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赣中的一个穷山沟里,没有啥出产,要到山外去,必须翻过几座大山。读高中时,父母亲先后去逝,家境突然变得一贫如洗,毕业后,我不得不选择打工之路。
哥再三劝我:“明仔,你去复读吧,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要有信心有毅力,钱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大学。我家从未有过一个大学生呐,你考上大学,不仅自己将来有好日子过,哥在人前也风光呀。”望着摇摇欲坠的土砖屋,望着25岁的哥额头已经现出本不该有的皱纹,依然还未娶亲成家,我沉默了。
几天后,我瞒着哥借了路费,便登上了远行的列车。
在深圳盛发电子厂刚做半年,我颇得老板的赏识,被提升为线长,接着又升为老板助理,月薪也由1200元陡然升至2500元。我将钱源源不断地给家里寄去。两年后,哥做了两层楼房,这在穷山沟里尚属首例,接着,哥还娶了亲。村里人都夸我和哥蛮能干,有出息。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喜悦异常事业如日中天之际,我渐渐感觉身体不适,肚子时常疼痛不已,一疼痛,尿就像滴水的龙头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往下滴。
深圳是个高消费的地方,我消费不起,只得辞了工回到家乡,到县医院进行检查。医生确诊我患了尿毒病,鉴于病性,并安排我去做安置腹透管手术。可是随身带的钱不够。医生告诉我,要根治,必须尽快换肾,而换肾需20万元钱,20万,对于刚摆脱贫困的我家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家里仅有1万元存款。咋办呀?就是卖掉家产,也不足5万元呀。再说,到哪儿才能买到肾呢?那一刻,我悲观丧气,浑身都没了劲,看晴朗的天都像阴沉沉的。
“明伢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哥听后,嘴角抽搐了几下,仰天长长地喘了口气。哥是个感慨细腻的人,他担心我受不了残酷的现实,立即返身拍着我的肩膀不住地安慰我。
晚上,躺在床上,我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我不敢也不愿承认的问题终于和我直接面对了,那就是死亡。
死是什么?是木头一样躺在棺材里长期处于黑暗之中,抑或被推进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哧哧”地燃烧,化作一缕青烟消逝在空中。躺在床上,我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仿佛死神正站在面前露出狰狞的面孔。不!我下意识地爬起来,拉亮电灯,长长吁着气走出门去。
哥哥和嫂子的房里还亮着灯,我隐约听见哥哥与嫂子的谈话声。
“我到县医院问了,用亲属的肾移植,把握性大,移植后存活率也较高。手术费比买别人的肾要便宜一半。再说要等到可移植的肾起码得几个月,而明伢的病拖不起。”哥说。
“你的心事瞒不过我,只是你若摘一个肾给明伢,身体或多或少要受影响,我担心的是你身体要有个差池,全家人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可是我不摘个肾给他,难道我能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青春年少奔赴黄泉之路吗?”哥哥说,“如果不换肾,老这么治下去,花销还更大呀!少一只肾,对身体没有多大的妨碍,同样可以下田撑犁执耙,同样要以挑担挖土。再说,我也得讲点良心,没有弟弟,就没有我们的房子,没有……”
不,我不能要哥的肾,万一哥有个闪失,哥的一家可咋办呀?我心中默念着,又为嫂子的无情和哥的坦荡无私而所震撼,我的眼睛骤然潮湿,推开房门,我对哥说:“我不要你的肾。”说完头脑“嗡嗡”作响,发疯似的向门外跑去。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飞快地向山岗上跑,刚才对死亡的恐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恨不得即刻步入死亡的深渊。跑着跑着,突然,我整个身子向下跌去。我被摔进了已废弃多年的红薯窖里。哥的追喊声时时传来。我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
蹲在地窖里,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想静静地等待死亡,等待在冥间与父母相会,不知不觉地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黎明,我听到满山遍野人们的脚步声和焦灼地呼叫我的声音。显然是哥叫来了全村的人来找我。
哥终于发现了我。他拿着手电往窖里一照,惊喜得叫起来。他找我心切,顾不了许多便纵身往窖里跳。他搂住我,只顾“呜呜”地哭。尔后端详着我,见我没事,他抹了一把泪,说:“老弟,有天大的事,你也不能有事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呀。有哥在,你就放心好了。啊,你可要答应我呀,我的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会像断了一只手,我也对不住死去的爸妈呀。”听了哥的话,我咬着牙,伏在哥的怀里,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来。
虽然那一回我嫂子跟哥吵得很厉害,但哥依然没有向嫂子作出让步。打小时候,哥就一直很倔犟,凡是他认定要干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再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再也没跟哥犟下去,只得顺其自然,任事态自由发展。
为了治好我的病,哥请来全村的族人议事,他决定把房子卖了。10天后,哥摆脱嫂子的纠缠与阻拦,毅然揣着卖房子的5万元钱,在银行借贷1万元,再加上族人的捐款,一共 6·7万元钱带我来到姐夫所在的单位——南昌市第三医院。
姐夫以最高的办事效率请来了医院最高明的大夫为我诊断医治,并再三地对我说:“别操心,有哥能给你换肾已经很不错了。医院里来了个病人,他是老板的儿子,双眼因施工受伤,已经失眠了,他想重金买一只眼睛,已经半个月了都没结果呢。为了哥,你要好好地活,不能做傻事。”
我的病情有效地得到了控制,但排尿依然十分困难,需要用塑料管导尿。护士来了,是个女人,她拿着塑料管,示意我把裤子脱下来。我迟疑着,脸上一阵燥热。哥见状,对护士说:“你去吧,我来。”护士丢了我一眼,走出了门。
我脱下裤子,死死地咬住嘴唇。在男医生的指导下,哥给我导尿。哥说:“明伢,你疼就哼几声吧,这样会好受些的。只怪我的手脚笨。”
我的眼再一次骤然潮湿,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哥。我可以尝尽一切苦难,可以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疼痛,可是让哥给我导尿又为我洗沾满尿渍的裤子,我无地自容。
10天后,经过化验检查,哥与我的血型相符,同属a型。姐夫说,哥的两个肾脏功能都非常正常,移植后排斥的反应会十分微小。
下午,主刀的王教授告诉我,明天就给我做肾移植手术。别怕,在他们医院里肾移植手术的成功率在全市居于首位,受哥的无私奉献精神的感染,他也一定会把手术做好。姐也再三嘱咐我,要我胜一切困难,钱的事别操心。
晚上,哥与我同床而睡。相对躺在床上,我俩说了很多话,说到了小时候兄弟俩的争吵与嬉闹,说到了父母亡故后日子少盐没油的艰辛,说到了我患病后亲朋的关爱。说得倦了,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十分害怕医生的手术刀嘶嘶地割开我的肚皮,然后割下我的肾,再换上哥的肾,如果一旦发生闪失,我就永远醒不过来。借着路灯射进来的微弱灯光,我忍不住久久地望着哥,忍不住轻轻用手触摸着他与我同样消瘦的身体。哥的骨骼粗大,皮肤泛着古铜色的亮光,而正是这质朴的身体却蕴藏着那么深厚那么细腻的情感。明天他的一个肾将移植到我的体内,那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啊!没有哥,我将没有未来的日子。我陡然间感觉那股缓缓沁入心田的暖流正铺天盖地而来,弥漫在房间里弥漫在浩浩的天地间。
翌日9点20分,我和哥被推往不同的手术室。在分开的刹那间,我和哥相望了一眼,默默无言。在这默默相视里,都蕴含着无限丰富的语言。医生与护士匆匆地从我俩身边走过,十分繁忙。我看见姐夫在哥耳边嚅嚅几句,尔后脸上露出欣慰而又敬重的神色,站在一旁的两位护士都禁不住偷偷抹着眼泪。
躺在手术台上,我的眼前不断地叠印着父母与哥的慈祥面容,不断地在心里默默喊着哥,然后眼含热泪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恹恹地沉沉睡去。
我的手术十分成功。中午,我被推出了手术室,推入无菌病房。可我没见到哥。我急忙拉住一位护士,问:“我哥咋样了?”护士别过脸去擦了下眼,说:“没事,你哥没事,马上就出来。”
我相信护士的话,长长地松了口气。
下午两点,哥被推出了手术室,与我不同的是,他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被推进了隔壁的无菌病室。医生来察看病情,告诉我,哥的手术也很成功,只是中途因为大出血,血库里的a型血太少,多亏姐姐给他输了血,哥已经没有问题,步入了安全期。
5天后,我被移出了无菌病室。姐姐来了,她告诉我嫂子也来了。嫂子本想跟哥离婚,回到娘家后却被她爸骂了一顿,说像哥这样无私无畏甘愿奉献的人不爱,还有谁会更可爱呢?嫂子能回心转意,已经很不错了,姐姐要我不要怪她,以后待哥好一些待嫂子好一些。
一会儿,嫂子来了,放下滋补品,便伏在病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她告诉我,哥为了治我的病,他在摘了一个肾给我时身体大出血,险些丢了命。
啥?我陡然愣住了,耳畔不停地回响着他说的“没有过不去的坎”话,我再次想起了进手术室前哥那凝望我的目光,那目光蕴含的感情,无论用什么来形容都失之浅薄。泣血的哥,你的爱是我一辈子也难以还清的债呀!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哥是多么的伟大。他用博大的爱从死神手里将我拖回来,人世间,还有比这厚重凝实的真情吗?我挣扎着下了病床,在姐与嫂子的阻拦下,我没有走出半步,只得面对哥的病房,双膝跪了下去。胸腔内的情爱潮汐般一浪一浪地翻腾,我拼尽所有的气力呼喊:“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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