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4年秋,响亮的婴儿哭声从一户人家传出。那时,屋外大雨倾盆,风摇动着整间瓦屋,大地在震撼着,上天用这样一种方式迎接他的降生,是愤怒,是隆重而庄严,还是为他而肩负着什么?
当他满月的确时候,父亲刚从外回来,身上覆满了灰尘。他是一名农村建筑师,村里的屋大多都是他盖起的。一个前的暴风雨,给村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摧毁,过半的泥瓦屋都瓦飞泥溜,倒的倒,斜的斜,还有整个屋顶被掀起盖的,被压死的人还有些被填埋着,夜里哀声啾啾,觳觫惊心。而惟独他们的屋子只刮起了几片残瓦,村里的一片狼籍与这间完好无损的屋不相映衬,显的格外耀眼。
父亲捧起刚满月的他,用手抿走嘴角的乳汁,咧开嘴笑道:“我的小福星,来给我亲亲。”他用力地吮吸他嫩白的脸蛋,发出一声温馨。一个月的绵绵细雨,在今天终于拨开了阴霾的愁颜,把第一束的阳光送到那唯一完好无损的家,温暖,把这里覆得严实。
战争的火烧到了他们的村子,父亲被国民党的军队拉去了当先头部队。他就无奈地看着,望着父亲向军官们求情,望着父亲挣扎,望着父亲内疚地掉泪,他却只能用眼泪来诠释他的无知,他思忖着等母亲回来了,该如何他父亲的去向,他也只是思忖着如何告诉母亲,那年,他6岁。
母亲又一次从梦中乍醒过来,汗水都从皮肤相挤而出。然后伴随着咳嗽,剧烈的咳嗽。他也会醒来,端一杯热茶,捂一条热毛巾在母亲的头上,从母亲知道父亲被抓的一刹那间,整个人都昏到了,等醒来后,就一病不起了。而今晚,他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痰中渗着血丝,他以为母亲还不知道,慌忙用破布抹掉了它,然后捆上石头,用尽全力扔出去,也把他的愤怒,扔上苍天,那年,他12岁。
雪白的布,挂满了屋子,残破的墙也像承受不了巨大的悲痛,摇摇欲坠。母亲躺在地下,用白布盖着。他就这么的一个人跪着,呼喊着,它试图用震天的哀嚎来召回母亲已飞的灵魂。村里的人也能清晰的听到,但也只是一声叹息罢了,这战争的年头,死的人太多了,以至一天没有人死过,人们又惊恐着如何度过明天。
(二)
苍白的晨曦撒在这破败颓废的屋子上,又显得悲怆几分。埋了母亲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当他经过竹林时,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挣扎声和日伪军得意的笑声。他停下来,全身震颤,愤怒,以从他悲怆的心,经过血脈,喷发而出,他紧握拳头,冲进林中。没等日伪兵反应过来,他就拾起旁边的带刺刀的枪狠狠地刺过去,血立马蹦出来。溅到他狰狞的脸上,那妇女因为惊恐,蜷缩在一边。他脱下外衣,盖在光着身子,而又衣服尽破的女人身上,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跑出了村子,那年,他20岁。
(三)
鬼子走后,他又回到了村子。看着破旧颓败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屋子,他多崇拜他的父亲啊。他又听到了小时与父亲在那里游戏笑声,母亲的呼喊声,胜于天籁啊!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朝着黑暗里走。
很快,他又从村长分来了田地,人们也没多大留意他的回来,因为这年在战乱逃走又回来的不只是他,而村里的人也没传颂他的英雄事迹,村里人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只是当时死了个士兵,全村审问了一下而已。那女的看到他,也是躲躲闪闪的,因此,他觉得这里是多么的陌生,除了老屋,村里大所有都与他无干。那年,他22岁。
(四)
即使到了结婚的年龄,却没有媒人来访问他。他实在太穷了,除了那间破屋后,就什么也没有可,而且双亲不在,多少也有些避讳。如此,他只能看着同龄人都抱妻而归,自己却独守破屋,那凄凉就可想而知了。
屋外突然有个中年人,却满头白发的人,站在屋外掉起了眼泪,来。当他推门一看,惊讶使他把眼睁得裂开一样,他的身子因为瞬间失去了力而往后倒,右脚也跟着撑了一撑,再站立,眼泪就夺眶而出了。他冲过去,紧紧地抱着那个男人,那个他的父亲,他又找到了依靠。
父亲的泪早在他被抓去的几年就流干了,他把最坏的打算也算进去了,现在,他看着他心爱的妻子的坟头,他默默地,默默地站着。然后,他走过去,抱着坟头,轻声说,我回来了……那一夜,他就这样抱着坟头。
父亲对他说,着十几年,做先头部队实在是太苦了,活儿干得比牛马都多,行军时要拉炮,打仗时要冲在最前面。有时候打起来,眼睁睁的看着旁边的战友被打倒,打飞,打得粉身碎骨,思忖着何时轮到自己了。他也想过逃走,但他也亲眼看到逃兵们被枪毙,被活埋,如此,他又打消了念头。而现在,终于可以回到他的身边了,那一年,他25岁。
父亲的回来,不但使他在精神上有了寄托,也因为父亲是一名巧手的屋匠,他们生活有好了下来。终于有媒人给他说媒了,对方是一个失去父亲的穷家庭,但他也嫌弃不了什么,他答应了。这样一来,他就有了一个女人。那一年,他25岁。
(五)
上天的恩赐,他有了个女儿。当他第一次抱起女儿时,他真真正正得感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的温馨,他开始体会到在他降生的一刻,他的父亲的激动,希冀,安慰……而他的父亲,慈爱的双眼已经合成一条线了,看着自己的孙子,他真的满足了。那年。他26岁。
夜,寒冷的夜。女儿在哭着,不停地哭着,妻子起开摸了一下头。她整个人吓得定住了——烫!女儿在发高烧,这里没有医生,城里才有!而且,这里离城也远。他也急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有不断地用冷水毛巾捂着额头了。
冬天的水是寒冷刺骨的,但放到女儿的额头,即使是冰也会融化。他每换一次毛巾,手都会不由自主得颤动起来。他们不是不想把婴儿送去医院,但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也怕女儿受不了。
女儿不停地哭,一开始还蹬手蹬脚的,到了后来,就是不停地哭。父亲做在凳子上,盼望着黎明的到来,而且,即使是送去医院了,他也愁:哪来的钱啊!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去过医院,也从没有踏进医院半步,但听说,看一次病,就足够他盖上三四间屋子了。而他,就是不断地慌,他盼着女儿能度过这一关。一家人都笼罩在恐惧中。
黎明迟到了。女儿的从大声的哭到最后的抽泣。慢慢地,女儿也不哭啦。屋子一时间陷入了死寂的恐怖中。他把颤动的手伸到平静的女儿的鼻孔下,慢慢的,慢慢的,越接近,他的手就颤动得越厉害,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他猛地一缩手,然后,整个人顺势倒下。“没呼吸了!”他睁大眼睛,嘟啷着这句话。而父亲干瘪的脸覆满了眼泪。妻子在不停地哭着,哭着……
随着他的一声嚎声,黎明也到了,苍白的晨曦又一次照到这间破屋子上。
有些东西飘走了,它就永远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年,他28岁。
(六)
从那以后,妻子的神思也跟着女儿飘走了。她整天目不转睛望着他为女儿精心而做的小木床。女儿走了,但那床还被她当宝物放着。任何人都没有碰一下的权利。她每天睡醒了就望着这张小木床发呆,一句话也不说,3个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最后,妻子连起来的力都没有了,只是躺着,也是望着女儿的床。他请来了赤脚医生,开了药,每天都煮,但妻子还是不见有好转。
这一天晚上,妻子像发了疯似的,要女儿。什么也按捺不住她,她就是不断地说要女儿。她不时地发出惊恐的叫声,有力得呼喊着,呼喊她女儿回来。她的手向四边抓,把他都抓得一手都是雪,尽是雪……
外面,依然寒风呼啸……
早上起来后,他发现,妻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冰冷啊。他的双唇颤动得猛烈,“小娟,小捐”,没有回答!他又推她,又轻轻地打他的脸。肌肤冰得没有一丝温度!顿时,他陷入了绝望的恐惧中。
也不知过去了不得多久,他慢慢地下床,一步一步地拖着,来到父亲的榻前说:“爸,小娟死了。”其实,这时候父亲已经泪不可止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全部都知道,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不详之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他一年下来送走了两个亲人。
他的父亲一年下来送走了他认为应该她们送他的人。
那天,刚好是他29岁的生日。
(七)
秋天的叶,载着愁,缓缓坠下,风是他对生命迷恋,但始终会深埋于,地下。
(八)
十月,一个多愁的季节,总是给人淡淡失落。
媒人又来了,但已经失去了当年说媒的热情了。这一次,对方与他年纪相当,是一个带着3个孩子的母亲,从媒人的语气看来,是小心翼翼的,抱的希望不大,她想,她一定会介意的,毕竟,他还是一个人,要他突然间多几个儿女,是很难接受的,媒人就这么想着的。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地答应了,他只考虑了一刻,他考虑的是,孩子肯和他生活吗?他确实是不会介意的,失去多年当父亲的责任,让他倍感寂寞和空虚,现在,他终于有孩子了,而且是三个。“我一定要养育他们成人”他是这么想的,媒人差点以为他是傻的。
他的女人来了,与他健硕高大的身材相比,那女人显得娇小玲珑。三个光着脚丫的孩子躲在她的后面。最大的是个女的,他得到了母亲的遗传,也显的娇小可爱,由于阳光的灼烧,皮肤粗糙了点,大概有7岁上下。手上抱着个婴儿,那婴儿眼睛大大的,手脚都在不停地蹬,活泼是他最大的特点,但后来证明,这并非是这个孩子的本性,他后来是静得有些象女孩。而有个5岁左右的男孩在好奇地搜索屋子,他像在寻找着什么。男人招呼他们坐下,父亲从厨房端着香喷喷的鸡肉。这一顿特别丰富,因为这一顿就当是他们成亲的喜酒了。
女人和那三个孩子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包括他和他的父亲。他们。又组成了一个家。那年他36岁。
(九)
就在女人住近来的第3个月,她有了,她有了他的孩子。这年,很苦,很苦。饥饿充斥着周围,但他还有使不完的力,他想他还撑得下去。
(十)
午夜,一阵爽朗的婴儿哭声从老屋传来。一个新生命终于诞生了,一个属于他的儿子诞生了,他狂喜地抱着他的儿子,连着手往高出轻抛,眼泪汹涌而出想不到,年近四十的他还能有幸得个儿子,他的父亲也哭出声来了,连鼻水也流个不止。今夜,是个最令他无憾的夜。
第二年,女人又坏了一个女儿,一个胖女儿,上天总算没有亏待他了,他想。一家八口的,其中有5个是他的孩子,至少,他把他们当做儿子。那年,他39岁。
(十一)
时间总会吞噬每个人的生命,他的父亲病倒了,而且,就是这么的一病,就整个人瘫痪了,只能整天躺在椅子上,看着他的孙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连去大便小便都需要媳妇的帮助。但他的脸总挂着一丝安慰的笑容。小孩们也不忌讳主动地用手去给他白白的胡须扎。也不管父亲对他们的警告,就是喜欢在爷爷的竹椅子里腾个小空位坐下,或者直接地坐在爷爷的大腿中,身为爷爷的他也不阻止,他还有多少时间给孙子们这样坐着呢。
时间每过一天,就在男人的父亲的生命之树上狠狠的砍上一个刀痕。他日渐衰弱,最后连孙子的叫声都听不到了,但他始终挂着仅存的微笑。这也是孙子们乐意在爷爷能不作出反映的确时候,还不停地和爷爷聊天的缘故。
生命之树终于倒下了……傍晚,他看着夕阳,慢慢地,慢慢地,闭上沉重的眼帘,他实在是感觉太累的。他回想到,他没有尽过父亲的全部责任,他原本想教他的儿子怎样当一名父亲的,但现在,他觉的不用了,因为,他也只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这个拥有5个孩子的儿子他比他做得更好,于是,他又回到儿子出事的那天,那天,天还下着大雨……
男人亲手埋了他的父亲,在父亲的脸上,他掉下了几颗泪,那里融化了感激。此后,他再也没有为此而掉过一颗泪,他要教给他的孩子知道,这才是坚强!
那年,他42岁。
(十二)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满街是打到资产阶级的大字报,疯狂的人群在游行。家里的猪,鸭鸡等家禽是不能私自养的,否则就是资本派,而且,不能多种田,种多了也没有,也是要充公的,但除一姐和二哥外,其他还小,总不能要他们挨饿。于是,他起早摸黑地去山上挖野菜,竹笋等一切可吃的东西。而且,他用几年下来辛辛苦苦所剩下来的钱买了个鱼网,打鱼是他最值得骄傲的手艺。他能凭他的直觉和经验判断那里比较多那类鱼,甚至,最难捉的“塘鳋”,一个星期都能碰上一两条。这些的鱼他都不舍得吃,给女人和最少的女儿吃,他特爱他的女儿,即使在最贫困的时候,因为他的勤劳,与他对家人朴素的爱,他们都不曾因为饿而病倒过,你失去过太多了,至少,他更懂得如何保护他心爱的人。
文革之后,本来已不起眼的他们渐渐变得更平凡。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参加过游行,惟独是他们家的人。他不想扬名,也不想多生事端。想游行,批斗那些,他一盖不参加,也不允许他家里的任何人参加,他要的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最少,是在他们家安安静静的。
疯狂也好,安静也罢,一切都会风过云散。生活总伴着沉沉浮浮的。有阳光,有阴雨,有笑,有哭,有泪,也有痛。痛过之后,站起来了,你会发现其实当时的痛正是你要坚强地面对生活的理由,除了男人之外,很多人都不懂得。
(十三)
1981年,他的第一个孙子出生了,那时候,他也第一次感觉他老了。他又以祖父的身份,去审视生活,生活,当你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当你用不同的身份地位去对待,面对你要去珍惜的人,结果都是一样,你还是想付出一切去你想去珍惜的人,并且,是全心全意。这是他深埋于心里的答案。
(尾声)
清晨,空气出奇的爽朗。一切都如诗般沉睡。而他已收起了鱼网,满载收获。沙子铺成的路,他喜欢走,但以后可能就走不了了,因为,村里已经在筹建水泥道,明年应该开始动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时代变了,环境也会变,但人呢?
喝完早茶,就打开了小摊子,卖鱼了。今天因为莫名的开心,多喝了两杯酒。所以招揽生意也特别卖力,喊得连市场外的人也能听到。终于,有个老人走过来,询问价钱后,要两条,当他稍稍起身,立刻瞪大了眼眶,然后,他就倒下了。他再也没醒过来,医生说,他死于心肌梗塞。
葬礼上,每个亲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但只有他的一个孙子最痛。在没有人的地方流的泪最多。这个孙子,是最肯聆听他心灵的人,他总喜欢向这个孙子讲述他的经历与他眼中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狭隘得很,但,那是属于他的世界……
秋雁,带走了他的爱,飞向遥远的家……
那年,他78岁。
他最疼的孙子,今年19岁。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2-8 13:33: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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