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秋,魏寻芳去苏州大学进修。魏寻芳从未出过省,对省外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神秘。他早就听说过:“天上天堂,人间苏杭。”八月中他到了苏州,他对这个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充满着探索的热情。他决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游遍姑苏古迹。到了九月底,他已经游赏了虎丘、寒山寺、沧浪亭、怡园、西园、留园、网师园、拙政园、狮子林、北寺塔、天平山、灵岩山等十多处名胜古迹,还写了不少游记和诗。他把所见所闻当作巨大的财富收藏在心底,心中那份满足和充实,常常溢于言表,他的游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想,好不容易得出省外,如今到了苏州,若不到杭州一走,那将是人生之大憾。
离国庆节还有几天,他就拟了一个独游杭州西湖的计划。他买了一张杭州地图,弄清杭州各名胜古迹景点的所在位置,了解它们的公共汽车路线和站点,研究行走的最佳方案。在当时,魏寻芳的家庭经济条件差,囊中羞涩,衣食住行都要从最节省的角度去考虑。
国庆节前一天晚上,魏寻芳背着挎包,带上一壶凉开水,就往苏州南门跑。他在南门码头买了一大块价格最便宜的面包,急急登上了苏州至杭州的夜船。他的座位是经济仓,在船的吃水线之下。天黑了,旅客用餐,他独自靠着船舷,用“凉白开”就着干面包。他只身外乡,举目无亲,陌路生人,心境孤寂。他仰着头,透过圆形的玻璃窗,水面在窗口的下弦。当时正是深秋时节,月朗天蓝,明亮的月光,斜照着船弦边滚滚的浪花,如银珠玉粒飞溅跳荡。想到他将于明天清晨到达闻名中外的杭州西湖,心中兴奋不已,于是作诗一首:“月朗星疏光满天,涛声连夜伴客眠;霜寒更觉吴江冷,盼到杭州泊晓船。”
不知什么时候魏寻芳也因困睡去,待醒来时,听得人声嘈杂,原来天刚拂晓,客船已泊杭州码头,旅客纷纷搬动行李,下船四散而去。
魏寻芳在船上时已订在岳坟旅社下榻,因岳坟旅社就在西湖岸边,而且住宿费也比较便宜。魏寻芳上了码头就往市中心广场走去,那里有发往岳坟旅社的公共汽车起点站。
到了市中心广场,因天刚亮,行人稀少。魏寻芳四处张望,急于寻找去岳坟旅社的公共汽车站。魏寻芳正在思疑,广场的东南方一块硕大的彩色广告牌映入眼帘,由于天未大亮,魏寻芳看不清上面的字,他下意识地向广告牌走去。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远处有女子的呼唤声:“大哥——!大哥——!等一等——!等一等——!”魏寻芳下意识地回头观望,只见有一个红衣黑裤的姑娘,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魏寻芳心想,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有谁在叫我呢?魏寻芳四下里观望,四周并无别人。魏寻芳又生思疑,难道是“他乡遇故知”不成?他用心仔细辨认,来者的确不是熟人。他看见那女子笑盈盈地向他走来,确信那姑娘是在向他打招呼的,就呆呆地望着她,等她的靠近。
魏寻芳看见她,红衣黑裤,身高一米五六,微胖身材。乌黑的头发结了两条短辫,长而微浓的眉毛,眨巴眨巴一对大眼。红苹果似的两腮,嘴角一对浅而易见的酒窝,一双肉质嫩手,指如春笋。整体看去,充满青春气质。
魏寻芳待她走近,主动开口问道:“小姐,刚才你是叫我的吗?”
“是啊!”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呢?”
“不是啊!”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见你在广场中四处徘徊,四下观望,又不象是等人的,我估计你是初来此地,不知怎么走,是吗?所以我大胆喊你的。”
“哦,你是——?”魏寻芳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
“我是浙江建德的,也是第一次来杭州的,你呢?”
“我是广西的,我姓魏,在苏州大学进修的,国庆放假了,就来杭州西湖游玩,你也是出来玩的吗?你贵姓?”
“我姓陈,你叫我小陈好了。”姑娘嫣然一笑说,“我是一个人出来玩的,你也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是啊,我一个人。我是第一次来杭州的,我要住岳坟旅社,不知在哪上公共汽车,所以走来走去找站牌呢。”
姑姑笑道:“还没住店啊!那你昨晚怎么过夜的!?”
“哦哦,昨晚我在苏州上的船,今早才下的船。你住哪?”
“我住在‘翠云旅社’”姑娘很开朗,与魏寻芳一见如故,毫不保留的说,“我是坐汽车来的,昨晚就到杭州,今天赶早来游西湖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象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由于他们都是要去西湖的,所以他们一同上了公共汽车,魏寻芳与她争着买公共汽车票,每人八分钱,魏寻芳掏出一角六分,姑娘有些感动。一路上两人继续聊天。车到了岳坟公园停下了,姑娘一定要帮魏寻芳提行李到岳坟旅社去,魏寻芳客气了一番就由她跟随而去。
到了岳坟旅社的服务台,魏寻芳在办“住店登记”手续,姑娘在一旁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对魏寻芳说:“拿出你们的结婚证。”魏寻芳脸红起来,他从来没有亲自办过住店手续,他不明白服务员为什么要看结婚证,还以为是要了解他的“婚否”项目,同时又误会没有结婚证就不能住店的,所以他急得脸红,不知所措地应道:“没有带来啊,怎么办?”那女服务员正色道:“那只好开两间房了。”
魏寻芳听说要开两间房就更急了,不过他立刻明白过来,笑道:“只开一间就行了。”女服务员有些生气道:“我们这里有规定的,只开一间!你们可别住在一起哦,派出所查起来要惹大麻烦的!”魏寻芳赶紧指了指那位姑娘解释道:“她不是我爱人,我们是刚认识的。”
“那更不得了,她是你爱人,没带结婚证都不行,何况是刚认识的,说不行就不行,你们到别处去吧!”女服务员斩钉截铁地说:“走吧!”魏寻芳听得服务员说要叫他走,急得涨红的脸更红了,他一边掏出一张单据一边对服务员说:“我不走了!昨晚我在苏杭客船上,你们旅社的人已经收了我5元的定金了,喏!这是收据!”,服务员看了看那张收据,转过身去对另一位服务员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呢?”魏寻芳转过头去看了一下姑娘,希望她能帮助说明一下,可是姑娘却红着脸,呆呆地,心不在焉。魏寻芳着急地继续解释:“她已经在别的旅社住了,她是帮我提行李来的,她不在这儿住的!”
女服务员恍然大悟,陪着笑脸道:“哦!哦!原来是这样的,对不起哦!误会了。”她将房门钥匙递给了魏寻芳。魏寻芳提起行李,对姑娘说:“小陈,你在这等我一下,我上去就来。”
姑娘等了一会儿,魏寻芳下来了,他们一同走出旅社。魏寻芳问姑娘道:“你下一步要到那哪里去,你打算怎么游玩呢?”这一问,姑娘有些伤感。叹道:“出门远游,一个人很寂寞的,你有这种感觉吗?”魏寻芳轻松道:“有点儿,但不很要紧的。在苏州,我就一个人玩的,十几个公园,我都是一个人走的。”姑娘心中好象隐藏着忧伤,她沉默良久,又叹了一声说:“我也没来过,也不知道怎么走才好,我跟着你走,方便吗?”姑娘用小孩似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当然可以!”,魏寻芳为了解开她忧郁的情结,一转常态,朗声笑道:“我们有点象是‘萍水相逢’啊!半小时前,我们可是谁也不认识谁啊!”姑娘听这么一说,也开了笑脸道:“魏哥,你听说过有这样一句诗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魏寻芳道:“这应该是《琵琶行》里的句子吧,是白居易写的。”不料姑娘却低头不语,只是悄悄地紧跟在魏寻芳的后面走路。
魏寻芳买了两张去湖心亭的游船票,到了湖心亭,姑娘看见了那块刻着“虫二”的石碑,大惑不解,魏寻芳便滔滔地为她解释说:“这是乾隆皇的故事。当年乾隆皇与纪晓岚夜游至此,见景色甚美,就在地上写了这两个字,他要纪晓岚猜其隐意。他要为难纪晓岚,还要看纪晓岚到底聪明到什么程度。纪晓岚心知肚明,但他知道纵然聪明,也不要超过皇帝的,就说的确猜不出来。乾隆皇哈哈大笑道:纪晓岚啊纪晓岚!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谜底是‘风月无边’!”
魏寻芳与姑娘游到雷峰塔,自然又是魏寻芳滔滔不绝地讲故事。姑娘好似不太感兴趣似的。魏寻芳觉得无趣,突然问道:“小陈,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是吗?”姑娘见如此问,忽然落下泪来,声音变调地小声说:“魏哥,这儿没有别人,我就对你说了,我这趟来杭州,是来散心的,我愁死了。”
“是怎么回事呢,能说说吗?”魏寻芳觉得有些意外,他安慰似的说:“说吧,就当我是你的朋友,哦。”
“我叫陈溪梅,今年十九岁,我父母叫我嫁给本村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我不同意,无奈父母固执,决定于明天举行订亲宴会,我千万不情愿,于昨天就溜了出来,我真想远走高飞,一走了之。”
“呀——,这可怎么办?”魏寻芳同情地问:“躲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呗。”
“那男的长的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他长的还可以,对我也还好,可是我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她还比我大十岁那么多!我实在不想跟他。”
魏寻芳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也沉默着,他们沿着长长的苏堤走去,路上,只听到两双鞋子的走路声,一双声音轻柔而清脆,另一双雄健而沉重。好一会儿,姑娘忽然又发问:“魏哥,你成家了吗?”魏寻芳从沉思中惊醒,用同情的语调道:“我不骗你,我已经结婚了,妻子怀孕有八个月了,在家等着我回去呢。”姑娘听如此说,感情有些变化,她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你爱人对你好吗?你觉得婚姻幸福吗?”魏寻芳答道:“挺好的,我觉得很幸福的”。两人又沉默了一会,还是她先说话:“有个外国人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你怎么理解这句话?你认为呢?你对爱情是怎么理解的?”魏寻芳道:“爱情是男女相互爱慕而产生的情感,我是这样理解的,也有这种体会,夫妻表面上看是两个身体,其实是一个身体,哪个身体受到伤害,都会牵连着疼痛的。”魏寻芳说到这,姑娘突然站住不走了。等魏寻芳回头看她时,只见她两眼红红的。她有些凄凉地说:“魏哥,你是天下最好的人了!对夫妻能有如此不同世人的理解……”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敢想象,我这辈子能够找到象你这样理解爱情的男人。”说着她似乎又要下泪了。
魏寻芳心里想,这样谈下去后果并不好,出来游玩,主要是把心情放在欣赏风景上,要有好心情才值得的,否则就白来一趟西湖了。魏寻芳故意转移话题,劝议说:“我们到孤山那儿去好吗?”姑娘点头不语。
他们一同走到了孤山,那儿树高林密,曲径通幽。他们到了一个清静所在,姑娘用十分疲倦的口气建议:“魏哥,我们坐着休息一会儿吧!”于是他们各自找干净的石头坐下,她继续聊起婚姻与爱情的话题:“魏哥,你谈了多长时间的恋爱才结婚的呢?”
“我的恋爱对象,不是一个人,曾与不少女青年谈过,有很多不成功的经历,一言难尽啊,我爱的人,她不爱我,爱我的人,我又不爱她,这叫缘份未到啊?”
“你相信缘份?”
“是。”
“错!”她坚定地说,我没得谈过恋爱,父母就硬逼我结婚,我心不甘啊,我真想尝尝谈恋爱是什么样的滋味。所谓‘缘份’,其实都是骗人的!”
魏寻芳第一次听说“‘缘份’是骗人的”话,觉得眼前这位普通的姑娘却会说出非同凡响的话题来,很是敬佩。于是问她:“你说‘缘份’是骗人的,你能解释得明白一些吗?”姑娘认真地说:“其实很简单,谈成了大家都说有缘份,谈不成,就说是无缘了。”魏寻芳恍然大悟,好象顿悟禅机一样。
姑娘见魏寻芳对她的话很赞赏,意识到魏寻芳一定认为与她谈的很投机,于是,她凑过去,紧挨着魏寻芳坐了下来。魏寻芳不知怎的,却也不避让,他们紧紧挨着坐。在这四周无人的幽静环境里,他们的心都加快地跳动着。
突然,姑娘一把抱住魏寻芳的头,要把魏寻芳的头往她怀里拉。魏寻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好象要被别人加害一样,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极力挣脱了。姑娘想不到魏寻芳会如此地反应,也想不到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大胆的举动。魏寻芳挣脱后,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她,并不生气,她却害羞得无地自容。她的脸红到了耳根,正等待魏寻芳的反应。她心想,魏寻芳或许更进一步发展,或许要羞辱她,此时她心中没了底。魏寻芳理解姑娘的行为,她知道这是一时控制不住的冲动所致。魏寻芳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当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合适。姑娘见魏寻芳并不奇怪她,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魏哥,我失礼了!”魏寻芳见姑娘的心万分诚实,站起身来说:“傻妹子,这没什么的,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们走吧。”
姑娘的脸一直红着,魏寻芳看得出,她对她刚才的举动感到内疚。魏寻芳安慰她说“小陈啊,我是过来人,这真的没什么,不要把这点事放在心里,我们往白堤走吧。”“嗯!”姑娘简单应了一声,跟着魏寻芳向白堤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话,但是谁也不敢再涉及爱情的话题了。到了一处叫做“断桥残雪”的地方,姑娘若有惋惜地说:“魏哥,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我要到玉泉去,你呢?”魏寻芳此时却产生了复杂的感情,好象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亲爱的妹妹。他深情地说:“小陈,我也要回岳坟旅社去了,明天我要去龙井和虎跑泉,如果时间抓得紧的话,我还要上玉皇顶看一看,明晚六点半,我就要上船回苏州去。”姑娘听得出,魏寻芳的话就象女孩子一样的温柔。姑娘凝视魏寻芳,良久不语,一时不肯离去。她腼腆地对魏寻芳说:“魏哥,我现在改变了看法,我相信缘份了,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天能同在西湖一游,应该是有缘份的,今生今世,也许我们不再相逢了。”话未说完,她的声音又变了调。魏寻芳听了这话,也很动情,亲切地说:“不要这样想,好吗!”魏寻芳伸去热情的手,她的手也伸了过来。他们就在“断桥残雪”这地方,互道了“再见”,彼此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第二天,魏寻芳独自游玩了龙井、虎跑、和玉皇山。时间还早,他就独自在“柳浪闻莺”公园的草地上坐着。夕阳斜照在西湖里,金波跳荡,水光映照在他的胸前的衣服上,金色的波影在他的心口不止地晃动着。他觉得那波影是她遥遥送来的一颗心,正贴着他的心一起跳动着。魏寻芳正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他忽然看见有一位红衣黑裤的姑娘远远地向他走来,他的心一下子沸腾了,难道是她啊?难道是真的有缘份,难道是上天的安排?他激动不已地等待结果。
那姑娘走近了,魏寻芳看出绝对不是她,怏怏不幸地支起沉重的身体,向岳坟旅社走回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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