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文轩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想做。

茶几上已堆了许多红色绿色的巧克力包装纸。这糖果真是甜得不得了，但它们却在文轩的心里发了酵，变得滋味复杂。

也酸、也涩，就象一种红酒，还有一种清清的苦和幽远的芳香。

它让人醉，是的，让人醉。



阳光从窗子外面斜斜地铺进来，屋子里温暖得象春天，绿色的盆栽在轻轻地呼吸，文轩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安静地看着那一只小小的茶杯，那杯子里的清水正折射着阳光，发散出让人迷幻的光彩。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周围流动的亦或凝固的是空气，不是水，文轩站起身来到镜前梳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还没有长到她渴望的那么长，但是它在长，每天每天都在长，就象心中的那一种眷恋。

文轩轻轻地叹一口气。

窗外的天空一碧如洗，但这毕竟是异乡的天空，天空里飞翔的是异乡的鸟。文轩就象一只小小的鸟，穿行在陌生的这座城市里。

她是来这座城市工作的。为了逃避什么或者追求什么，背了简单的行囊来到这座城市。



来的时候，她剪去了已蓄了六年的长发。这深褐色的美丽头发是为了作新娘而预留的，但是一年一年下来，头发越来越长，越长越美，却始终不能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被绾起精致的发髻，然后，插上红色的玫瑰。

那时候，文轩想，如果男友阻止她剪掉长发，那她就不走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文轩的头发一缕一缕落下，落在发廊铺了白瓷砖的地上，让人触目惊心。

然后文轩仰了脸儿问他：“好看吗？”

男友说：“好看。”没有惋惜，也没有欣喜，淡得象那一天薄薄的云层笼罩着的阳光。文轩的泪瞬间就溢出来，她别过头去，不敢让任何人看见，顺势弯下腰，从地上拣起了一缕自己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好。那个为她剪发的小姑娘说：“这位姐姐的头发这么漂亮，剪掉了真是可惜，留一缕作个纪念吧！”说着递过来一个很精致的小小锦盒。这是这家要价高昂的发廊完美服务的表现之一。文轩笑一笑，接过盒子，装好，放进了自己的手袋。然后同男友一起走出来，走进满街的人流里。



五年，由狂热的爱恋到不能失去又不肯真正拥有的今天，文轩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许多血泪交融的过往象一些看不清形体的生物在她的生命里浮游，它们咬啮文轩的心，让她渐渐感到自己的灵魂原来已百孔千疮。文轩笑一笑，想起加西亚的名著《百年孤独》。文轩知道，这是孤独。

初到这座城市正是阳春三月。

三月的阳光带给文轩崭新的心情。她暂时在姐姐家居住几天，就盼着等工作分配了就有自己的小窝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文轩记起这句诗，也只能摸一摸树干，心底荡起无奈的波纹。

十天之后，她被分到在一家市级电台做主持，她还利用其它的业余时间给报社或杂志社写稿。文轩能讲很好听的普通话，反应敏捷、出口成章，所以这份工作之于她，做得都很自如。她并不太在乎收入的多或少，只想把时间填得满满的，让自己无暇它顾。

这让她感到快乐。但这种快乐象她那间小屋子里的那盏小小台灯的光，微弱而不真实。她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种有着具体形态的快乐。



六月的一个夜晚，文轩从电台下节目回来，下了末班公车，还有不短的一段路需要步行。鞋子嗒嗒地敲击着坚硬的石灰路面，微凉的晚风轻轻扬起了裙子，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路灯下，她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一霎间，孤独又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淹没了她。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快乐。举目四望，看见不远处一家卖小吃的排档还没有打烊，就走过去，坐下，对老板说：“来两杯啤酒。”老板微觉奇怪，但还是斟了很满的两大杯生啤酒端给她。文轩一口一口喝下去，说：“再来一杯。”那位好心的生意人终于忍不住，他对文轩说：“姑娘，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酒，就不要喝了吧？！”文轩不说话，沉吟了良久，站起身。她忽然不愿意回那间小屋，于是就在街上逛来逛去。走着走着，就感觉自己好象只剩了影子，而真正的自己却再也找不到。她不禁有了微微的笑容，一路唱着歌走下去，不知疲倦。

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民超市，她忽然很想巧克力，就跑进去买巧克力。

等拿了巧克力出来，却感到了疲惫，仿佛再也走不动，刚才的亢奋只不过是酒精的刺激。而这时，早已是午夜以后了。

路上的车十分稀少，等了许久才驶过来的这一辆却不是计程车，文轩扬起的手又失望地落下。可是那辆车在开过去之后又停下来，司机从车窗伸出头，“上来吧！”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车里除了司机还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对司机说：“顺路送一下这位女士吧。”文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声“谢谢”钻进了车里。

不长的一段路，文轩说话的欲望很强烈，她喋喋不休。司机和那个人却都很少讲话。事后，她想不起自己在车上曾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看清那位同车的人的样子，但她记住了一个声音，很清晰、很温暖、很亲切，那个声音说：“顺路送一下这位女士吧。”



时光易逝，往事恍若隔水。在强迫着自己忙碌的生活里，文轩渐渐认识了许多朋友，大家一起工作，一起玩笑，将时间一点一滴都填满。只有文轩自己知道，她其实象一个彩色的气球，胀得满满的，却越饱满越空虚。对于并不遥远的家乡和家乡的人与事，她没有怀念；对于已经生活了将近五个月的这座城市，她并不留恋；对于未来的一切，她也没有向往。



八月的一个下午，她在一家咖啡店喝下午茶，文轩正坐着，客人很少，她百无聊赖。

忽然有人走进来。文轩没有抬头，却忽然感到指尖冰凉，而脸颊却燥热起来。文轩一步一步走到那人坐的桌旁，轻声问道。那个人也扭过了脸看文轩，片刻之后，他笑了，“请你给我推荐吧，文轩小姐。”文轩也笑起来，她相信是那一次在喝酒之后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个人，曾经送自己回家。他们，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却记住了彼此的声音。

他的声音，文轩想，他的声音真好听。一字一句，那声音象一滴一滴水，滴在干涸已久的心上。

那天走的时候，那个人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对文轩说，需要的话可以找他。文轩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和他的名字。他工作在这个城市地位很显赫的一家单位，身份非同一般。但是文轩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些。然后，文轩也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他，电台的、自由撰稿人、还有手机号。回去之后，文喧忙忙地将被她拔掉了插头的电话重新接好，给久已停机的手机续缴了话费。



文轩不可救药地开始为一些东西着迷，心中有一些什么一天一天苏醒，那是她最深的一种渴望，也是最令她迷醉的一种幸福。对于羁旅异乡的日子里邂逅的他，文轩无所求，但是心却渐渐不能离开他，于是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的孤独到底是因为什么。她需要很多的温暖、广博、丰富，可以休憩。温柔且倔强、美丽且诡异、单薄且丰满的文轩在她的生命里终于遇到一个比她更博大也更富有的人。而且这个人竟然自始至终在用平视的眼光看待自己，这让文轩欣慰又感激。可她也终于领悟，这种思想领域中的平视带给自己的，最终仍将是情感领域里的仰视，这在生命中是没有前例的。这种仰视让文轩眩晕。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感觉就象一只鸟，展开双翅就飞起来，想飞得更高，才能与他的距离更近。

这些年来的工作和生活，文轩一直在努力着，但她却始终不肯让自己在芜杂的世事面前麻木。前些年的时候，还有眼泪，后来，连泪水也干涸了，只有心还常常有灼痛的感觉，这灼痛，让心田里的植物一天一天枯萎。可是，从这个八月起，文轩感觉在静的时候，她听得见自己皲裂的心田在水的滋润下裂纹逐渐弥合的声音，和心田里那些植物苏醒之后拔节的声音。



文轩开始了一种痴迷又危险的快乐，有些什么在蓬勃地生长。她欣喜又惊慌地看着这美丽又神奇的东西正渐渐弥散在曾经黯淡的岁月里，又觉得自己闪闪烁烁的思想就象星星，在他理性的天幕上被排列成这样那样的星座，神秘且美仑美奂。

每一次电话铃响，文轩抓起听筒的瞬间，总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过，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自己的小小的鸟儿的梦呓一般的话语和他的宽厚的、博大的声音、语言、思想和心灵。

文轩说着，笑着，听着，回忆着那一次在茶室里见到他时，他的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

那一次，文轩看着他，感觉他很亲切很亲切的，他的笑容深深印在心里，挥之不去。当时，文轩很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头发和脸，他的脸上有岁月轻轻刻上去的风霜。但是文轩没有敢，她的指尖始终冰凉冰凉。



文轩无法解释自己的感情。曾经想，他们双方都是在走夜路的人，自己的心灵是对方的一盏灯，结伴走过这一程之后就会分开，在彼此的生命里也许能留下一些什么，也许什么都留不下。可那一次的午夜梦回，文轩却分明地感到了危机，她把纷乱的思绪清理了又清理，不得不告诉了自己一句话，“应该离开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再也睡不着，意识到自己与他的交往迄今为止还没有有形的情节，但是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得太久了。有多少次，那个告诫了又告诫自己不能说不能说的字几乎就脱口而出，而他，不会没有感觉。有一次，他对文轩说：“我常常想把你拥在怀里啊！”是的，文轩又何尝不想？他的胸怀那样地宽厚和暖，足以为疲惫已极的自己遮风挡雨。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可以。这种情感的自抑十分痛苦。而事实上，文轩是真的渴望却又不能接受这样一份－－爱情。而且，在文轩的心目中，他的完善有着夺目的光辉，他成了自己的不能有缺憾的偶像，照耀和导引着自己无依无助的心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文轩亦怕，更长久和更切近的接触，会让心中的他渐渐落入尘埃，成为一个普通人。那样，自己将会再次陷入无底的深渊。

他与自己之间就绝不会再是这样一种简单的交往。文轩几近苦涩地对自己笑一笑，很滑稽地想起一部小说的名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做出了决定却又叹息，曾经痴狂和放纵的岁月毕竟已渐行渐远，如今的情感之剑很难再走偏锋。在这样的一种必将渗透整个生命的爱面前，却让理智战胜情感，这是一笔浓墨重彩的悲凉。是的，悲凉。

而文轩终究是唯美的，她不能够让这一段经历最终落入世俗的情爱与性爱的窠臼。天荒地老的故事是书里的，属于那些蒙昧的少男少女，文轩不需要。文轩的这一种爱情必须山长水阔、月白风清。



第二天，文轩没有去上班，她写了辞职报告把信件只接送到了台长办公室，打算放弃自己喜欢并热爱着的电台主持人工作，悄悄地离开。上午，躺到很晚才起来，中午，没有吃午饭，看着小小的腕表的秒针轻轻巧巧地跳动，她的心隐隐地痛起来。想吃糖，就是六月的那个夜晚买到的那一种。可等她急急地跑到那家便民超市，才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店面迁了址，现在这里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网吧。她失望地到另一家商店胡乱地买了一些糖果回来，坐在窗前认真地吃，企图用甜蜜的味道打败心中一刻比一刻更深的眷恋和恐惧。窗外的两株桃树虽已脱尽了叶子，枝干仍窈窕地显现出婀娜的姿态。很快就要过春节，然后就是春天。当阳春三月，桃花又将灼灼地开。那个时候，文轩想，那个时候可能时间的手指会渐渐抚平彼此心上想念的创口。自己得上班了，继续做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机关文字工作，也将继续和男友的爱情走下去。虽然刚刚开始长得有模有样的头发已与做新娘没有关联，但自己迟早会与男友结婚。和他有感情，因为他们彼此都爱着对方，更重要的是责任。

文轩多么想打一个电话给他，可是又想应该拔掉电话的插头、关掉手机，躲开他的声音和热情无所不在的包围。她伸出手去却又犹疑，指尖儿凉得象冰。这时候，电话铃却“哗”地响起来，宁谧的空气起了冲击波。文轩的心房骤然明亮，明亮过后是漫无边际的幽深的黑暗。她的手迟疑了又迟疑，不能抑止地轻轻颤抖。

文轩明白，接起电话的那一瞬，他们情感的防波堤必将崩溃。

可是电话铃却在固执地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响，急促得动心动魄。

文轩感到有一滴泪轻轻地，轻轻地滑过了脸颊。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7-2-2 9:56:2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