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路上走，有仰头看天的习惯。

就象年少的孩子，黄昏时分知道所有的玩伴都已被各自的母亲唤回家去，自己仍在空荡的庭院里漫无目的地寻找。有时会看到几片薄云，象旧棉衣里脱出来的絮，有着陈旧的浅黄，却让人感到暖。有时会看到将落的夕阳，用绚丽的颜色铺了半边天空。会很嫉妒，遗憾自己没有涂彩的天赋。最不喜欢天光未暗时出现的月亮，或圆或缺，都是淡淡的，象蒙了尘的镜子，照不见青春。更多时候，天空只是一道背景，台前空无一物。便很快低下头来，灰心，抑或，安心。继续。走。

二月。寒冷与阳光一同抵达。

空气中回旋着尘土的气息，光秃的枝朝上擎着，似要戳破天空的谎言。被风摔打得残缺不全的枯叶杂乱地散着，象篇悼文写在二月的路上。轻车熟路的小城，竟惶惑，仿佛乱世中街头走失的女子。其实，只是冷而已。

这样的时刻，适合坐在一室暖阳里，无人叨扰，翻几页书，失一会儿神，再想上一阵春天的桃红，夏日的蝉语。或与友促膝，说去日，说流年，说说某个冬天的某一场暖。然而回忆是趟逆旅，行前需备好浩瀚的胸襟以便一路宽恕。若不能，必将举步为艰。

当你某一刻觉得没有一个地方可从容奔赴，你已经不爱了。因之，你不惧怕二月的行走。仿佛，春天可以一步抵达。

单纯地行走，无所挂心的样子，没有任何期望，不欲探询谁的故事，遇见了，也只能是遇见。好于躲在一些暧昧不明的词语之间，暗送不为人知的祝福。

已经有了年味儿。街角乍响的鞭炮，店门高挂的灯笼，张贴热闹的橱窗，小城极象一个累经风霜的男子，穿双新鞋，换件新裳，渐渐打扮起来，迎娶昔日的新娘。就是这样的，闻到了时光沧桑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在你用心勾勒出的一幅远山淡月的画面上，被添上一抹浓浓的炊烟。于是，开始感到悲伤。

生涯有限。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有一双手从生命里抽丝。不会一下斩断，而是渐渐变少。就象有人扯住你毛衣背后松脱的线头，带着诡异的笑。你的衣线已经被抽掉大片，就要暴露你的私处你的疼痛，你是了解这把戏的，却束手无策，只能噙着泪一味地向前行进。

人言，你冷，且傲慢。你不疼。只是刹那寂寞，是暴雪压枝时，一只粉蝶的寂寞。若不能透过冰冷的文字看穿内心的炽热，便不足以称知心。却也暗自有了疑问，你原该是纤柔的女子，与人和善，生活当过得安稳妥帖，是哪一段行走伤了筋骨，移了本性？

身边擦过的顽童令记忆回溯。

最清晰的，小时候母亲把你拿回的奖状贴满墙壁。每贴一张都小心翼翼。展平，压牢，仔细阅读每一个字，再摩挲良久。来做客的人都要对着一墙镶金边的纸赞上几句，母亲不多说什么，却总是掩饰不住灿灿的笑。

不能理解的是你对此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也许欢喜已经在接过奖状的时候付过了，也许一旦习惯，荣誉也是寻常事。多年后渐渐明了，当日那些醒目的大红印章的意义，于你，只是当下。于母亲，却是整个未来。那么，你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负，仅是源于少时未逢对手吗？

那个倔强又孤清的女孩会安然地站在原地，等你穿过二十年的风尘回去指责吗？你心戚然。你宽宥了自己。

阳光眩目，仿佛看到你站在礁岩上，在凛冽的海风中，洒自己的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