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夏,一场特大暴雨袭击了中原省。洪水退后,漱玉河畔的铜牛市爆出惊天发现:大小三十六座春秋墓葬在沉睡了两千多年后于漱玉河岸坍塌的土层中呈s形重现天日,随葬的祭祀、宴饮、游乐、田猎及日常用品多达781件!陶鬲、陶罐、陶豆、玉蚕、玉兔、玉石排箫以及造型精美、工艺精湛、铭文丰富的编钟、神兽、铜禁、鸟尊、象尊、王子午鼎等青铜器物的纷纷出土令国内外史学界、考古界专家叹为观止。尤其是其中的一件“云纹禁”和两只“青铜三牛尊”被有关专家评定为国宝级文物。而5号大墓出土的那株青铜“三叶神树”被植物学家考证为中国最早的蔷薇科青铜器,它随葬的墓主人显然是当时最受宠幸的楚怀王贵姬南后郑袖,这株“三叶神树”很可能是张仪来楚国游说时的贿赂之物。这一发现,无疑于一场史学界的大地震,各家媒体争相报道,铜牛市一夜之间蜚声海内外。
(一)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二○○四年早春。
在依然料峭的春寒中,铜牛市的大街小巷便彰显出喧嚣热闹的蓬勃生机。刀狼苍凉又沧桑的歌声仿佛刚刚解冻的冰河流过高大的立交桥、电信大楼、金牛大酒店,融入了街市上那繁杂的车笛之声,让人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新鲜与亢奋,空中似乎飘浮着一个又一个快乐而又满足的巨大气泡,无法压抑地马上就要膨胀爆裂。
作为主管铜牛市楚墓葬博物院、玉文化院、汉陶馆、东方文化传媒中心及市场文化的文化局副局长,此时,他充满了自信和豪气。他面孔微微红涨,走路的步伐明显加快,被激情焚烧的快感再度淹没了他。二十多年了,他从步出中原农业大学那天起便对这座城市发出了宣战:总有一天,他那曾沾满泥土和牛粪的双脚将踏上令人目眩的人生舞台——那炙手可热、权倾一方的领导岗位;他那曾握过锄柄锹柄,拉过人力车,打过零工,茧花灿烂但异常有力的手将握着令人敬畏的举足轻重的权力之柄!他从贫苦褴褛的山村考进大学校门,毕业后又分配到一家和所学专业大相径庭的单位。农学与文化,这表面看似滑稽的一幕,却真切深刻地披露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知识的匮乏,人才的奇缺,而百废待兴,丞待发展振兴的国家是多么地见夷思齐,求贤若渴!只要手中有一纸大学文凭,只要有人稍加点拨或扶持,就可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至于专业对口与否,那倒在其次,大学生吗,天之骄子,国之栋梁,不是万能也是全能,不是天才也是全才,天赋天份极高的人随便放在哪个岗位上不一样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他很快攻克了专业不对口的障碍,虽称不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但他那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成名欲和急于到手的成就感使他成了一个工作狂,一个以单位为家,无私奉献,置个人利益于不顾的人。他从不避重就轻,挑肥拣瘦,从来都是毫无怨言,一丝不苟,尊敬服从领导,团结礼遇同志,哪怕节假日,星期天他也依然正班正点,一如既往,二十多年如一日。
他以自己的勤奋刻苦和业绩卓著赢得了单位领导的青睐和器重,而随着婚姻女神的光顾,随着岳父大人在铜牛市政界的“微不足道的影响”(这是他后来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他总感到时任市财政局局长的岳父大人还未能真正将他扶上马送一程便突发脑溢血英年早逝是他政治资本的最大损失,也是他人生艰难的一种先知先觉的征兆),他从办公室科员,历经二十年磨砺,到副主任、主任、楚墓葬博物院院长、市文化局常务副局长,现在,他仿佛已清晰地看到局长的宝座正向自己频频招手,昔日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可谓唾手可得!
然而,在这张春风得意的面孔背后,有谁会真正透彻地理解他所付出的代价和那刻骨铭心的酸甜苦辣!又有谁能够真正窥视到他那颗充满伤痛、渴望渲泻的灵魂!他志效勾践,卧薪尝胆;他暗比韩信,忍辱负重。他更深刻地参悟出,在当今政坛,没有深厚复杂的背景和神鬼艳羡的金钱,再加上见风使舵,八面玲珑,黑白两道的手腕儿,想玩转官场,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一路走着,浮想联翩,踌躇满志。早春的风虽然带着丝丝凉意,但已足以煽起他内心深处那激情的冲天大火。前面街口,便是铜牛市的文物早市,也叫露水市、小黑市,也就早上一个多钟头的光景。近几年来,他已养成逛早市的习惯。铜牛市散乱在民间的文物多如牛毛,常常会在早市中崭露出一两件罕见的真品。尽管如此,仿制品,残次品和大路货古玩文物仍然占着主流,尤其是玉石制品。他曾在这里见过多件王子午鼎、铜禁、神兽甚至“云纹禁”的赝品,其造型做工几可乱真,虽然标价成百上千,但懂行的三搞两砍便三五十元成交。当年,那株“三叶神树”就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早市上遇到的,想不到后来这件价值八十元的“古代文物”竟然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扮演了举足轻重起死回生的巨大作用!(每念及此,他心中便一阵阵地冷悸和虚怯。)因为他常逛早市,又当过博物院院长,这里的人便敬他三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主动和他打招呼,有的还热情地邀请他鉴别新藏品的真伪高下。每每此时,他都被一种庸俗的成就感包围着,他为自己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知足而快慰。
一阵强烈的锣鼓声猛然敲响,正在街头行走恍若梦游的他一下子从往事的回想中醒悟过来:一家花店正进行着隆重的周年店庆。锣鼓、鞭炮、音乐和人的吵闹七混八杂地搅在一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和郁闷。
但转而,犹如电光石火——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他脑海深处云开雾散,花香氤氲,呈现出一派蜂飞蝶舞清丽怡人的美景。
在短暂的犹豫和神思恍惚过后,他立刻拿出手机,给单位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一家花店周年店庆,让负责市场文化的科室,速送两个别致的大花篮,外加一份厚礼!
(二)
玫瑰是今天的花后。粉红、深红、绛红、紫红乃至血一样艳红的玫瑰花在花店里恣肆张扬、毫无顾忌地盛开着,一如盛妆的贵妃,红色的花瓣如唇如腮,似裙似裾,摇曳出风情万千的娇娜体态,让二月十四这个原本西化的节日,在古老的中原省铜牛市这座新兴的旅游文化城市上空激荡出浓郁的异国情调。花的节日,花的盛典,花的街市,花的时代。玫瑰与爱情,象一场熊熊大火,在他灵魂的殿堂中燃烧,在他生命的盛宴上舞蹈与欢歌。
他有着旺盛充沛的精力和永不枯竭的激情,他太需要这样的节日来一展自己的才华学识与倜傥风流了。
而同时,一个近乎三难选择的哲学命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在妻子和罂粟、雪莲、小玫(这是他私下给三个女人起的雅号,绝对私密!)之间,如何送上今天的玫瑰,这个几乎是一蹴而就、易如反掌的小小难题却让他这个事业上如日中天官场中呼风唤雨金钱面前任意东西的副局长一时难以权衡决断了。
妻子,自己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矢志不渝,心无旁鹜,在市农科所一干就是二十年!她先后参与过无数次农业生物工程的课题研讨会,并发表有关生物工程方面的科研论文十数篇,有的甚至获过国家级科技成果奖。可以说,在中原省农业生物工程研究领域,他的妻子是数得着的专家权威级人物。当初,为毕业后专业的舍取,两人曾一度有过意见龃龉,睿智又执著的妻子,靠着坚忍不拔的毅力宽容了他事业发展飞黄腾达的堂皇借口和将成大器的所谓忍辱负重,结婚后一直孜孜以求,在丈夫一步步仁途得意,升迁提拔中,两人的关系实事上已是徒有其表,虚有其名了。但他一直未言放弃,对“离婚”二字讳莫如深!既使妻子带着儿子(现在儿子已是北方某大学在读研究生)搬进了农科所那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单元,他也依然在名义上保留着和妻子的合法关系——因为他知道,尽管自己当初追求的爱情和现实有着如此巨大的反差,尤如泡影般虚幻飘渺,转瞬即逝,可依着岳父大人任市财政局局长这一背景,他自然权衡得出仁途与婚姻二者的利害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他出身寒微农家,上数八辈无人为宦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里保长都未曾出过的寒门小族呢?感情可以消失,婚姻不能破裂,他要维系着性命攸关的一张王牌——即使在岳父大人正当壮年驾鹤西去之后,他们的婚姻锁链仍然连接着,双方谁也没有精力和心思纠缠到这无聊的离婚游戏中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一个为着事业,一个为着工作,舍小家为大家,二个成了牺牲个人利益顾全大局的典型和楷模。那么,今天的玫瑰对于妻子来说可有可无,可送可不送,刚好,妻子这几天在省农科院参加课题会,一个视事业如生命的女人是不会看重在意情人节的鲜花的。
罂粟呢?这个心如蛇蝎,性如烈火,阴晴难测的“荡妇”!(心想及此,他不由得周身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恰在此时,腰间手机响了。打开面盖,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显示在他的眼前——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不敢怠慢,面对手机迅速调整一下情绪:“喂,你好啦!节日快乐!我正要打电话过去。你在家吗?一个人?”他故作幽默地先声夺人,并有意无意地加重“一个人”三字的口气,似乎在暗示着只有两人知道的什么私密。也许是这里太嘈杂了吧,对方的回话他一时没能听清,于是他就急急转过街角,在一株刚刚绽出新叶的法国梧桐下从容应对:“我现在正精心挑选99朵最红最艳最秀的玫瑰,一会儿马上送去!——不!不!你不用亲自来接,我去带给你惊喜不更合乎今天的情调吗?”他有意加重了“今天的情调”,显然是在讨婴粟的欢心——有时,一些必要的殷勤和恭维是男人征服女人的秘密武器。他为自己的机智和口才沉醉了,他在一场灵魂与肉体较量的决斗中再度迷失了自己。
一辆红色捷达轿的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本市最豪华的金达莱花园小区腹心。这里,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花木亭榭,假山喷泉,映着那一栋栋欧式别墅,成了铜牛市政建设的一张名片,一道风景。论位置,身处闹市,又绝对安静;论环境,堪比苏杭,却另有妙处;论建筑风格,可谓中西合璧,集其大成。本市最大的购物中心,设备最好的学校、医院,驱车只有三五分钟即可到达。即使到市委、市政府上班,也只是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一个陌生人猛然间误入此地,会怀疑自己到底置身何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虽说刚值二月,但在略带寒意的春风中,金达莱花园小区却是一番花红叶绿,香气馥郁的怡人景象。轿的在离那座别墅还有五十米的地方,他便让司机停了车。下车,付完车钱,他便双手捧花,面带微笑,矜持而庄重地迈开了步子——他已清楚地看到,盛妆的“罂粟”此时正在别墅的花篱笆门前妩媚而娇艳地迎侯着自己。
尽管这里空间开阔,视野很好,但在此时,别墅群内却异常地安静,再者,偌大的建筑群落,气派的热带树种,距离和豪华成了人们素不相识的朋友,就像上帝有意安排好了一切似的。略带羞涩地微红着脸,故作娇情地张开了双臂。两个人就这样在春日的时光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看似亲昵地相互吻着对方的脸颊。
在走进大门穿廊而行的时刻,他看到了两束更真张扬的玫瑰,热烈血红,充满着赤luo裸的暗示和诱惑!他内心清楚,但长期的官场生活使他练就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深厚功力,“一切喜怒皆不形于颜色”,他时常告诫自己。他视而不见地昂昂然在她那似有似无的挽扶下(不,臂弯中)走进这座曾让自己意乱情迷、神魂游离的辉煌殿堂。
大厅的一隅,一座巨大的欧式壁炉燃烧出暖人的热气。她动作娴熟、姿态优雅、带着某种盛气凌人的表情帮他脱去外面那件名牌西服,又将两杯热气蒸腾的咖啡摆在那张用檀香木做成的茶几上。这时,壁上的挂钟像猴子叫似的响了九下。已是上午9时了。
虽然他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心存厌恶,但他极力控制自己集中精力,面带微笑,并且殷勤有加的样子,他不敢得罪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深知自己如果一时不慎将会带来什么样不堪想象的后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他尽自己所能,与这个女人周旋,比拼,任何时候他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意。
咖啡微苦,但却有一种渗透魂灵的诱惑,“罂粟”已经在向自己暗示了,虽然现在是上午,虽然她可能刚刚和其他的人——他无法向更深处去想像,他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然后逃离,永永远远地逃离!
在一阵若即若离、恍如梦幻的音乐声中,一股花香在室内慢慢地漫延开去。她携着他的手,并不言语,赤luo的双足踏着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台阶。自法国进口的猩红地毯,厚重绵软,让人仿佛顿生是踩在热乎乎的女人胴体上的感觉。他很吃惊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已褪去外面那身豪华外衣,代之而来的是一套犹如狐狸皮似的真皮内衣!柔韧光滑,薄如蝉翼,裹在她的身上,就好像要把人带入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中去。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2-8 13:57:4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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