一地秋声”的女大学生收入名下，成为市博物院方案设计筹备组的一名新军。

记得“一地秋声”第一次到局里报到那天，他正好有事外出。回单位时，他走在那浓密馥郁的凌霄花架下，耳边拂过淡淡的秋风，心中无限惬意。恰好此时，一个年轻清纯的少女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许是“一地秋声”刚来的缘故，羞怯、单薄的她，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手中的资料“哗”地洒落一地。平日颇有绅士风度的他，却因为是在自己的单位，对方又是一位美貌少女，正犹豫着是否弯腰为对方拣拾，飘飞的秋风中恰好有一张表册被卷起，阴差阳错地打到他的脸上！他伸手抓住，正要递送过去，无意中瞥见“一地秋声”四个字，双脚就像被魔法定住似的迈不动了。后来，他便以“青山侠士”的网名和她在网上渐渐地聊上了……

在他荣升市文化局副局长后，东方文化传媒中心也应运而生。他便不失时机地将这位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调入传媒中心担任业务经理。一次，市里一家很有名望的化妆品公司让传媒中心设计一个营销广告，策划、创意要出新出奇。如果方案特别优秀，对方将不惜重金收买广告策划。两天后，“小玫”的设计方案出来了：空阔纯净的蓝天背景下，一望无际的苍翠草原，一枝硕大的红玫瑰带露而开，鲜艳欲滴。画面中下方一行行书：天堂里的玫瑰，因芬芳而美丽。她的创意得到了化妆品公司的盛赞，同时也为传媒中心赢得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就是那一次，为庆祝传媒中心这笔获得空前成功的业务，在酒宴上，他竟神使鬼差地借着酒劲试图对她动手动脚……他并不希图“小玫”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所谓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在酒精的燃烧下，他神志错乱方寸大变手不由心地——虽然仅仅扯掉了两只上衣的扣子！

他觉得这件事让“小玫”蒙受了奇耻大辱。过后，他打电话，写信，邀请，用种种或明或暗的方式向她表示歉意，但“小玫”都置之不理。他也曾尝试着用金钱或权利来抵销自己的负罪感，但他深知这样一来他将在“小玫”的心中一切尽失，而他的罪孽也将要进一步加深。思来想去，他唯有等待时光这位最好的医生来疗治她内心深处的创伤。

谁知，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小玫”依然没有原谅他，只偶尔在公共场合或因工作关系和自己很正常的接触，态度总像是隔着一层面纱似的。今天，她究竟为什么没有再回应自己的网上问候了呢？莫非她已经知道自己网上的真实身份了吗？他离开办公室之前，一直让电脑开着，希望那奇迹再度出现的一刻。然而除了那“谢谢你。花儿盛开时，美丽已经成为过去。”之外，他的信箱一直静静的苍白着。

推开金牛宾馆一号楼六层那间含而不露的高档总统套房，他第一眼便看到局长和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正亲密地小声交谈着什么。见到他进来，两人好象有了某种默契似的，立时停止了谈话。省厅的人他都比较熟，大家彼此握手寒喧，说些见面时冷热饥饱的客套话——这中间他感到很奇怪：局长不是说有会，来不了，让自己过来陪客人用餐吗，怎么他已经提前和调查组接上头了呢？看那样子，恐怕已经见面很长时间了。还有，就是座中有一个他不熟悉的面孔，一直冷冷地坐在那里，不时的观察着自己——莫非自己真是心中有鬼么？——他不敢迟疑怠慢，忙伸过手去，“这位领导是——？”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忙介绍道：“这是省文化厅新调来的纪检书记。”他一时也未听清对方的姓氏，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双手握着对方说：“欢迎您到铜牛来！欢迎您来检查指导工作！”

应酬一圈后，他才发现，东方文化传媒中心的梅副经理没有到场。他忙询问是什么原因，办公室的同志说：联系了，手机一直关着，中心的人说上午十一点多，梅经理接了一个电话，这以后就再也没见着她。

看人到的差不多齐了，局长让宾馆服务员和工作人员回避一下，说要开一个短会。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从随身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一份内参，递给了局长。局长看了看，眉头紧皱，又侧身把内参转给了他：“《海外文物市场发现三牛青铜尊》！”那醒目的标题仿佛一把利刃，直刺到他的眼睛深处！但转瞬间，他便镇定下来。局长一脸严肃地告诉在座的人员，今天参加的会是按照国务院和省里的有关精神，召开的秘密等级会议，一把手参加，与省厅调查组任务一致。市里将由执法执纪部门组成五个小组，市委常委、纪委书记担任组长，对我市楚墓葬博物院、汉陶馆、玉文化院、古玩文物市场以及地下文物走私交易，进行拉网式排查。明天上午市委召开动员会，要求各单位高度重视，责任到人，一查到底，决不姑息！楚墓葬博物院将由省厅调查组亲自组织进行，调查期间，一切展出活动全部停止……这次对全省馆藏及民间文物收藏情况彻底排查结束后，省里将汇集各市文物精品，组织赴韩、法、日、美等国进行展出，加强与国外的文化交流。大家切记不能疏忽大意，要与省厅密切配合，保持高度一致，整个工作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好啦，安排用餐吧！今晚一定要尽兴！”局长的话把他从无边的联想与遐思中唤回到现实中来。也就是局长讲话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他的脸色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微妙地变化，青一阵白一阵的，而他的周身竟沁出一层薄薄的温乎乎的汗水。局长话音刚落，他便急忙站起身来，走到前面，令人难以觉察地调整一下情绪，便面带微笑，殷勤备至地引导着邀请着省厅调查组一行下楼，到金牛宾馆六号楼餐厅用餐。

外面，晚霞燃烧着铜牛市西边的天空。粉红的、赤红的、绛红的、深红的霞光铺天盖地地流淌着、渲染着，摇曳飘逸，姿肆张扬，不真实地如同幻境一般，又仿佛是一束硕大的妖艳的玫瑰。他在霞光中走着，周身被这种奇异的色彩所笼罩。那一刻，就像醉酒似的，他的步伐稍稍有些凌乱。他看看身边的人，一个个金盔金甲，天兵天将一般，默无声息，肃穆庄严，正簇拥着他走向那艳丽辉煌的霞光深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