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见沧海兄之《南乡子·也搞搞新意思学作隐括词》文，对他以词隐括词之举颇有不同之意见，故也来凑凑这份热闹。

隐括的意思，沧海兄文中已说过了。为了行文方便，我在本篇再重述一遍。隐括，最早作“櫽括”，原义是指矫柔弯曲竹木，使之成形的工具。

而隐括词，由宋词中而来。这是一种被一些学者冠以“奇怪”两字的文体，也是一种极具特色的文体。它属于“杂体”，也就是说它是非主流文体。这时候，“隐括”的意思已经变了，与原词的意义相去甚远。用北宋苏轼的话来说，就是把别的词以外之文学作品，“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微加增损，使入音律”的一种做法。而这种做法，形成了隐括词。这里的“入音律”我认为很重要，也就是说，宋人之隐括词，就是为了“俾其可歌”，同时把自己对于别人作品的极端欣赏之情变成可听、可唱。

还有一点也说明一下。据今人考证，隐括前人作品成词的这种作法并不是苏轼首创的。在他提出这个说法之前，同朝的刘几已经这样做了。刘几的自度曲《梅花曲》，就是以“介父（王安石）三诗度曲”而成。刘几虽然没有提出“隐括”这种做法，但其所为正是后来苏轼所说之“隐括”。当然，类似于这种做法，更早还可以追溯到《全唐诗》中所录的同谷子的《五子之歌》，他的这首诗就是从《尚书•夏书•五子之歌》而来。这是题外话，就此带过。

根据我手上所能查阅到的资料，隐括词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以散文作品隐括而成的词；这里的散文，包括楚辞、赋体、以及古文等。第二种，以诗隐括而成的词。这个诗，包括古今体诗；第三种，以词隐括成的词。这三类隐括词，前两种最常见，后一种少见些。下面就这三种隐括词逐一说明。

（一）以散文作品隐括形成的词

这种作法，自然首推苏轼的《稍遍》（为米折腰）。这首《稍遍》，就是以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隐括而成。苏轼在词中的序里曾说，他在东坡开垦耕种时，造雪堂，“人皆笑其陋”，唯有鄱阳董毅夫有“卜邻之意”。故苏轼以“《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后送给毅夫。

对陶渊明，苏轼对他是充满了仰慕之意，这可以从苏轼的一些作品中看得出来。而他之所以选了《归去来》来隐括，我想跟他当时因“乌台诗案”获罪黄州，躬耕东坡时的心态有关。此时的他，也是“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苏轼作品《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这样，他便与陶洲明有了某些共通之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研读陶渊明的作品。

所以，这也正好说明了宋人写隐括词的一个最主要动机。那就是：写隐括词的人对他所要隐括的作品或者是创作者本身是极端欣赏的。他隐括别人作品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欣赏方式，并有可能在欣赏的过程中与原创者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与对方天外神游，“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其后，有黄庭坚的《瑞鹤仙》，隐括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一首，也是相当之成功的一首。黄庭坚的这首词有两个特点，一为独木桥体，一为隐括词。此词全篇用虚字“也”做韵脚，保留了保留了原文唱叹有情之神韵。而隐括成词，又使之获取得了生生不已之重现。

除黄庭坚外，还有一些词人也以散文隐括成词的，如米友仁、王安中、朱敦儒、徐鹿卿等，在此就不一一贽述了。

（二）以诗隐括而成的词

诗分古体和今体，当中题材更为广泛，隐括词的内容体裁也就更多了。这当中，较为人所熟知的应该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昵昵女儿语）和《定风波》（与客携壶上翠微），分别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和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

苏轼的《水调歌头》（昵昵女儿语），前有序，云他的老师欧阳修认为韩诗所写非听琴，乃听琵琶也。这个观点后世人多有不同意见，此处略提就过。苏轼“深然之”，又适逢“建安章质夫善琵琶者，乞为歌词”，故取韩诗隐括成词，“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苏轼这首隐括词，对韩的原诗句意有删减，亦有合理的补充。韩诗的妙趣神韵，仍然在词中保留。特别是下结中的“推手自归去，无泪与君倾”，与韩诗的“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沱”句相比，更翻进了一层，尤为叹绝。这实在是极成功的一首隐括词。

至于《定风波》（与客携壶上翠微），苏轼对这首隐括词抱着极为克制的态度，只是增删了几字而已，基本上保留了原诗的句子，并没有任何独创性。这里要提一下的是南宋理学家朱熹，他也同样用这首诗隐括了一首《水调歌头》（江水浸云影），全词如下：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沽衣！

朱熹的这首词，在原作的基础上，增添字句，补充新的内容，并把自己的感慨也交织入词中，使得词的字数较原诗几乎多了一倍。这也明，隐括词发展到南宋起了一个新变化。在朱熹之前的隐括词，字数多与原篇相若，或者有删减。而到了朱熹手里，隐括词已比原作品多出了好些字数。当然，与朱熹同样做法的，还有一个杨万里，不过他是以《归去来兮辞》隐括的，此处不作细说。

（三）以词隐括成的词

相对于上前述两种形式，这种以词隐括词的做法，我个人认为，此举不值得提倡。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看看下面几首以词隐括词的作品：

1、苏轼的《浣溪纱·渔父》

西塞山前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2、黄庭坚的《鹧鸪天·渔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3、徐俯的《浣溪沙》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波才动万波随。

黄帽岂如青箬笠，羊裘何似绿穰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4、朱敦儒的《浣溪沙•玄真子有渔父词，为添作》

西塞山边白鹭飞。吴兴江上绿杨低。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将风里戴，短蓑衣向雨中披。斜风细雨不须归。

5、琴操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馀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前面四首词，都是直接隐括张志和的《渔歌子》而成，而黄庭坚和徐俯的则稍有不同。黄庭坚直接把原篇的作者入了隐括词中，直接用自己的所思所想演绎了原作者。至于徐俯的，还直接用了黄庭坚的句子：一波才动万波随（《诉衷情》）。而琴操的则是由秦观的《满庭芳》面来，对比之下，琴操的满庭芳与秦观词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就是韵脚不同。又因韵脚不同，而改动了几个与韵脚连用的字。除这四首以外，还可以找到一些“以词隐括词”而成的词作，当中有以徐俯的为多等。但他们的这些隐括词，也还都是以张志和的《渔歌子》为蓝本的。即使这样，这种隐括词的数量相对于我前面所说的两种做法的词作来说，是相当之少的。这也说明，以词括词这种做法，在隐括词盛行的苏轼以后南宋以前的时期，并不是很多人去效仿的。

东坡隐括《渔歌子》，是因“元真语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其语以《浣溪沙》歌之”而成。究其原因，也仍是欲其可唱而隐括之。朱敦儒虽然也是括渔父词，但从他词作上来看，同时也是受了苏轼的影响。并非刻意以词括词的。这当中包括黄庭坚所作的隐括词，也脱离不开苏轼“以词隐括词”的影响。而徐俯的《浣溪沙》，参看全宋词，以词括词的原因是因其认为苏轼与黄庭坚所做隐括词“互有异同”，故也作浣溪纱、鹧鸪天云云。如此看来，依然还是与苏词首作《浣溪沙•渔父》词有关。

结合前面所说，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为什么这几个人所作的隐括词都是以《渔歌子》为隐括的对象呢？我在前面已经提过，在苏轼始创隐括词的时候，我认为其中最大的目的就是“使入音律”，“俾其可歌”。由此可知，以《渔歌子》隐括，都是因“恨其曲度不传”而作。而对于其他的词牌，因其都可唱、可听，如果再以之隐括成词，以他们的才力来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作为词人，他们也就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了。由此也可以猜想，以词隐括词这种做法在苏轼以后南宋以前的时期里，没有象前两种做法那样普遍的原因也在此了。

再说，这种做法对音乐这个载体来说，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文体、音乐也都谈不上创新。或者有人也会说，体例不同，听和唱的感觉就会有所区别，所以才会以词改词。但实际上，这一点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应该最不能体现的一个特点。盖词之于今天，因历史的种种缘故，已经不能唱了。尽管我们不能否认词与音乐的关系，但毕竟或者说几乎没有办法再恢复音乐原貌了。关于这点，前段时间的古版里已经发过几篇文章专论这个问题，这里不再述说。

对于琴操的那首《满庭芳》，在《能改斋漫录》卷十六里这样一段话：杭西湖有一停闲唱少游《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画角声断斜阳”。妓琴操在侧曰：“画角声断樵门，非斜阳也。”倅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琴操即改作“阳”字韵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赢得清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东坡闻而善之。从琴操写这首满庭芳的轶事上来看，不过是樽前佑酒，一时逞兴逞才之作，游戏的成份更多些，并非专为以词括词而作，而且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词隐括词”。

另外，我们可以再看看专门写隐括词的一个词人，他就是林正大。林正大除了隐括词外，几乎没有留有其他作品。他著有《风雅遗音》，里面收录了他自己四十一首隐括词，是最早问世的隐括词作。在他的四十一首词中，被隐括的文体有辞赋，有古文，有乐府，有古诗，但是就不见“以词隐括词”这种做法。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以词隐括词这种做法并不盛行。

综上所述，我觉得这第三种做法不值得推行，只作了解即可。如果我们以这种做法去填词，不但无益，还百害无一利，徒增懒人之作。当然，我说这第三种做法不值得推行，也还与我们现在所处社会的外在环境有关。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著作权法，按“以词括隐词”的做法，实在与我们当今所说的抄袭无异。如若元真子、东坡、黄九、徐俯生活在现代社会，必定会为有关版权的问题争个不亦乐乎，甚至诉诸于法律了。至于前两种做法，因其体裁转换，已经进行了再创作，相对而言更显创作者之功力。当然，如果放在现在，也不是说没有版权之争，只是大概会少些罢。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就此打住。

关于隐括，还要再补充一点。从历史上看，隐括词是带来了词的雅化的。词，本为艳科，其后东坡开词豪放风气，又创了“隐括”这个文体，使得词不再是艳科之作，其制作场景也再局限于男女情爱，而是转向了他们自己所推崇的一些理念，如田园风情，罢官归隐等方面。由此，也形成了诸多的隐括词。从而，我们后人仍可以看到前人的诸多精彩作品，也获得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最后，我还要感谢沧海兄和萧然兄两位。谢沧海兄，是因为他的文章触发我所思所写；谢萧然兄，是因为他说：“查资料再重新组织，也是学习吸收的过程！”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查阅资料的时候确实是学到了许多东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