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和往年一样，县上总是要求我们这些人深入到农村或是下岗职工的家里去慰问；现在只能说是慰问，因为社会发展了几十年，如果说是去访贫问苦，总是给人一种和时代不相符合的感觉。在中国，好些年了，大概好像都是这样，如果你光看各中数字，那么现在的中国恐怕已经不是中国，而是比美国还要美国了。不过好在我们还都是生活在现实之中，眼睛看到的，和我们心里所想没有太大的差别，因而没有落差的一种景象到也让人们似乎有了心安理得的借口。
∮既然组织上有安排，吃着皇粮的我也就没有不按人家的要求去做事情。办公室的小王对我还是很了解的；周一早晨上班，她就拿着一份名单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是为我选了几家比较贫困的家庭，让我去慰问。我当时接过名单一看，全是在农村，而且选的也还都合我心意。尽管每年都这样，每次去都是要经过一次心灵的摧残，经受一次心灵的磨难；可是到了来年的这个时候，心灵中总还是萌发出一种渴望，一种梦想，总是觉得社会应该有点社会的样子，难道说，时间都在流失，我们的向往总还是停留在一种向往之上。
“小王，我们就从今天开始，你去准备一下；没用的东西就不要带了，就是米面油和现金；我们先从最远的地方开始，一天跑上两户，我看一个星期也就差不多了。”小王在办公室也有好几年了，记得那年她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单位，和我第一次去农村，看到当时的情景，眼泪总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农村竟然还有那样的贫穷。
几年过去了，农村总是这么个样子；虽说县上的领导一届换了一届，高升的，去好地方的是络绎不绝，可是眼前的现实仍旧还是眼前的现实；小王跟着我几乎年年都要过这一关，所以时间一长，她大概也就习惯了，觉得现在的一切就应该是这样。
“早都准备好了，那咱们是不是……”小王天生好像就是办公室的材料，说话办事总是给领导留下很多的空间；这阵子她把话只说了一半，微笑着在等我说话。我没有再说话，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就走出了办公室。
我们第一站还是去年去的那个地方，在深山里，说是一个林场，可是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再来这里；成材的林子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砍伐完了；现在留下的也就是一位老人每年种下的小树苗。老人姓张，听说参加过抗美援朝，而且还立过战功；当年回来后他被分配在县政府工作，可老人觉得自己没有文化，做不好政府的工作，就要求回家乡去；用老人的话说，几十年了，他就喜欢干活。后来村里在山里搞了这么个林场；当年人还不少，可后来社会变迁了，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留下了老人不愿离开。
一路上车子跑的很快；开始小王他们看我无语，也都保持着沉默；可是当车子走进山里的时候，小王开始说话了：“我一直就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一个人要住在这深山里，其实他是有条件住到县城里去的；国家对他们这些老革命还是有政策的；可是他……”
“你年轻，你是不会懂的。”我说：“我们这是第几年来了？”
“都四年了，年年都这样，老人的年龄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我们也就是一年来慰问一次，能起什么作用；再说了，社会为什么就是在我们这里不发生变化。难道说我们这里是山高皇帝远吗。”小王今天好像突然间胆子变大了，而且说出的话来真的有了当今大学生的一种味道。说心里话，我喜欢年轻人这样；因为一个社会如果连这样的一种精神和思想氛围都没有了，那么我们说，这样的社会也就真的有了问题。
“你都来过好几年了，难道说你不明白是为什么。”我说：“对于现实，你要学会思考，学会去揣摩；我们不能总问为什么，因为现今的社会里为什么实在是太多了。”我本来还想给小王多说点什么，可是这时车子已经来到了老人住的地方。
老人住的是一间用木头搭建起来的小屋子，大小也就是十几个平方，在一面山坡上，边上有一条小溪水，如果说是休闲，也许这里还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可是要让一个人在这里住上几十年，那可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我们走近小木屋，看见门是开着的，可是老人没有在；于是我让小王和司机小刘去找找，我独自先坐在了老人的小屋子里。大概因为是冬天，小屋子被树枝盖的严严实实，屋子里光线很暗；不过在老人睡的那张简易的床上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毛泽东主[xi]的画像；一张用两块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有着老人年轻时在朝鲜的留念；除此之外，这里的一切好像就没有能给人留下什么遐想的空间。
“你们今年又来了。”老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进来了：“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本来是不归你们管的，为什么每年你们总要来看我。”老人放下手中的铁锹说：“今年冬天不是很冷，山里的野猪特别多，我去年种的小树苗好多都让它们给糟蹋了，我着几天一直在补树苗呢。”
“那你没有给乡上说说，让他们派点人和你一起来做这些事情？”我说：“现在国家不是有退耕还林的政策吗；再说你在这里也是义务的，应该让政府出面的。”
“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能行；再说了，现在的政府都在干大事情，那里有时间来管这些小事情呢。”老人说着就开始把自己的旱烟袋递到握手里：“来，你也抽上几口；去年我种的烟叶还不错，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从老人手里接过旱烟袋，刚抽了一口，就觉得嗓子眼象是被刀子深深的划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大的劲儿。当时我的眼泪就被呛了出来：“不行不行，看来我享受不了你这东西。”
“就是劲大了点，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比起你们现在抽的那些纸烟要好许多呢。”老人看起来很是开朗；虽说已经是古稀的年岁了，可是身子骨看去还是那么的硬朗。
“要过年了，我们来看看你老人家，希望你保重身体；来也没有什么好带的；就是一点米面油，这里还有二百块钱你老也收下。”
“钱就不需要了，我每个月国家还给我一百多块钱呢；你还是把它给更困难的人吧。”老人看样子是真心在推辞。不过我最后还是硬塞进了老人的手里。
“老人家，我们俩去看看你的树苗，让小王他们给你蒸上一锅馍。”我说。
“不用了，这怎么行呢。人家姑娘说不定在家还没有做过饭呢；再说你们来看我，应该是我给你们做饭才对，怎么能让你们……”
“大爷，我们可以的。”小王看了司机小刘一眼说：“你们去吧，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小王还就是有眼色，她和小刘把老人和我硬是推出了屋子……
我和老人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你看那边的刺槐就是我这些年栽植的，山里缺水，生长的很慢，不过都成活了；你看那边……”老人用手指着：“本来那边的树现在也应该是参天的大树了，可是前些年，不知道为什么，上边说是要进行大开发，结果一夜的功夫树就全都被砍伐掉了。”
“那当时你没有阻拦？”
“怎么没有阻拦呀，可是我一个人怎么能拦得住呢。”老人说到这里，眼里露出了淡淡的忧伤：“后来上边有人追查，我才知道，那次大砍伐竟然是给县上的一些人盖房子用了；可惜啊！听说要处理，结果每人可能只赔了一点钱也就完事了。”
“这个林场现在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吗？”我问。
“说是林场，其实就是荒山；不过我从那年回来一直就在这里，有感情了，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对了，你看，那边是我给自己挖的坟墓，到我死了就葬到这里，我就不信这里会永远是荒山。”
听了老人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让寒风吹的在流泪，还是心灵承受不了老人刚才所说的一切；反正我是泪流不止。我和老人走过了一座山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回折返。去时没有觉得走了多少路，可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了还几里地了。等我们回到老人的小木屋时，小王他们不光已经蒸好了馍，而且也把老人的屋子给彻彻底底的打扫了一遍。
告别了老人，我们走在出山的路上，这阵子没有人说话，我知道车上三个人，这时一定心里都在感受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下一站去你资助上学的小红家吧；这在一条线上。”小王转过身问我。我点了点头。
前年我给自己选了一家贫穷农民，他们家里有一个女儿在读初中，后来因为家里太困难了，孩子不得不辍学；我下乡时知道了这个情况，于是决定资助孩子读完高中；于是每年我让小王他们分两次给送去一千块钱。虽说我平日里很少去，但对于孩子的学习我还一直很关心。每学期孩子都会把学习成绩给我寄到单位；不过今年没有看见，是不是邮局出了什么问题。
来到小红家，刚好，小红一家人都在。走进他们家，给人的感觉和去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一样。家里空空如也，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他们看到我来了，还是很热情的；他们让小红在一个木制的柜子里倒腾了半天，总算给我弄出有半碗的核桃；大概这就是他们家招待尊贵客人最好的东西了。
“小红，今年学习成绩怎么样？”我问。
“我……”小红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她父母，突然眼泪流了出来。
“怎么，没有发挥好？”我赶忙想让气氛松弛一点。
“叔叔，我今年没有去上学。”小红喃喃的说。
“没有去上学？那为什么？”我说着看了一眼小王，因为这里的一切是她带我进行的。可能是我的眼神有了一种不乐意，或是我觉得自己有被愚弄的感觉；这时小王着急起来。
“你怎么没有去上学，那你把叔叔给的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小王说着就开始向小红的父母发难：“你们为什么不让小红读书了？”
“这……”小红的父亲想说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今年家里收成不好，她爸爸有病，连吃饭都是问题，所以……”小红的妈妈说着抽噎起来……
“怎么，那乡上就没有给你们救济？”我问。
“给过一点，一人就一袋面，那里能够吃呀；所以我们就把你的钱都买了粮食，所以小红就不能上学了。”
“那你们没有去找乡政府？”我问。
“现在象我们这样的情形多的是，找乡政府能管什么用。”小红的爸爸说：“过去乡上还来收农业税，一年还能见上几次乡上的人，现在国家不让收了，所以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乡上的人。”
“这……”小王大概还在想着我资助小红读书的钱怎么可以随便乱花呢。可是她刚吐出一个字，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异样，就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说了，我再多给你五百块钱，过了年一定要让孩子上学。”我说着从身上掏出七百块钱给到小红的手里：“听叔叔的话，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们要走了，没想到小红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叔叔，你是好人，我一定好好学习。”小王他们赶紧把小红拉了起来；这时的我没有什么可说了；不是没有什么可说，而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说。
在回家的路上，小王问：“今天还去不去……”
“不去了。”小王的话被我打断了：“明天再说。”
“哪……”
“小刘，你把车开慢点，我想睡一会儿。”我说。
“你身体不舒服？”小王赶紧问。
“头疼，心疼……”我闭上了双眼，我知道小王一定在吐舌头，知道她后悔不该问我今天还去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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