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密密麻麻地照进来。守林的老头儿钻进拱形席棚,铺开竹篾垫子,燃着蚊香,匆匆地躺下,闭起眼睛。夜一降临,三五步之外根本看不到这里,一辈子守这块向阳的坡地,这些年这里的夜让老头儿不得清静,舒缓的“沙沙”声往往会变成猛烈的碾压地面草叶的“吱嘎”声,喘息、哼哼、咯咯吱吱的笑,起初老头儿很光火,可终归没象抓小偷似的突然站到一对年轻人面前大喝:“干么子啰?!”他怕后生们尴尬。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被尴尬过,那是刚做了老丈人就归了天的他的干爸给他留下的耻辱与痛苦。
十九岁的时候,他已经油黑高大的如二十好几的汉子。橘子成熟的季节,守园的干爸病倒了,干爸的独女儿蓉妹子日日夜夜守在爸爸身旁,暗自为早逝的姆妈落泪。他担心爸爸起不来了。这一夜待爸爸睡着时,她奔向橘林,奔向他的席棚里。她哭成了泪人儿,死命抠着他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突然觉得人世间的感情很热烈,人世间的男子汉只有他。
棚外很沉闷的“咕咚”声。
等他们把干爸折腾醒转来时,天已起亮,干爸死盯着他们,他们才发现慌慌忙忙套起的衣服,一个里朝外,一个扣绊儿错位。
干爸扔下的话:“女大一做不得妻哟,造孽呗!”
不久蓉妹子走了,他送她一对竹刻的小人儿,又不久听人讲凹山冲死了个女人,身上只有对小竹人,那时刚解放。
他被斗争过——橘林太多,划为富农。
橘林被吃过、烧过,他赖以“改造”为生的地盘没了。
橘林又长成了,他也长成老头儿。几位后生伢子要承包这橘园,敲锣打鼓邀老头儿来坐镇,老头儿自荐兼了守园的,后面一截截日子也许就这样过了。
想到这,老头儿不由长长地叹口气,摸索着想吸口烟,可是远远地那脚步声又近了,听得出,还是前两回的那对儿年轻人。
真又在席棚不远停住了,那里是两米见方的平地,有一些草散乱而倔强地挺着,与弯下来的橘树枝上下交叉在一堆。老头儿惬意地闭起眼“听戏”。
许久草丛里没丁点儿声响。
第一回是近黄昏。远处坡下的路口站着他们,后来男的大步往坡上走来,宽厚的肩在斑驳的余辉下发着油亮的光,女的错后半步紧紧跟着,一束长发在胸前忽闪忽闪,突然男的在那块平地上转身紧紧抱住了那女的,女的挣了一下再没动。老头儿赶紧钻进席棚——这样的男女不会损他橘园,更何况这儿好歹还有了声音。是这样吗?嘿嘿,老头儿自己并不清楚,不过有时跟着车去卖橘,满街男搂女抱老头儿看不顺眼;影院里上边演得还没下边做的凶煞,老头儿看着扎眼。后来老头儿总算想通了:唉,这橘林里么,还算是个地方,反正不是大庭广众么……
外边的声音归于平静后,老头儿品着他们“责任”、“经济能力”等的对话,怎么地也咂不出味道。他想起手上还没点的烟来,狠狠擦着火柴狠狠吸了几口又狠狠喷出粗气。他的脑子里一忽儿是蓉妹子,一忽儿是小竹人。最后老头儿不由地又从心里骂那“决不这样”的女的一句“咯妹子好鬼”,再想想,又骂那悻悻地讲“那就先办证再做事吧”男的“活该!”
一直到席棚里渐渐地亮起来,林子的承包头儿叫什么“法人代表”的后生冬伢子走来。照例地一碗莲子羹,照例地又是那句“姆妈特为您作的。”
抿完清凉爽口的莲子羹,老头儿才发现冬伢子还在怔怔地看他,哪一次都没有这样长久地盯住他看,这次老头儿终于从冬伢子那热切而略有责怪的眼里看出了冬伢子的姆妈的心里隐隐跳动的什么东西。老头儿突然有点慌乱,终于没再讲出“谢谢你姆妈”之类的话来。冬伢子终于笑了,第一次见冬伢子这样亲近的笑。
冬伢子从老头儿手中拿过碗,老头儿才发现自己竟忘记还碗,不晓得冬伢子笑什么,似乎又晓得一点。
冬伢子要老头儿到坡下去休息,末了又多加一句:“我姆妈买了空调,看看啵?”
冬伢子的爸死得早,姆妈一人以抚养儿子充塞全部的时间,整整二十年。
“孤苦呃——”,老头儿暗自叹道。
还在不惑之年时,一群细伢子们天天围着他跑前跑后地在橘林里转。没了橘林,旁人谁也不再沾他,只剩冬伢子缠磨着他,逼他讲太阳光和山坡的橘子,讲凹地和红土壤中的橘子,并不时拿些橘子给他,闹着要他猜每一只橘子栽在什么环境里……后来就是冬伢子包了这橘林。
“现在这老太太又是何子事体,从吊扇改落地扇,这会儿硬又买起了空调的。莫不是冬伢子要娶亲呗?……看不出咯。”想着这些,老头儿已到了坡下的一排小二楼。
冬伢子的姆妈正在编篾片儿。老头儿慌里慌张,老远地扯着嗓子招呼:“呃,听冬伢子讲你买空调咯?”
月儿又密密麻麻地照进这片橘林,新篾编成的席棚宽了高了。老头儿捧着和冬伢子的姆妈一同到小卖部选的上好的一叠蚊香,走向这他们一个白天就编起的席棚。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2-8 13:48:24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小虎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