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春天。春天的时候,通常变得语无任次。
还纸上谈兵。
晒着太阳,时间变得似是而非。
有时无意,有时故意。我在这些小意趣上独自心碎般迷恋。
近来我总是在梦中举着梅花形的烛台,一步一步从楼梯上下来。
手脚冰冷,好像在月光中泡久了,长出寒气来。
窗外的树上长出许多灰色的果子,它们从没有被摘下来过。
但是在梦中,我总是毫不含糊的知晓它的味道,有些淡淡的酸,可有可无的甜。
好像只是为了表明它是可以食用的水果,就像我写小说时,总是止不住某种感动,而把情节叙述出某种弯曲。春天的花影般,模糊而清晰。
水伯是我的远房亲戚。去年春天他到城里看我的祖父。
他们坐在月光下吃酒,抽烟,回忆从前。我透过窗帘,看到祖父醉去的脸,浑乱而忧伤。
我坐着书上的莲舟,看到清澈湖水下宋朝的某座小楼,月光很白。
后来,我决定写一个长篇小说。我暗暗发誓,要像养羊一样把它带大,那些词语会像雪一样被倒出来,或者还像赶去春天的路上那些似是而非开出的云朵。
我怀着狂热,秉烛夜战。
但是,很快我就厌倦了,我把小说中的人物丢在秋天的河边,好像丢弃不相干事物一样心安理得的回来。
祖父有一枚埙,它常常在月光很蓝的晚上被取出来。
在黑暗中,我把自已像布一样铺在床上。埙被吹得下弦月那般生出病来。
这时候,我都会羞愧难当的流出泪水来,除了爬在我身上的月光,没有人知晓这些秘密。有一次我差点在小说中说了出来,但是,我很快就用橡皮擦掉了它们。那道痕迹像春天草丛中的蛇,蓄满了让人激动不已的距离。
水伯在城里住了七天。
七天后,他带我来到了这个边远的江南小镇。
对于这个决定,祖父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我不记得我是否清晰的点了头。但好像也并不是很反对,或者,那时我正在构思某一个小说的高[chao]。于是就顺便点了头,或许吧。
抵达小镇时,春天正浓。河水两旁桃花开得像书中的往事。
我喜欢水伯的屋子。
木板结构。临水。有一扇可以看到远处那条像蛇一样公路的格窗。
空气潮湿,有某种让人隐隐觉得可以长出翅膀的香气。以及长满青苔与蒴类植物的后墙。还有一个可以充足晒到太阳的院子,很安静。
小薇,水伯朝屋里喊。
小薇不是小姑娘,它是一只模样精致的猫。水伯抱着它,眼神温柔。
水伯煮鲤鱼汤,小薇扑在他的怀里,骨漉漉的看我。我忽然就不自然起来,觉得眼睛没有地方可以暂放。背上还微微发冷。
瓷罐里鱼汤发出鲜美的香气。我发现水伯已经睡过去,小薇轻快地跳下来。在昏暗的灯火下,像个小姑娘。
水伯被我叫醒,有些不开心。整个晚上,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拒绝与我说话。
我只好仔细的喝汤。小薇坐在水伯的怀中,侧着头看灯火,眼神迷离而忧伤。
下窗帘的时候。我看到月光下的公路不安的游动起来。
于是,我从箱子中翻出那个未写完的小说,像寻找故人那样与纸上的人物落寞相会。
我给那个叫阿原的家庭教师按排了一个叫湫子的少女。她在他醉酒的晚上,隔着深深的庭院弹琴给他听。
后来,他们一起带着湫子的弟弟在春天的水边放风筝,扑蝶,折花,楚楚动人。
小说似乎顺利的进行,我甚至设想出了恶意的结局,阿原与湫子像所有的人一样温习了爱情,结果,阿原却是湫子同父异母的哥哥。
想了一遍结局后,我终于兴味索然的撕毁了它们。我恼怒于这种千遍一律的故事情节。但是,我同样明白我写不出更好的小说,我又一次羞愧的流出泪水。
经过一个晚上的睡眠,水伯似乎情绪不错。
他主动找我说话,给我泡上好的龙井,细致讲述好茶叶的汤,色,形,香。
但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与我说话。因为,他捧着小薇的脸,语气柔软,眼光温和。
阳光穿过桃树打在我们的身上,像一道道细腻的溪水。于是我说,小薇像个小姑娘的名字。
水伯淡淡地说,小薇本来就是小姑娘。说了这句话后,水伯像关门一样坚定的闭上了嘴。
阳光下的桃树,纷纷开出动人的桃花来。恍然似某个陈旧的春天。
月光淌在水上,风从远处吹来,它们被打的迷离而破碎,仿佛饮了酒。
晚饭后我在灯下翻着《饮水集》。于是,我又把故事放到了清朝。
我让阿原做了个关于清朝的梦。在那些伤感而浑乱的梦境中,阿原在春天的桃树下,与一个老僧下棋,桃花雪一样落下来,打在棋盘上。
但是,他总是被窗后面的一双眼睛扰乱思维,空气中浮动着不属于寺院的暗香,静静撩人。桃花落尽,树上长出许多苦涩的果子。整个春天,阿原总是一盘一盘的输棋。
他与老僧心照不宣的坐在树下。在某一件事上,他们成了棋逢对手的知已。
后来,我终于禁不住在纸上写下了“小薇”两个字,我把它用在一个丫环的身上。那是个与众不同的丫环。她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过墙,像一只猫那样轻快的逃跑。
我发现自已无法自如的控制小说的情节。
本来写到第十页的时候,我就想简单的按排他们遇见。水伯房里的小薇叫出某种凄清的声音,我把所有的稿纸搓成一团扔出了窗外。月亮一下子沉入水底。
灭了灯,我把自己像麻袋一样放在床上,头痛欲裂。
祖父从城里赶来。
他拍门的时候,我正躺在阳光下翻书。
水伯打开门后,小薇一下子就跳到了祖父的怀里。这种久别重复般的热情,似乎刺伤了水伯。
沏了一杯茶后,水伯抱起小薇走进房里,重重关上了门。祖父对此毫不在意。
阳光泼在院中,很静。我把头埋在书上。祖父轻轻地喝起杯里的茶,好像他赶来就是为了喝茶。
连续几天,我没有再去想那篇该死的小说。我心平气和的放弃了它们。
祖父与水伯又开始坐在院中饮酒。吃到一半的时候,埙声弯弯曲曲的赶来。月光下的桃花纷纷飘落,像一场又一场的雪。
我又一如既往的流出羞愧的泪水。一边恼怒一边痛快淋漓的任它们流淌。
疲倦的时候,我又开始翻过月光去做梦。
我仍然举着梅花形的烛台,从楼梯上一步一步下来。在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姑娘。她对着我静静地微笑:阿原。为什么不见我?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小薇。然后突然醒过来。
我看到水伯的小薇安静地坐在我的窗台上,月光像水一样泡着它,细腻而伤感。
有一个晚上,我看到祖父握着酒杯,突然就止不住哭起来。他俯在桌上,肩膀一抖一抖。那枚埙滚到桌子的另一头停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掉到地上,碎成许多片。
小薇吓了一跳,叫了一声跳到水伯的怀里。水伯不言一词,只是轻轻地,温情的抚着它。
我抬头看到月亮隐进了云层。
水伯说,要下雨了。我安静的把窗帘放下来。
雨一连下了许多日。
祖父与水伯再也没有喝过酒。小薇卷在门边望雨,似乎满怀心事。
我百无聊赖的翻书。偶尔放下书看雨被风缓缓吹斜。
桃花被雨水洗的似乎掉了色,寥落的开着。
祖父是在早晨被发现死亡的。
水伯煮了荷叶粥,来找小薇。发现祖父一只脚挂下来,似乎想要起来。
医生来的时候,祖父其实早已断了气。他们说,脑血栓暴裂。
换衣服的时候,我在祖父的身上发现了一块手绢,上面绣着“小薇”两个字。
带着骨灰盒,我回到城里。重新翻出那个小说,苦思冥想。
几天后,水伯的侄子打来电话:水伯追小薇时从桥上掉到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中间他还说了一些问好之类的话,几分钟后,将要挂电话时,他又说:有人看到水伯其实是可以上来的,他掉下去游到半路时,又掉头回到水里去。
我忽然对他的乡音心烦意乱起来,想要尽快结束谈话。结束电话时,他关心的问了句:你的身体现在好吧?
雨斜斜地飞进来。我立在电话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生过病?
桌上的稿纸被雨浸湿,字迹一片模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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