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水平线,是我一辈子可能都越不过的龙门。从小父王就教育我们:“鲛人是水里尊贵的生物,不可与鲤鱼等杂辈通论。”我却越不过一道龙门。我总是把头探出水面,阳光就直射下来,很刺眼。放眼南海,一颗颗涟漪灿然摇晃,恍若灼烟,又多一分闪耀,就像我们的鳞片。我便急忙闭眼,掩盖住那具有穿透力量的光线。那纯粹的光明,就像纯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人类的小孩像天使一样,我一直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记不清多久了,我还很小的时候,被“天使”救过。我当时贪玩,违了父命,跑到岸上,后来,就睡了。醒来时,没什么力气,只看到一个小孩跑来。他大概还不知道我的价值,拿起我就顺手笑嘻嘻的抛进海里。我依旧还能记起那个“嘻嘻”的声音,很好玩,也很好听。
每次探头,都会听到岸上有人尖叫——鲛人。
我倒也无所谓,继续仰视我的阳光。我知道,他们不能把我怎样,我只须轻摆一下尾巴,南海的一隅,就足以淹没他们的村庄。毕竟,我已经是一只1007岁的鲛人。
有一次,我如往常一样探头仰望阳光,有一个小孩指着我尖叫——鲛人。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就绝望的回到了海里。从此,我不再相信有天使。
人类总叫我鲛人,其实,我有名字。我原本叫南独。
就像东海可以染夜,西海可以幻珊,北海可以闪金,我们南海的鲛人,都会泣珠,很漂亮的珍珠。在这偌大的南海中,不会泣珠的鲛人是血统不纯正的鲛人。可我不会,我生下来就面带一副笑容,从不哭。父王以为我们这代泣珠晚,便也没在意。可是,直到我400岁那年,我最小的妹妹都已经可以泣珠了,我还是只是笑,像我一直以来的那样,不停不停的笑。
父王这才开始着急,决定为我改名字,改为碛朱,音同“泣珠”,算是父王的愿望吧。遗憾的是他只考虑到了音。虽然那以后一直被人称为碛朱公主,但我血色的眸子依旧掉不出珍珠,就像我的名字一样,一片红色的沙漠。
已经说过,不会泣珠的鲛人是血统不纯正的鲛人。在我529岁的时候,父王开始焦躁,怀疑起了母后。母后是东海上一代的长公主,容貌端庄娇好却不风骚,与当年西、南、北海3位丰姿绰约的长公主并称“深海四仙”。母后对女儿家名荣与贞洁的重视是四海皆知的,举止从未有过不得体。那些嫉妒母后的人说母后从未少女过,仿佛对他们来说,只有怀春才叫少女似的。正因如此,父王对母后的猜疑对整个南海乃至四海来讲,都只是个天大的笑话。而我因为除了不会泣珠,其他都不比别的公主差,所以也一如既往的得到尊敬。
这件事原本谁都没有在意,父王却终是把它缠绕成了一个死结。
600岁,我还不会泣珠。父王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母后多年来的怨气也如火山爆发,二人为了我的血统问题而不可开交。这一切在我看来就像两个小孩在玩过家家。我本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愚蠢的人类身上,就如父王所说,我们鲛人是尊贵的生物,可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不也做起了这等无聊的事吗?南海的一片天翻地覆后,母后离开了南海,回东海娘家去了。走前,母后把我叫去,她优雅的手指轻抚我的眼睛,然后轻叹一口气。我面无表情的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她笑了,很疲惫的笑,她好象很累了,我听到她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呢。”
母后的死讯传的很快。失魂落魄的她在回东海的途中被渔民盯上了,待她回过神来时,已身中鱼叉。母后终是不愿为卑鄙的人类所用,破喉自尽。
南海鲛宫门口是成群为母后守灵的鲛人,母后生前都有恩于他们。这场面让我想起了父王即位那一年,来的人踏破了南海鲛宫的台阶,而和今天相比,微不足道,太微不足道了。就是那一年,父王不再是一个可以给我当马骑的王子,而是身负重任的南海之王,母后也不再是那个温柔贤淑的儿媳,而是端庄晓理的南海之后。当时才95岁的我,也摇身一变,不能再钻到石缝里摸鱼卵,而成了要能文能武,处事得体,为妹妹们做榜样的长公主。
愕然发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
西、北海的上代长公主也来了,和我们南海上代长公主,也就是我那已嫁出去的姑姑一起。看着她们,我就想,“深海四仙”永远成为历史了。水晶棺中的母后很安详,和在世时一样,嘴角带着礼貌的浅浅微笑。连逝去都这么端庄,她在我眼里像一个圣母。
母后下葬那天,天气很蓝,阳光直直刺到海里,我随着鲛群缓缓移动,偶然抬起头,看到银蓝色海水般的阳光,才突然想到,好久,都没看到阳光了。母后被安葬在珍珠冢,那是只有皇族中伟大而尽责的鲛人才能埋葬的地方。母后的水晶棺被一颗颗珍珠覆盖,直到那带着浅笑的嘴角。我闭上眼,再睁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眼角滚落下来,那是两颗很大,很美,很绚丽,有着鹅绒般光泽的黑珍珠。父王用手掌托起那两枚黑珍珠,他说南海自古黑珍珠就少之又少,而我泣下的两枚,为黑珍珠之最。那两枚黑珍珠,一颗放在了我们南海泉眼,一颗被父王亲自送往东海。
那几天的海面特别漂亮,像一个大花环,我记得很清楚:东海如被染成了夜幕,满眼暝色;西海流光溢彩,像幻化出的各色珊瑚;北海宛若被天上闪下的金粉洒浸,遍布阳光;而南海是白色,雪一样,一大片,一大片,里面会有一些我所熟悉的彩色,成了那么夺目的主角,那是属于皇族的颜色。有点失望,我没有找到蓝色,那是父王的珍珠的颜色。那些珍珠上覆盖了一层轻纱样的黑,我知道那是南海泉眼上的一颗黑珍珠散发出的光芒。
因为母后的事许多人责备父王,也包括我。母后刚去世的那两天,他也只是忙于招呼前来吊唁的人,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像是处理着平时的国事。直到很久后的一天,我经过他的房间,听到轻轻啜泣的声音,我轻轻“哦”了一声,便走开了。
父王要给我改名字了,因为我已经学会泣珠了,不需要“碛朱”这个名字了。妹妹们的名字都是母后用她们珍珠的颜色给起的,如:茜珠,雪珠,樱珠,靛珠,黛珠。父王虽雄才大略,却稍疏文采,顺口就赐名“黑珠”。到底是考究的老龟丞相觉得不妥,谏言道:“‘黑珠太过粗俗低鄙,哪怕是“青珠”也要略胜一分啊。”
于是,我有了新的名字,青珠。
720岁的时候,我恋爱了。他是从地中海远征至此的王子,一路攻来,势如破竹。
我们南海没有王子,几个妹妹又太小,父王便令我挂帅上阵。我知道,这是难得的可助我继位一臂之力的机会,答应了。不论沾染多少鲜血,为了王位我可以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更何况,我有着最正当的理由——他们是敌人。
我和他对峙两岸。他有一张坚毅而清秀的脸,长长的茶色卷发和一双温和的冰蓝色眼睛,这一切让我怀疑他真的是那个身经百战的王子吗?他对着我挥挥剑,说不打。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战场上对女孩舞刀弄枪是耻辱。我冷笑:“哼,很英雄嘛!”我伸手,副将军会意,递来一把弓箭,我举起弓箭,“永远不要对敌人松懈,不管他是谁。”不过,他已经没有永远了。
他反应出呼我意料的快,下意识的一个闪身,我已出手的箭射死了他的一个鲛兵。
他惊谔的看着我,大概没想到我会趁其不备,或者说趁人之危。
我说过,为了王位我可以不择手段。
他笑了。只一瞬,他的脸就离我那么近,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让人窒息的空虚。然后,我眼前一晃,被他扬起的剑光照亮。我身披的黑色笼纱,被血一点点蔓延,被血染过的黑色,更深,更深了。
他剑上的花纹很漂亮,是位舞者,半卧于飘满残藕的湖面,一手轻支身后,一手浅弯微微上扬,她抬头,仰望,仰望风卷残云的天穹,空留一半浅紫。不同于他的剑的纤弱,我的剑所雕的,是一位武者。一片竹林,一个轻狂少年腾于乱飞的竹碎之中,剑气直逼长空。我们的剑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很好听。
我已负伤,他没有半分让我的架势。凌空相争,脚尖不时轻点水面,便溅起银色的水花。他举剑刺过来,我两脚向后吊起,翻转身,几根黑色的头发顺剑锋滑落。我腾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刚好和他错过,他便向斜下方滑去,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和冰蓝色眼睛上一摇一摇的,狂舞的海风撩起他长长的茶色卷发,轻拂过我的脸,就一刹,我恍若隔世。回过神,他的剑已刺穿我的右肩,血淌过剑沿,和剑锋的金子在阳光中交织出炫眼的光线。呵,被摆了一道呢,只是,我的剑也不是装饰用的,笨蛋,还在发愣,还没感觉到吗,我的剑正抵在他的心脏下方,虽因为右肩的伤导致了与心脏位置的一小点误差,但就是这里,也足够重创他了,我略一用力,呀,他流血了呢,呵呵!
“哼哼!”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咦?我笑是因为他的军队打出的那块招牌,他在笑什么,我转头,愤恨的看见我们的军队也打出了块和对方一模一样的招牌:休战。想来也是,双方的主将都受了伤,再这么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身体突然失重,跌落水面,睁眼看他,他背后的阳光,那么刺眼。
他又露出了不知死活的笑容。
各自鸣金收兵。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不知什么时候会好起来。难得不用出战,我便恣意躺在海边的礁石上,这样做的危险性我很清楚,不一定就会从这片汪洋的某个角落射来一支箭,但我更自信于自己的反应。
灼热的太阳在缓缓移动。
“喜欢阳光?”我紧握了握手中的剑,没有睁眼,问到。
“对啊。”他答到。“不过你还真警惕啊!”他带笑。我睁开眼睛,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微微侧过头笑着看我。
“呃……肩膀的伤……对不起。”他的语气带有惴惴的不安。
“没什么,战场上嘛,也许我们下次痊愈时再战,我会一剑挑了你。”我面无表情的说。
“你为了什么上阵打仗?”
“王位。”
“为什么想当王?”
“……不知道。”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的话。”
他天空一样的眼睛有了阴霾。我知道他觉得总是在我话中出现的“战场”两个字很刺耳,因为,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我不得不这样反复的提醒他和自己,我害怕事情发展到我不愿看到却控制不了的局面。
战争长达百年之久,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总难逃两败俱伤的结果。
闲暇之余,我们常在礁石相遇,久了,彼此就成为了习惯。偶尔,会有淡淡的闲聊,但更多时候,会在一起仰望阳光,我累了,就靠在他身上,或倚在他怀里,他就轻轻抱着我,很安静,很安静。“我们远走高飞好吗?”他也有问过。我就坐起来,坚定不移的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南海的长公主,为了王位才上战场,也是以王位为契机认识了你,现在落跑,就等于一切都白费了。”我知道这话对他伤害很大,但我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如果他那个时候走掉,我毫无怨言,只可惜,他没有。
撕杀的太久,我累了。我想,我们不可以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感情得以厮守,而以海域为名让那些鲛兵残杀,这不公平,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807岁的那个下午,我们相依礁石。
“明天就又要开战了吧,我要让它成为最后的战役。”
他没有声音,依旧仰望阳光。
“喂,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我娇嗔着拍他,像以往偶尔任性时那样。
“有听到了啊。”他又低头对我笑,像以往每次对我的包容,眼里的笑意却无法掩盖的蔓延着柔软与疼痛。
他的波澜不惊让我有瞬间灵魂被撕裂的感觉,慑人心魄。海平线只余半个残阳,海的颜色很红很红,整片整片的溶进我赤色的眼睛里。我吻了他悲伤的眼睛,然后就背转身去,我突然就很难过很难过,如果生离永远比死别难舍,那我可以把生离变成死别。
隔日,我们已经残破不堪,所剩无几的军队咫尺之遥。我对他冷笑,“这片南海,是你万劫不复之地。”他昂起了头,我第一次感受到他逼人的锐气,一闪而过。同时,挥剑相向。
没有想象中的华丽,或悲壮。我侧绑着头发的发绳,被他的剑挑开,一道划痕轻轻擦过我的脖子,我知道他没有留情,我们都不屑需要男孩保护的女孩。我对他微笑,我已经学会真实的微笑——“你,偏了呢!”他在我面前一点点的倒下去。我从他身体里抽出我的剑,花纹里渗进的血,南海的水冲不掉。他还在笑,很安静很安静的笑,我就蹲下来,也笑着看他,一颗黑珍珠却滚到了他的手中。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泪,金黄金黄,太阳的颜色。我,还有他,我们输了,不是吗?
失去王子的军队顿时散乱,溃不成军,所谓的敌人一个一个消失,整片南海的水,透成了夕阳的颜色。我突然就发现我对不起很多鲛人,我转身往鲛宫的方向走,手起剑落,从此,我是一只只有右臂的鲛人。
两百年过去,南海的水面早已风平浪静,我依旧每日仰望阳光,我知道,我可以触摸到最近的阳光了。
父王,老了。好歹是仙人,所以鲛人从外表是看不出老的,没有皱纹,没有华发,没有弯曲的腿,也没有佝偻的背,只有日渐安逸的心,和沧桑的眼睛。病榻上的父王依旧有着看似有力的手,年轻的身躯,只是已不复往日的威严,是一个真正垂暮的老人。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那是我生来见过的,最浑浊的一双眼睛,有着太多隐忍的东西。那眼睛让我忍不住回忆,回忆当年那个才1160岁的,有着蓝色卷发的王子。他比如今的我要调皮的多,已经是有女儿的人了,却还不懂得为人父,无数次让那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女人半开玩笑式的抱怨,每当这时他总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向她保证一定会好好管教女儿们,可第二天,却又让我骑马一样骑在他头上,领着我到处逛,还和我抢零食。每次母后因为我的调皮而大发雷霆一定要“管教管教”我的时候他都会及时跑来通风报信,然后抱着我迅速隐匿到哪个角落,还得意洋洋的和我说,这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父亲以前和你姑姑舅舅们捉迷藏每次都不会被找到,我就听的“咯咯”的乐,我们都完全忘记了是在“逃难”。
后来,他当了王,我却一直没有认清这个事实。在我成了长公主以后第一次和妹妹吵嘴时,他把我吊了起来,挂满了锋利的鳞片的鞭子结结实实的打在我身上,疼的尖锐而凛冽,我的眼睛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什么了,只听到鞭子在耳边呼啸而过,无比嚣张的嘶鸣着,来回的风撩着我身上已经交错成美丽图案的伤口,冰凉的那么彻底。最后站在一旁的妹妹跪在已滴满血渍的地上哭喊:“父王,不要打姐姐了,这件事不全是姐姐的错啊。”父王停下手,冷冷看了看妹妹,又转头,对着我挑起眼皮说:“你要明白你现在的位置。”他的脸上除了表情,该有的都有。说罢他转身,走的无比坚决。
病榻上的父王又开始咳了,我急忙把汤药递过去,父王吃过了药,又沉沉睡去了。我抬起头,隔着海水看阳光,突然在想,那之后,真是好多年了呢。
那一天,海水很急,发出低沉的咆哮。我从未见父王哭过,即使是母后走时,也只是听到而已。我们六个女儿围在父王身边,他右手紧紧攥着母后留下的紫色珍珠,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每一张,都有他和母后的影子,他的眼神,满是感激。
后来,蓝色的珍珠飘遍南海。
再后来,那片湛蓝沉淀,从此,南海有了最闪耀的底线。
10年守孝期一过,一切就顺理成章。不出意外的,我轻点脚尖立于南海水面之上,高举起王杖。原本镶嵌的深蓝色珍珠已经不复,替代它的是一颗很大很美很绚烂,有着鹅绒般光泽的黑珍珠。
晚上,我倚在王位上,轻轻触摸王杖上的那颗黑珍珠,有淡淡的温度。我只是觉得,如果举的够高的话,就能够触及太阳的温度,但是,它汲取的好象远没有我想象的炙热。
父王真的是一位很伟大的君主,让我没有拯救黎民于水火的机会,只能继续让百姓安居乐业。我每天不厌其烦的计算着什么人口自然增长率;青少年犯罪增长率;金融经济增长率……安分而充实,我更适合忙碌。
坚强的茜珠,纯真的雪珠,浪漫的樱珠,忧郁的靛珠,都已有了她们疼或疼她们的人,被我“赶”出了南海,她们有她们应该寻找的幸福,只剩黛珠成天跟着我,和我唠叨她的王子梦。
始料不及的,战争的气息再次弥漫南海,此时的我,1167岁。我单手持剑出海。似曾相识,茶色卷发冰蓝色眼睛——时光开始摇晃。我定睛,那锐气而稚气的眼神,那凌人的脸,又分明那么陌生。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位王子,一个有着难过的微笑和金色的珍珠的王子。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因为我突然发现我连住在我回忆里的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对面那年轻的王子笑了,骄傲而自信的笑了:“什么啊!连我哥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杀了他啊。”我似乎明白些什么了。他稍稍低下了头,眼睑垂下了。“我哥哥叫孤望,是地中海的二王子,自小温文儒雅,深受百姓爱戴。立储那年,哥哥本是最适合的人选,可父王怕他优柔寡断,一定要他至少攻下十片海域。”他苦笑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竭嘶底里的对我喊:“是你,是你这个女人杀死了他!”我身体突然失去支撑一样,像被抽离了骨架,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我不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孩子,我才发现多年前的坚决与凌厉不知何时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我想找,可找不回来了,好象有无数冰凌向我逼过来,向我这个杀人凶手直逼过来。
他挥剑而来,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我那软绵绵的右手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剑,眼前这孩子的脸总和另一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心脏下方的锐利袭遍我全身,我悼念着很多年前那个王子经历过的痛楚,无力抵挡。在海里观战的黛珠听闻我战场失利的消息,匆匆赶来。她毕竟太小,还未考虑到后果,遍一头钻出水面,挡在我前面。她缓缓转头,眼里映出了对面王子的影子,她黛色的瞳孔一点点张大。对面的孩子手颤抖了一下,剑跌落水面,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就都明白了,这场战争,还有输赢吗?
事情和我料想的一样,只是速度还要快。他们之间的爱情融化了一切仇恨。看到他们那么幸福,我就想,也许这种事几百年前就可以发生,如果孤望多一些坚持,而我少一些野心的话。
100年之后,黛珠穿上了黛色的嫁纱。那个叫希奥的调皮的王子趴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耳语:“姐姐,二哥他……他会高兴是吧,他会祝福我们吗?”我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慢慢上扬嘴角:“是啊,应该会吧,为什么不呢?”
我看到,他们单纯的脸上,挂着那么干净的笑容。
327年的时光伴随南海的涛声消散,这一年,我1594岁。这南海日渐升腾,可这偌大的南海鲛宫,竟无半个可以陪我说话的鲛人。有时躺在寝宫里,轻抚王杖,就会想这些年来我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若隐若现的结果让我怯于面对。半生,消逝在我的高傲和野心里。
1600岁那年,黛珠回来了。我说两海相距这么远,你没事就别老往回跑。她说:“姐,我给你带回来个礼物。”她打开珍珠锦,我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男婴,便抬起头不理解的望着她。她笑笑说:“姐,自从孤望王子之后,你就没正眼瞧过别的王子,可这南海总要后继有人啊。”我笑着轻点她的额头,说这孩子就叫舞武吧。过了不长时间,黛珠走了,舞武留了下来。舞武很聪明,也很文静,他喜欢趴在我膝头,听我讲故事,然后安静的睡着。
转眼,舞武已经是一个700岁的王子,有着银色的半长发,他那双金色的眸子,闪烁的刺眼。像所有年轻的鲛人那样,他对家,也就是鲛宫似乎没了任何依恋,我也不过问什么。他深夜回来,我就默默给他煮宵夜,然后看他趴在我膝头睡着,和他100岁时一模一样。
一日,我闲来无事,正在巡海,视线突然出现了在我记忆里沉淀了几百年的那块礁石,和银色半长发,金色双眸。我游过去,和他一起仰望阳光。
“青珠姑姑,孤望王子是怎样的王子呢?”
“………………”我竟一时语塞。
他又接着笑说:“如果有下辈子,青珠选择和谁在一起呢?孤望王子吗?”
他的话里不知为何没有了“姑姑”两个字,我却也不在意。“也许吧,呵呵。”
“那我就选择当孤望王子好了。”
我不再讲话,只是浅浅弯起嘴角。
他调皮的笑,指着太阳:“他的颜色,很像我的眼睛。”
他的话,让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对太阳的那个预感。
意识到自己老了,是2908岁那年。我坐在王位上,眼前一黑。
我看到孤望在对我笑,温暖如初,背后依旧是初见时湛蓝,洒满阳光的天空。血,暗黑色的血蔓延开来,原本清澈的颜色那么沉重,他的脸,干净的透明,渐行渐远。
“孤望……”我轻唤着醒来,转头,看到坐在床边的舞武,眼里写满失望、难过和温柔。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抵着额头,无奈、不甘而哀伤。我沉默着注视他,此时,我的任何话对这个傻孩子来说,都是种伤害。我一直都是只不愿背叛自己的,自私的鲛人。
我看到过一些人类,他们只活到100岁左右就已经任岁月在脸上肆虐。而鲛人可以用年轻的身躯覆盖衰老的灵魂,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身体每况愈下,我自己最清楚。每天舞武都陪我到那块默默伫立的礁石上。偶尔,聊几句天,更多,是沉默,如同当时,孤望在身边。只是,当初,是一个注定失去的灵魂,而如今,是太晚的相遇。日复一日,南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守侯了几千年的礁石,只是岸边的风景早已日月更替。
此去经年。
3000年,足够人类诞生一个民族。那天晚上,太阳已经褪尽光华,从视线的尽头沉沉的跌落。舞武的银色半长发,在冷月下闪着熠熠的光辉,明亮的如同剑光,刺痛我的眼睛。
“你回去吧。”我开口:“我还没有试过,一个人仰望星光。”我把珍珠锦交给他,里面是我寝宫的钥匙,而寝宫里放着的,是我为之追逐了半生,守护了半生的东西,尽管对他而言,可能一文不值。
不过,一根王杖而已。
他接过,无语。他站起身,却固执的盯着我,一颗心分明在绝望而脆弱的质问:“我终是没有资格挽留些什么,是吗?”黑发被风撩开,我抬起头,把最后一个温柔的眼神,送给舞武收藏。
他转过身,我分明看到,月下,他高扬的脸上,是两道清冷的轨迹,划落在他微微上翘的嘴角。
海风在耳边吹过诡异的声音,他最后轻声留下的那句话飘摇着久久不肯消散去——如果早点,遇见你。
我抬头,仰望漫天的灿烂。
如果早点,遇见你。
静静坐着我突然意识到,东经15度,北纬37·5度,北偏西67度——终结。
冰凉的海水中,我向那个遥远的方向缓缓移动,细细体味着身体中每一个细胞破裂、死亡的感觉。直到泛着鱼肚白的黎明来临,直到光芒万丈的那一刻。太阳像过去周而复始的几千年那样,重拾他的耀眼。我已经没有力气游往任何地方,我感到自己一点点幻化、透明,像在海水中看到的阳光。我的黑色长发漂于海面之上,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溢起一颗颗珍珠形的黑色泡沫,在海风中高高的飞扬,在阳光下盘旋,折射出各种光影:母后浅弯的嘴角;孤望温柔的冰蓝色眼睛;父王决绝的背影;舞武月下那双金色眼睛划落的清冷轨迹;还有,还有…………
然后,他们一个个迸溅开来。
然后。再没有然后。
很温暖,很温暖,第一次觉得,这样的阳光,真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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