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3
垂柳披拂河面,涟漪幻出童年的梦……
柳河
年余泡西边的小河叫柳河,因其岸边长满垂柳而得名。柳河环抱着这个小村。村子的西头地势高,那一段弧形河岸显得有些陡。小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水不断冲刷它,村人便栽了些柳树护着河边的路。年久了,树根被水冲处裸露出来,树干也向水面倾斜过去。长长的枝条垂到河面,随着流水,不断画出弧形涟漪。村里的人,家家养鸭子和鹅,它们成群结队,在河里荡来荡去,哑哑地叫。夏天,女人们三三俩俩在树阴下、纳鞋底、洗衣服、聊家常。
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爱溯河而上,走得远些,那里有几块大石头,水也浅,我可以下去玩水。我会的唯一的游法是“狗刨”。这个仿生的名词有些不雅,但乡下孩子学游泳,总是从这种姿式起步的。我总效仿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下水前先用麻叶把耳朵、鼻子塞起来。然后向自己的肚脐上浇些尿,再用沙土揉一揉。河水凉,暖一暖肚脐也不无道理。
顺便说几句,所谓“狗刨”,其实与狗的游法大不相同。孩子们恶作剧,常常赶狗下水。狗的泅水,样子很斯文,既使在威逼之下也是如此。它的身子慢慢划行,鼻子微微的嘘气,头还优雅地摆着,向岸上的孩子们致意。而我们的“狗刨”类似于文明人的自由泳,但不像他们那样摇摆着身子,用手划来划去,而是两手两脚一齐动,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显得很有气势。
在岸上洗衣服的母亲时常停下来,用手遮着太阳,在亮晶晶的水花和光屁股的喧闹的小子中间分辨哪个是我。当我发觉妈妈注意我的时候,便做出一些剧烈的动作,撒个欢。妈妈笑了,理理头发,又伏下身去。
孩子们戏水,总是大声叫喊……因为他们的耳朵堵着……讲他们自己当天的兴衰业绩:如何帮大人磨豆、碾米、打草、喂猪;如何给牛犊灌错药,挨爸爸的鞭子。当然,免不了夸张。可是在河里洗澡,大叫着吹牛是孩子们炫耀自己的最好时机。因为一旦上岸听力恢复正常,所讲的也都全忘了,没人较真儿。
我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人打我,也没有人骂我。可是我多想象他们那样,跟爸爸一起去放牲口,让爸爸甩着鞭子大声呵斥啊!可是我爸爸在哪呢?
有一次,在河边看到栓柱,他比我大四岁,跟着他爸爸后面背个鱼篓子,他爸爸扛着一架搬网。栓柱见了我,故意放慢脚步,现出吃力的样子,大声叫我,说今天不能给我做蝈蝈笼了,太忙。惹得他父亲发了火“快走!懒虫”……我差一点哭出来,真想爸爸,真想……我都五岁了,一个可以拾柴放牛的男孩子,还围着妈妈身边转。
每逢妈妈洗完衣服,夹着盆,一手拖我,从那树下妇女们面前匆匆而过时,好事者总不放过:“小云子(母亲的闺名)宝宝他爹啥时候来接你们啊?”“要到秋天啦,他现在城里开车,忙。”母亲简要地回答,毫无聊下去的意思。走过之后,她们便把头凑到一起嘀咕起来。母亲便更搂紧我,加快脚步。
“爸爸秋天真来接我们吗?开着大汽车。”
“爸爸就会来的。”
……但我知道,爸爸再不能开车了,汽车着火了,爸爸下了监狱……
栓柱也姓刘,是邻居,论辈数,我该叫他小舅,他爹是我外公的堂弟行五,我叫他五佬爷。栓柱有个三姐(也是大排行),四姐生下就死了。好容易养了个男孩取名栓柱,拴住的意思。他爱跟我玩。那一天,他对我说,和爸爸打鱼的时候,他发现柳河有一段靠近芝麻地的地方,离这有三里,沙底里的螃蟹,一摸一个。水还浅,可以洗澡。我俩把上衣放在酱缸盖下,一块跑了。天晴的时候,村人都把栏子里大酱缸盖拿下来,晒酱。盖子是用秫秸皮编的,斗篷形。孩子们下河前,爱把衣服扔在家的栏子里,这样可以随波逐流,顺水游得很远。
栓柱有条大青狗,总跟着他,见我们顺着河往野地跑,更撒起欢来。到了栓柱说的地方,在柳河的下游,一个蔓弯的河滩,水面很宽,流速也慢了。我们脱去短裤,下了水,果然水浅是沙底。我俩猫着腰摸起来。半天螃蟹也没摸到,栓柱一会说在这,一会儿说在那。但我们玩得挺高兴,天气闷热,在河里泡着仰面朝天,真舒服。我们贴着河边顺水漂,水缓缓的,有时还要用脚蹬着沙底。
突然,大青叫起来,叼着我俩的短裤跑过来,我抬身一看,西边一块乌云压过来,黑沉沉的,夏天就是这样。云在头上滚动,一阵暴雨打在水面起了一大片泡泡。我俩慌忙爬上岸,穿上裤头。但见东年余泡上空一道闪电,从天划到地,紧接着响了一个炸雷。我们吓坏了,捂着耳朵跑起来,一边狂喊,狗也跟着窜跳吠叫。听大人讲过,东年余泡有棵老槐树叫雷劈过,因为树的一半都枯了,有个洞,洞里藏着狐狸精……我们拼命地跑,真是瓢泼大雨,闪电和响雷,一个接一个追着我们。庄稼地里哗哗地响,在昏暗中只见河边的树,像黑影一样疯狂地摇摆着,河水出奇的亮。我们嗓子也喊哑了。快到草桥的地方碰到柱他爸,他抱起了我,吼了一声柱子,快走起来。大青围着他,惶急地摇动尾巴。
到家的时候,我见柱子脸煞白。这时妈妈找我还没回来。他们是看天阴下来,盖酱缸时发现我们去下河的。姥姥用干布给我和栓柱擦干身体,把我抱到炕上盖上被子,又给栓柱找衣服。他爹说不用了,便把从栏子里捡过来的布衫夹在腋下,用蓑衣裹起柱子,爷俩走了出去。小姨拉风箱煮水,还没有等到喝红糖姜汤,我已经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妈妈的怀里,炕沿上点着昏暗油灯,一碗糖水还冒着热气,妈妈脸上流着泪,一面摇我,一面喃喃地说:
“爸爸知道了会不安心的,别下河玩了,你跟他们念书吧……”
菜园
外婆家住的是庙上的房子。宽宽大大的五间瓦房分住两家。外婆住西屋两间,东屋两间是“和尚”住的。堂屋公用,各有南北两个灶。“和尚”是个外号,村里人这样打趣他,显得随便、亲切。实际上是个看庙的,姓康,也有家眷。从外婆家论过来,我叫他二舅。他有个小儿子叫生财。憨憨的,比我大一岁,爱跟我玩。
外婆家的北窗台很宽大,厚厚的木料。原本柒过的,年久了磨出木纹。夏天,躺在上面风风凉凉的。
暴风雨事件之后,母亲把我看得很紧。她在炕上给爷爷作鞋,时尔逗我说话。我心烦,不吱声,故意翻到园子里去。窗台离地不高,园子里土很松软,一点也不疼。因为常玩这种把戏,母亲也不急。
我悄悄地溜到东窗下叫生财,生财正在吃剩饭,听我叫,放下筷子,跳过来,手里还拿一个蝈蝈笼。两家的后园是连在一起的,栽了好些茄子、土豆、黄瓜和豆角之类。还有小姨种的鸡冠花。矮矮的柳条篱笆爬满了窝瓜花,边上还有几颗杏树。
“妈让我到学馆去,你说咋样?”我问生财。
“好事儿!”
“那不能玩了?”
“照样,一天就头晌上一个时辰,完了回家干活玩随便,上课你实在想玩就说,老师我撒尿,溜了……”
“老师不打手板?”
“不!我们小孩,老师不太管。”
“那好吧。”
我们先掠了两个茄苞子吃,然后,就去捉蟋蟀。蟋蟀多在早晚出来,中午在洞里,反倒好捉。我们用树枝捅墙根那些洞,什么也没有挖到,却发现两群蚂蚁为争夺一只青虫在进行战争。小虫虽然还在蠕动,但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力量。蚂蚁越聚越多,很难辨别它们属于哪个营垒,只能顺着它们爬来的方向去追踪各自的领地。我用一片树叶将小虫和它周围的觅食者托起,一会儿放在甲方,一会儿放在乙方。那种能够主宰一个群体命运的刺激使我兴奋。但是这些小生物对我的惩罚与赏赐浑然不解,依旧忙忙碌碌的往来奔波。生财看着,嘻嘻地笑。
过会儿,我们又把注意转到蚂蚱上。生财捉到一只“扁担勾”。这时,生财妈唤他,他便把蚱蜢放进小笼,递给我,慌忙翻过窗台,爬回家去。
妈妈看我在园子里玩,便坐在窗台上继续纳鞋底,那动作很单调,扎锥子、引线,由鞋底的一面到另一面,反复地拉她的麻绳。每次都把胳膊扬得高高的,再摆下来。还不时地翻转手心,把锥子在头发上抹一抹,样子很好看。她望着我,微笑,目光里有些喜欢,也有些对我的软禁表示歉意。
不知什么时候吴姨走了过来,她含着笑意瞅着我,后来和妈聊起天来。
小村子里赤日炎炎,庄稼人也歇晌,一切都在困倦中。有邻家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告诉主人它下蛋了;过会儿,河边的母牛闷声闷气的长鸣。我好像看到它躺在树下摇头晃脑地反刍。
外面的天地是这样的静。菜园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中午的阳光在豆角架和黄瓜架里投下斑斑的光影。我钻到里面,坐在地上,打开小笼,放出蚱蜢。这儿上面有藤叶的掩映,下面有温湿的草地,中间是一个小生物们喧闹的世界。蚂蚱有草黄色的,有墨绿色的,它们在草丛和菜叶间跳上跳下,一个小蚱蜢伏在草叶上,用前肢梳它的头须。还有一只青色的螳螂蹲在菜叶上一动不动,忽然一只飞蛾落到它前面,它迅速地将小灰蛾钳住,转动起它那三角脑袋啃咬起来。一些青色的、白色的小虫,有的在叶片上蠕动,有的用它的丝缠绕在藤须上,悬挂着,不停地翻卷着身体。有一个灰色的小蜘蛛在豆架间拉起亮晶晶颤悠悠的丝网。蜜蜂儿嗡嗡地叫,蝴蝶儿翩翩地飞。三三两两的甲虫在绿叶间爬行,忽尔发出耀眼的金光,忽尔在幽暗里又现出一颗红珠……我看着看着朦胧地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个飞虫,在那缤纷的幻景里游荡……半睡中还闻到野花、蔬菜和瓜果的清香……直到妈妈把我抱回屋去。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我的足迹遍布祖国各地。每当风和日丽闲静独处的时候,童年的幻影便浮现脑际。我时常怀念外婆家。北纬42度一个河边的小村,绿树阴浓,夏日芬芳……那时我5岁,母亲22岁。
虫儿
栓柱和爸爸下地了,我便找生财,生财正帮爹编篓子。康舅见了我微笑向生财拱拱下巴,生财放下柳条朝我跑过来,我们俩拉手去看他养的鱼虫。
生财家在东厢房的南边又搭了个小下屋,平时放些碎草牲口料。他的“博物馆”就是小屋靠北墙的一个旧木架子,那是他爹用一个破碗柜给他钉的。上面放了许多秫秸皮编的小笼,里面有蝈蝈、蟋蟀、蚂蚱之类各式各样的虫,他总换新的。
我常来看,知道蚂蚱的样可多,有草绿色的、黄色的、还有灰色的;有小尖头的,也有大圆头的;蜂的样更多:小黄蜂、蜜蜂、大马蜂、细腰蜂,有的只有很小的一个肚子,有的只比蚂蚁大一点。它们翅膀的颜色也多种多样:浅黄褐色、蓝绿色、紫红色、还有银色的。每次看到新式样的昆虫生财就用粘网粘过来。
说起粘网,那是最简易方便的捕虫工具:用秫秸皮作一个大圆圈插在秸秆上,再把圆圈粘上几层蛛网就行了。
这回生财又把一个小笼拿给我看,一面憨憨地笑。那是两只小红蜘蛛,它们拉了几条横七竖八的丝,很细。在开着的门射进来的阳光下,亮晶晶的。小红蜘蛛有指甲大,在颤悠悠的银丝上爬行,很可爱。我想用手指捅它,生财拦住了;他说爹告诉他:不认识的东西不能随便动手拿,怕有毒。接着他让我看前两天捉的蝌蚪,可笑的是,有的已经长出两只后腿。它们在瓦盆里快乐地兜着圈。生财爹还给他拣了一些玻璃瓶子。他用小绳蘸了灯油绕在瓶子上;点上火立刻浸在水里,瓶子便炸成了水杯。生财便用它盛小虾、小蟹和闪着银光的小鱼。
参观完博物馆走之前,生财从盆里撩些水淋到小笼里窝瓜花上,他说虫不像鸟那样喝水,吃花上的露珠就够了。
生财爱玩虫,知道得多,因为他细心观察。有一次我俩蹲在泡子边看蚂螂,见它们一群群飞下来,用尾巴在水面勾一下,又飞起来,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奇怪,问生财:蚂螂咋用肚子喝水?他憨笑:下蛋儿(排卵)呢。他说有一天他用鱼抄子捞虫,看到有的虫鼓着两只大眼像蚂螂,便问爹,爹说是蚂螂仔儿……
生财不爱和大人说话,也不和小孩打架,大家都喜欢他,叫他“虫”;他就笑。
之后,我们去庙上老槐树下看蚂蚁。生财和我最爱看蚂蚁:大树下的、墙根下的、园子里的、河岸上的;各式各样的:红的、黑的、黄的、大黑的、有翅膀的。看它们搬运食物;看它们战争。我们伏着身子,蹲在那儿,一袋烟的功夫,谁也不说话。我们从不讨论虫儿们的行为和动机,似乎我们全知道……
上帝为儿童打开另一双眼睛,他们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另一个微观世界。那儿有昆虫的碎语,草芽的涌动;那儿晶莹的水珠幻发虹彩,细细的洞穴飘出轻烟……它们是一个世界,并不是因为微小,而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的运动,自己的法则,四时轮回,生生灭灭。
儿童,用他们天真的眼、天真的心去观察,去呼唤,“移情”其中,幻为同类,便能以共同的天赐的语言,领悟这细微世界的道理,受到大自然善和美的启迪。而成人只知道去塘里挖藕,去河里捉鱼……
但有一个人例外,我们在树下看蚂蚁的时候,不觉得周先生握一卷书坐到们身边的石磙上,饶有兴味地俯身望着我们。我问生财周先生也爱看虫?生财贴着我的耳根说,周先生在梦里能变蝴蝶。
我相信儿童有另一双眼睛,小时候我曾指着脑门问妈妈,这叫什么?妈妈笑着说“天灵盖”。可是长大了我翻遍字典都叫额头;那么天灵盖呢?天灵盖是只有儿童才有的。
不错,个人在成长,人类在进步,但是,这种进步是以失去为代价的;当我们走向文明的时候便远离了蒙昧,而这蒙昧中却蕴含着“天然”。
那么,怎样才是对的呢?
农夫
我上学了,学馆有十多个学生,小姨、栓柱、生财都在。学生大小不齐,学的也不一样,分坐两边,都扯着嗓子拖着长腔叫着“南北大炕,书桌摆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坐不住,一会儿便去撒尿,在院子里转一圈,这时吴姨便走过来拉我手说话儿,不让我出庙门,我便又跑回教室。老师见我坐下走过来和我聊天。他年轻,长得白白的,穿个长衫,他弓着腰,问这问那,忽然掏出一本《三字经》叫我跟他念,一点也不难,跟集上打板花子唱得差不多,只一阵儿,我便记了一串儿,先生高兴了拍拍我的头:孺子可教也,我刚玩得兴奋,生财爹摇铃我们放学了……
生财爹姓康,住外婆家东屋;妈让我管他叫康二舅。可是我听人叫他“和尚”;便当他面仰起脖叫“和尚舅舅”。他乐,我也乐,算是认可了,妈也没有批评我。
东西河村捐庙上十几亩地,都由和尚一家侍弄,小半的收获归他,算是以工代租。地虽然不少,都是低洼地,种高粱,耕作粗放,余下的时间作庙上活。所谓庙上其实也包括私塾和会。会是一个行政机构,但没有长官,长官在东村;西村只有一个跑会的,便是金外公。
康舅和周先生处得很好,闲暇坐在庙庭里谈农事。耕作时,康舅赶着牛在前面犁地,金外公撒籽儿,周先生便在后面踩格子。
吴姨未来时,生财妈给周先生做饭。和尚担水、备柴、扫院子,作些杂活。遇上初一十五、除夕元宵、人节鬼节、地涝天旱,或者有人求仙拜佛时,他还要披上袈裟照看香火。所谓“袈裟”不过是一件没领的袍子。但他也因此得了一个和尚的名称。虽说只是“名称”,在金外公的周旋下,他却逃脱了“劳工”的灾难。
和尚舅舅人极老实,不善交往,只闷头干活。不论何种维护,他都摸索着作;如抹墙、漆门、修窗之类,从不找木匠和瓦匠。
有一次大殿的后窗被暴风雨掀破,淋进了雨,湿毁了送子观音怀里的泥娃。他也能拿麻和灰修复了,涂上色。那样子竟比原来的更憨实可爱。
女人们因之笑着编了歇后语:
“和尚会造孩子——怪事!”
一天下午,妈妈带我到庙上去玩,看见和尚舅舅正在修理被孩子们损坏的凳子他让生财一个一个搬出来,和儿子一起看凳子坏在哪里:是腿劈了?还是横梁折了?哪个地方要契子,哪个地方要胶?再从一堆木料中选合适的加工……
这一幕父子图又勾起母亲的良多感触,他牵着我静静地看着……
回来的时候妈妈拉着我俯下身来问道:
“爸爸回家后你也能帮他干活吗?”
“我能,现在我都能帮你帮爷爷干活。”
妈妈把我紧紧搂过去。
生财非常爱他爸爸,总是围前围后帮爸爸忙,爸爸从不呵斥他,干活的时候爱唤儿子到身边,两人有说有笑,若是生财想学手艺,爸爸便把着手教他。康舅去种田,回来得晚,生财也不吃饭,总是跑到院外,等着爸爸归来,那情景十分感人……
每天,每天,
当母亲烧好晚饭之后,
当他和小妹妹把所有小鸡
都捉进鸡架之后,
他便跑出门外,
望着红红的太阳落地,
候着父亲的归犁。
老鸦在头上盘旋着飞走了,
小三又把牛群赶进村口。
小牛跌跌撞撞地跑着,
老牛发出悠长的鸣叫,
缓缓地摇头摆尾地举着步。
透明的灰尘散在
它们走过的路上,
浅浅地蒙着纱灯般的夕阳。
灰尘消散了,
太阳入地了,
母亲扫净了院子
又摆好了饭桌。
小妹妹挑破了热气腾腾的茄皮,
香喷喷的气味已飘进他的鼻子,
但他仍然倚着低矮的土墙,
痴痴地望着那穿过石桥
通向林子后面的路……
“归犁”――纪念生财和他的父亲。后来我把这小诗收进了我的《乡愁集》。
苓儿
在回忆儿时的故事,写这些散文的时候,汉字的表意性常给我带来烦恼。经常发生这种情形:在乡下孩子们中间,那些生动俚俗而又富于诗情的语言,一写成文字,味道全变了,自己读起来也觉得尴尬。譬如说“蚂螂”这个词儿,看着它很容易使人想起蚂蝗、蚱蜢之类的虫子;其实它是蜻蜓的方言。家乡人有一点变音,读作“玛苓儿”。
当我在心里念着这个口头语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在摇摆的柳丝间,在妇女们漂洗衣衫溅起的水花里,成群的蜻蜓,闪着亮晶晶的羽翅,盘旋着,飘动着,它们是那样欢快灵敏而又优雅……
也许,“玛苓”一词带给我的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是由于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的缘故。小女孩五岁,小名叫‘苓’,是吴姨的女儿。吴姨是给私塾周先生做饭的女佣。
“玛苓”是栓柱给苓儿起的外号。孩子们都这样叫她。因为她喜欢玩蜻蜓。栓柱,生财,二牛拿丝网捉蜻蜓喂鸡,她看了,撇嘴要哭,他们便把蜻蜓放了,留几个系到高粱秆上给她玩。她便破啼为笑,举着杆儿跑起来。小花裙在柳堤上飘着,像只小蝴蝶。孩子们便拍手喊:“玛苓”,“玛苓”便这样叫开了。
蜻蜓是孩子们对她微妙的联想。她长得瘦瘦的高个儿,长腿,大脑壳,大眼睛。她与那些光着脊背的男孩,破衣烂衫的女孩不同,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衫,花裙子,还穿袜子。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头上用红绳扎两个羊角。她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但她是穷人,她妈给人当佣工。
有一次我在母亲身边玩。母亲在树下缝我被树枝划破的汗衫。这时苓儿从我们身边跑过,母亲停下针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竟然落下泪来。这究竟为啥呢?
苓儿娘——吴姨精心地打扮她,在那镶着边的绣着花的小兜肚、小鞋上,在那绕着彩线的饰物中,极力表现一种看不见的闪光;听不见的呼喊。我的苓儿是美丽的。那是母爱与世俗挑战与命运抗争的声音。
苓儿爱坐在泡子边上看水里的小生物。
泡子是村边的洼地积水而成。在西年余泡有好几处,多半与柳河、细河相通,因为有流水,所以不腐,又因为是泡子,水面很静。许多水生植物和微生物,浮游生物,虫和鱼便在这里滋生繁衍起来:有蒲、有荷、有水蒿和浮萍。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子的小虫,有的身体透明,不停地扭来扭去,有的像一段线头,它们老是重复一个动作:把身体卷起来又弹开。还有一种像蚊一样,身体细长,它有四条桨一样的长腿,踏在水面上却不沉,它用足荡起一圈细细的水纹。孩子们叫它香游,学名应该叫“水黾”。
有时水面上冒出一股股气泡,你以为那是鱼吗,什么也没有。小鱼往往在深处,它们偶尔也窜上来,是为了吞食小虫,接着便急速地钻下去,水面上的圈也慢慢扩展开来。
那一天,生财、我和苓儿在泡子边上蹲着看蚂螂戏水。
孩子们给生财起的外号叫“虫儿”,因为他喜欢养虫,各式各样:草里的、水里的、飞在天上和钻进土里的。他能仔细观察它们,半天不动地看。
他知道有的香游能在水面画圈,有的总也不画圈;他看土就知道地下有蚯蚓。栓柱常找他抓蚯蚓作钓饵,去钓鱼捉泥鳅。
蜻蜓为了吃水面的虫,成群结队,不停地上下翻飞,那薄薄的羽翼在太阳的辉映下闪闪发光。有趣的是当它们疾速俯冲下来的时候,惊吓了荷叶边的一堆蝌蚪;这些油光光可爱的东西便急急地摇着尾巴,仓惶逃散。这时平静的水面便动起来款款的波纹,那谈绿色的纤弱的水草也袅袅地摇摆起来。
栓柱来了,他穿一条灰色的短裤,戴顶破草帽,光着瘦脊梁,提把镰刀,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了,样子很可笑。那是因为路上的黑泥巴被太阳晒成尖尖的硬壳,刺他的光脚的缘故。当然,他也想逗苓儿,做一个怪相。果然苓儿乐了。
栓柱九岁,可能干活,大人管他叫“泥鳅”,因为他瘦,性情滑嵇可笑,有时故意在身上涂些泥;更因为他能捉泥鳅,成人都佩服。
他走到跟前,不说话。瞧着塘里的荷叶,荷叶上蹲着一个青蛙。青蛙也定睛看着栓柱,好像要和栓柱比试跳水。栓柱便从牙缝里挤出一股水柱、向它射去,正击在青蛙头上。青蛙哇的一声跳进水里。荷叶上的水珠随叶子的摆动滚来滚去,有几个水珠碰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大球,它压偏了荷叶,跌入水里。苓儿拍手笑起来。
生财问栓柱拿镰刀干啥?栓柱用镰刀指了指,懒洋洋地说爹叫他打蒲草编蓑衣。
“真讨厌,老是让我干活,小苓,你该多好,没有爸爸抽你……”
话一出口,他知道说错了。苓儿果然抽泣起来,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和生财呆了。栓柱到底是个机灵鬼;他扔掉镰刀,做出一付“死相”(小姨给他的形容词)接着扑通一声平倒在泡子里。半天,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苓儿吓坏了,喊起救命。突然,栓柱冒出来了,手里捉一条小鱼扔给苓儿。生财便用荷叶舀了水,把小鱼放在里面,小鱼便欢快地游起来。苓儿乐得摆头来看,一双红绳札的小羊角便在水中动荡起来。
栓柱割蒲草去了,这时一群毛茸茸的小鸭跳进池塘。这些黄色的小毛球在白色、粉红色的荷花和肥大的绿叶之间快乐地划行,可爱的摇摆着身子,还不停地像它们父辈一样呀呀的叫。我们三人也跟着拍手,蹦跳起来。再看苓儿手里的小鱼,早已跌进水里,游到她妈妈那儿去了。
苓儿,白白的漂亮的小脸蛋儿,毛都都的大眼睛,两条小马驹一样的长腿,花裙子跑起来一阵风。这时候,柳堤上纳鞋底的妇女便停下手里的活儿,低语起来。
有一次,苓儿问她妈,啥叫私生女儿?妈把她抱在怀里,许久,凄声地说:那是因为你生下的时候没请人家吃酒席。可是当我把那词儿问母亲时,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倒是杏姨笑吟吟把我搂在怀里。这时母亲不无炫耀地对杏说,宝子满月时,我们请了十多桌呢,说来我们也是坨村的老户。
可怜的母亲。河村妇女都知道父亲蹲了大牢。妈妈没有吴姨那样美丽,她用来反抗这世俗观念的也只有我家那最低档的小康了。
本文已被编辑[纯白陰影]于2007-2-6 14:49: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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