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记: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轨迹。有的人会暂时蹦出自己的轨道,建立他多维的人生座标。谨以此文献给出外打工的普通劳动者及其生活过的岁月……
小说:打工纪事
作者:蓝色紫薇
题记:人都是在理想的漩涡中浮浮沉沉,勇者拔帆上岸,弱者自甘沉沦。
1995年7月13日晴
我的确不是块干活的料,笨手笨脚的不说,单看举手投足的姿态就让师父(姨父)看不顺眼,花拳绣腿,扭扭捏捏,令人为难,令己尴尬。无论我多么全神贯注,着力下击,锤子就是不听使唤,要么脱手掉落,要么疲软无力,钉子怎么也扎不进去。
这是陆丰财贸酒家的二楼大厅,六根水泥粗坯方柱像两排挺立着的举重队员,神气活现的立着;空洞洞的窗口像瞪着铜铃大眼睛的怪兽,从里面感觉出一种寒气,尽管是艳阳天;地下凌乱地堆着装修用的器物材料:成捆的木方堆得像小山,角头角落清理出来的杂物横七竖八的躺着……
可不久以后这将是一个大型的豪华歌舞厅。
五大三粗的细古肩顶冲锋枪式的电锤立在简易人字梯上钻墙眼,“突突突”之声不绝入耳,灰碴四处飞溅。灰头土脑的眯缝着一双线眼,歇一会儿的工夫,他略带调侃的口气说:“不是这块料,硬充这个汉,我看你还是回去继续上你的学吧!”
“公子少爷的相,没得斤两的命,看你今后怎么办?”姨父满脸不悦的说着。
攀在人字梯上吊顶的贵生,倾下头冲细古嚷道:“人家大学生来这里体验生活,你懂个屁!我看你那三年书白搭了。”
遭人非难总是很痛心的,即使你多读了几年书,在这里就像异己一样遭人排斥,人们争相看自己的窘态。尤其是贵生那张嘴像刀子做的,话锋带着嫉妒的语气。
终于熬到了工休,卸下一身劳累,人们拖拖拉拉挤进工棚。工棚不足20平方米,齐齐整整、挨挨挤挤六七个铺卷。床是没有的,一张草垫加一块席面,就地而席就算了不起了,有的就一块席面铺地。行李包、色彩缤纷的被子胡乱的往席上一丢。睡觉时挤开杂物,脚往对面一蹬,倒头呼噜到天明。我睡不了,手心皮破,辣辣作痛,浑身酸痛,臭气酸天,周身像有虫子在爬,似乎浮想联翩,又似大脑一片空白,似呆、似傻、似迷、、、、、、
别了,亲爱的校园!
明天又会怎样呢?
1995年7月18日晴。
因工料延误,今天工休一天。这对劳累了一周,浑身
胀痛的我来说,无异老天开眼。总算可以放松一下疲惫不堪的身心了。
较之大伙提早起来,已是我的习惯。但今天起来洗漱完毕后,特别显得无所事事。手足无措的坐在床沿,神思凝然于窗外。高远的蓝天飘着一朵白云,好似一位寻梦的独行侠,踯蹰于空蒙的宇宙。我突然觉得后背被人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早起来打理伙食的龙娟在朝我呶嘴,示意我出去吃早餐。看到龙娟因两颊微鼓而形成的两翼鼻沟,我好像看见了家乡涓涓流淌的两条小溪,顿感亲切,便遇赦般出了工棚。
我们是一个流动的私人装修队,工头便是龙娟的哥哥龙春。龙娟本在家乡卫校上中专,因害怕扎针、解剖,而弃学跟了在外头当老板的哥哥。作为这里唯一的女性,哥哥又是工头,肯定是受宠的,专管我们的伙食及采买。
太阳晒到屁股眼上了,大伙还错错落落摊倒在铺卷上。细古胡乱抹了把脸,一头灰碴扎进了那本卷角的《情书入门》。他不识几个字,但他百读不厌的是贵生教他认的几行酸溜情话。贵生在湿头上一丝不苟的抹发胶,细心的梳理得“油光鉴亮”,看着自己颇为英俊的脸,他满意地抽动了一下左颊。一顶时髦的太阳帽歪罩在头顶。贵生脑瓜子特别灵敏,在校时就是个人物,连老师都说他“要多份面壁的禅心,将来必成大器。”遗憾的是,他不安份,初一那年随“全民经商热”的潮流,携学费“下海”了,令家人瞠目。
“别人可没你般费劲,自己的专用碗还左擦右擦,多误工!”我到工棚外的水笼头下擦洗碗筷,龙娟也在搓洗衣服,大大咧咧的顺嘴说我。的确工友们的碗筷放笼头下一冲则摞在一边,细古也曾数落过我。
“反正没事,习惯嘛!”我不无顾忌的辩白了一句。我突然感觉到脸上被人啐了一口,一团烟雾在我的眼鼻前爆炸开来,我被呛得连连咳嗽。回头一看,发现贵生正鄙夷地瞧着我,一脸的不屑一顾,还有恃无恐的朝着龙娟嚷嚷:“你看他那个熊样,就这点能耐还男子汉呢?哈哈哈……”我怨愤地掉头进了工棚。随后听到龙娟的责骂声:“你还是人吗?就你有能耐,欺侮人也要找对象!”
贵生看到粗眉大眼的龙娟发了火,也不敢再流里流气,紧随龙娟进了工棚,顺手将烟蒂抛在了自己的铺卷土前,一缕微烟仍缭绕不息。刚好又被龙娟看到,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找死,也不找地方!”龙娟边骂边拾起烟蒂丢到了窗外。贵生蔫头蔫脑,一脸的无趣,今天一早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汤。
有些卑琐下流的玩笑话,人们明明知道其不当,却偏爱津津乐道,即使说来脸红,也无所顾忌,甚至流露出一种得意,这可能就叫低级趣味。在我们这种环境里,能够聊以自慰的就是这种盛极一时低级趣味“文化”。每当工休或工余的时刻,就是大伙忙里偷闲说低级趣味玩笑的时候。为了博得大伙的欢心,他们会故意说些有伤大雅的下流话,有时还不避龙娟,甚至有龙娟在场,大伙笑得更开心。起初,龙娟不免厌恶、嗔怪,制止这类话题;继而掩嘴红脸走开;久而久之,渐渐也就习惯了,潜移默化中有时还很乐意听,以解无聊之闷。今天也不例外,吃了午饭以后细古最先打开话闸子,卖弄起自己的邪门口舌。
我想起早上以及一周来的烦心事,无心听他们俗侃,好想找一个人到外面散步聊天,便不自觉的把目光朝向了龙娟。龙娟却没反应,我就无奈地匆匆出了门。
1995年7月23日晴
今天因工头龙春出差,又停工一天。工友们意见都很大,觉得这样频繁的停工花
不来,因为工休期间,没得工资算,坐吃山空。龙娟索性避开他们的议论,约了我逛市场。陆丰似乎没有阴雨天,成天响晴响晴的,即使下点雨,也会马上雨过天晴,一切复旧。街市上店铺林立,小摊小贩特别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个篷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壮年乞丐,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球贼溜溜乱转,伺机觅上厚道而富有的路人,便殷勤地叫过不停。龙娟对这类乞丐一脸的鄙夷,骂过不停·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或许年轻的叹息太沉。龙娟刚才还喋喋不休地骂人,现在却突然默不作声了,气氛顿显沉闷起来。我觉得过意不去,想打破这种沉闷,便故作轻松地说:“娟姐,你听说过这样一首打工谣没有?”
“你说说看!”龙娟应道。
“打工仔,打工妹,
成天干活不怕累;
漂泊尽,辛酸来,
有钱不怕汗成泪。”
龙娟显然没看到:“你肯定又是在打工杂志上看到的!我看你这段时间心里负担太重,其实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放松,成天苦着脸也不是办法,命运注定了的,就得慢慢适应!”
“或许吧!我曾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同学眼中的高材生,满怀大学梦的憧憬,到头来还是难逃名落孙山的厄运。带着对命运赌气的劲儿,我毅然外出寻找新的理想。也许我的选择又错了,唉……”
“一看就知道你是读书人,不像我们这些打工老油条。可以理解,当年我刚来广东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憧憬,如今整整五年了,所有的朝气和锐气均磨光了。”龙娟好像受到了我的感染,开始变得细腻多了,一改往日大咧的风范。
远远的,花圃广场有一圈人“提鸭式”的伸着脑袋在喝彩,里面传出一个浑厚的男高音,不知在玩什么把戏。这时走来一个样子极其委琐的小男孩,冲我直嚷嚷:“大佬(大哥)杯点钱嘞(给点钱)”龙娟同情的把手中拿着的准确备吃的包子递了过去。哪知孩子不接,像受人教唆似的,用不太准的普通话冲龙娟嚷道:“大姐,给点钱,行行好吧!”愤怒中夹着强烈的羞辱,龙娟扯起我的衣袖就走。孩子却不管这些,追上来继续纠缠。我看不过去,掏了两毛钱给小乞丐,他才满意地离去。吆喝处在耍猴。我们无心再看,绕道朝市场侧面一个僻静道走去。
“初来乍到这形形色色的世界,稍不留意就会受骗,千万不能心太软,否则你就是自己作贱自己,你看刚才的同情就是白费劲。”也许感慨系之,龙娟终于倾吐了心中埋藏在心底的一段经历:
那年,正是如花的年龄,龙娟初中毕业,见同龄的姐妹纷纷外出,心里头痒痒的,根本不想再上高中,可父亲始终不愿意让衣食无忧的她外出。年轻的心总是向往新奇、追求活力,尤其是当她想到在外打工的表姐,当年是自动放弃城里优越的工作,只身南下,如今做了某集团公司的公关部长,月薪逾千元。一次性给家里寄钱成千上万。姨妈一家乐得哈哈笑,妈也常夸表姐能干。于是她给表姐写了封信,想请表姐帮忙,支持她外出。可表姐回信中却不赞成好外出,要她听爸的话去读医校。“外面的世界虽精彩,却也很无奈!”表姐信中如是说。于是龙娟不得已读了一期卫校,可卫校的日子比初中还难受。
“我们总不能因为饭里有砂子而拒绝吃饭吧?”龙娟借同村兰兰外出的机会,又向父亲“发难”了,她一一批驳了父母诉说的所谓外出的困难。
“你是担心钱不够用,我每月给你200元钱的零花钱,你陪妈守店好啦,书不读也算了。”父亲一脸的大度。当然哥成年外头赚钱,母亲又是赤脚医生,父亲更是副乡长,家里怎会缺钱花呢?
“爸——你怎么能这样看女儿呢?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想见识见识,你无论如何得答应。”龙娟下了最后“通碟”。
“既然这样,等你哥回来再说,跟别人去我可不放心。”“女大不由娘”,父亲作了让步。说实在的,龙娟不想跟哥在一起,哥像老爸,管束得紧。后来是母亲从中方便,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表姐,让表姐照顾好龙娟。龙娟才得随同村兰兰成行。
人们总是乐于想像隔着云雾的星月一定有富丽堂皇的宫殿琼楼,可自从阿波罗号登上月球以后,才发现那里其实是一片寒荒,人们几千年来的梦想落空了。到得广东,龙娟才知道,表姐并非某集团公司的公关部长,而是一个三流公司的公关小姐。说白了名义上是公关小姐,其实就是一家高级宾馆的陪酒女郎。月薪才三百,收入全靠收受大款小费。幸运的话,一个晚是千儿八百的也有。表姐也非昨日模样,浑身浓妆艳抹,加妖娆妩媚,在客人面前更是竭尽摄人心魄之能耐。在自己的表妹面前,虽说很热情,可终究少了一种自然的亲切感。
没法,龙娟不可能呆在表姐处,不得已随兰兰进了裕丰鞋厂,那时哥哥龙春的工程还未上马。鞋厂工资不高,时间又长,经常加班加点,苦得很,还常常要受质检员和管工组长的气。第三年上,物价上涨,姐妹们要求厂方增加工资,遭到拒绝。适时,又发生了一起因一位姐妹受骗被管工组长玩弄怀孕后遭抛弃,该姐妹痛不欲生的事。于是她们全体罢工。事情最后得到了处理,管工组长被开除,工资也上调。但龙娟几个闹事骨干也因此被解雇。
几经周折,龙娟最后辗转到了这里。
说着说着,我们早出了市场口,快到了工地,太阳是西斜了,但午后的炙热未退。龙娟还沉浸在往事当中。我却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人像拔高了一截,视野似乎开阔了不少。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看谁来念,又怎么念,龙娟是女孩子,尚且如此,何况我呢?
1995年9月3日晴
淡淡的诗有绵绵的情;
绵绵的情有我轻轻的问候。
又是一年开学季,昔日的同窗好友此时都该进校了吧·芳玲呢?也该到地区师专了吧!昨天还长相厮守,如今却天各一方,大概这就是命吧!
日子照常轮回,白天黑夜在“叮叮当当”中走过,夏季的时令算是过去了,然而炎热的气温却仍滞留在初秋的节气中,迟迟不愿离去。
“晋——,去打桶泉水来喝!”姨父吩咐。晋没作声,放下手中的活去了。这鬼热的天水笼头里的水根本没法解渴了。
“晋古,帮我把那几根木方挪过来!”木工细古喜占便宜,他自己热得使不上劲,却爱役使别人。我实在不愿意,却又无法抗拒。
“喂,你怎么搞的?大上午,这点活还没做完?你看,一点也不精细!”龙春对我也一脸的不顺眼。龙春是工头,又是从技术上加以责难,我自不敢回嘴。
本来今天就不太舒服,不知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心里呕气的结果,我只觉得胸闷气短,恶心想呕,加之早上四肢乏力,肌肉发胀,懒得起床,早餐还没来得及吃。他们呼来唤去的,只觉得头越发沉重。刚刚爬上人字梯,只觉天晕地转,眼前一黑。恐惧中的黑暗,黑暗中的恐惧、、、、、、黑灯瞎火的泥泞地上,密集的雨点射得人眼睛睁不开,一步一挪地拖着泥腿,趔趄地往前走,后面却似被人揪住,紧紧的。“咚!”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周围一片雪白,安安静静,我才知道到了医院。一会儿,听到门外有个声音:“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病了,也太娇气了!”应该是细古在说话。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天气热,难免中暑,不要紧的,其实根本不用来这种地方,这里的医院贵得怪吓人的!”应该是贵生的声音。
“你们不知道,昨天他就有点不对劲,脖子通红通红的,医生说他高烧39度呢,得的是猩红热,再加贫血,危险得很呢!不住院怎么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叫他别出来,偏要逞强。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他妈交待。”姨父说话的声音。
听了这话,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脑袋开始发胀,整个头部好似在往下沉,要沉入万丈深渊,黑洞洞的影像里,眼皮也似被人紧紧揿住,伸出被外的一双手感觉冰凉冰凉,好像有呼呼的冷风在吹。我正要抽回双手放到被窝里,突然感觉手被一双暖实的手紧紧掐住了,顿时有如火热的炉子暖烘烘地烤着手心……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龙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紧锁眉头,满含泪水,心里似苦不堪言。原来龙娟听了我姨父的说词后,抑制不住鼻子发酸,心里狠狠地骂姨父他们缺心眼儿。他哽咽着对睁开眼的我说:“你聋子莫听狗叫,就当不是人话。”
“娟……姐,谢谢你,你别走,陪陪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紧紧地抓住那双温热的手,生怕它梦幻般地消失。我突然莫名地想起,当年奶奶弥留之际,也是这样拉住我的手,千叮咛万叮嘱。那时的我还很小,只是恐惧地感觉奶奶那双鸡皮疙瘩的手慢慢地变冷变冰,溘然离我而去,我终于痛哭失声。此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再没痛心地哭过。
龙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恐惧,她毅然擦干眼泪,微笑地对我说:“不,你不要这样想。医生说不要紧的,你要挺住。等你好起来以后,不要一味地怕他们,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说完她把我一双烫热的手捉放到自己的掌心,接着说:“你现在静下心来,听我念一首诗,你看它写得多好啊……”说完她便用铿锵的语调缓缓地念了起来:
前世在三生石畔有约今生在这里相聚
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度尘间俗世远去了
天地之间你我相依相偎自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有风有雨
有白云有彩虹
再承受日月精华又倾听天籁之声
就可以生死相依、心心相映;就可以厮守百年、无怨无悔。
只要有爱,只要有蓬勃的生命
就是一种无言的幸福
——来生,我们再践约而来……
好似一剂良药,痛苦也减轻了许多,一种似曾相似的温馨和柔情弥漫开来,是春风化雨,是空谷幽琴。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美妙的诗篇,尽管我读过不少的书。
尽管眼皮如此沉重,但我还是努力睁开眼睛,充满感激地看着那双默默地盯着我的温柔的眼睛。她杏核般的瞳仁里流泻着不屈的意志和坚强的力量,以往的自卑、软弱被它一扫而光,男子汉的雄心壮志气球般地膨胀起来,就像平静的湖面掠过有生命力的台风,一颗本来抑郁的心荡漾开来,是甜蜜是幸福是力量的源泉。
1995年9月13日晴
一周后,在龙娟的帮助下,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身体仍然很虚弱,但经历了生与死考验后的我,人似乎变得坚强起来了,不再唯唯诺诺,原来的柔弱心态一扫而光,内心里涌动着一种冷酷的冲动,本来就性情有点孤僻的我,性情变得极其的冷僻,看什么事情都好像不顺眼,尤其反感贵生、细古等人的作为。不是我份内的事,我都充耳不闻,有次还斗胆公然顶撞了工头龙春:“我不是佣人,不是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还只是做学徒,便这么犟头,这怎么行?”姨父训我“学徒就不是人吗?”我又顶了一句。短话的姨父再不作声了。
虽然龙春一脸的不悦,但也只是怪怪地把我看了个透,没有作声。康复后的这种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很快让大家都感受到了,大家更加孤立了我,背后里对我责备的有、指桑骂槐的有,我都采取不理睬的态度,他们也显得无可奈何。这种长期对现实不满的发泄让我心里有了一丝平衡,但我却变得越来越离群,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龙娟担心我的这种格格不入不是长久之计,曾苦口婆心地劝我:“他们说的对的地方也要听一听,不要弄得太僵,否则很难相处,将来首先受到伤害的还将是你自己。”
“他们正确个屁,尽找喳儿。”
13日,照例的工休时刻,外面阳光明媚,大家错错落落摊倒在各自的铺卷上,侃起了大山。对当前时政热点和历史典故的讨论永远是人们热衷的话题。无论是大学校园还是市井街巷,都如此。贵生正滔滔不绝地对十大元帅评头品足,尽管贵生讲的大都与史实有出入,有的甚至是道听途说,但都能自圆其说。我本来是不屑于参与他们的辩论。然而龙娟却表示出了少有的兴趣,不时插上两句。
“来,我考考大家,十大元帅中唯一没有参加长征的是哪一个?”龙娟煞有介事的地说,
“贺龙。”贵生脱口而出。
“胡说,贺龙北上抗日担任了一一五师的师长。”龙娟说完摆出一副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态。
“那你说是谁?”贵生激将龙娟。
龙娟其实也不知道,但既然纠正了别人的错误,就得拿出正确答案来。否则别人不会信服。龙娟拿眼睛瞟上其他人,想借别人的口说出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其他人都不作声了。或许是人们对这段知识的空白。大家都几乎静静地在听他俩你来我往的争辩。争到面红耳赤处,龙娟估计大家都说不出答案了,就脱口而出:
“彭德怀,肯定是彭德怀了。”不容置疑的口吻,把女孩子特有的优越感全都表现出来了,就像一只高傲的丹顶鹤,睥睨着水下的游鱼。
略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龙娟是强不知以为知。我终于忍不住语音刻薄地嚷了起来:“滑天下之大稽,彭德怀是八路军副军长,怎么又成了新四军的?”说完后我就后悔了,自己怎么了?他们说话,无论对错,我向来是不插嘴的。龙娟肯定以为我会像平时一样不作声,只要我不作声,即使错了,谁也翻不了“案”。
龙娟本来红朴朴的脸,变得火烧火燎起来,恨不得地下有条缝可以钻进去。这家伙早不说迟不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说,让人难堪,真是吃错了药。龙娟越想越气,想想自己在这里,人们都争相宠她,只有她羞辱别人的份,谁还敢羞辱自己。一股火性,像泼了油的干柴,剧烈燃烧起来,烧得龙娟撒了泼:“你以为就你行!”一脸怨愤写满眉眼间。
这时“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起来,贵生像吃了开心果,鼓起掌来:“人家是高材生呀,大学生呢”。我从他们的笑脸中瞧出了嫌弃、嘲讽、厌恶,顿时煞白了脸,一气跑了出去,像逃离狰狞的魔窟一般。
此时的龙娟火势熄灭了,冷静下来,才知道闯祸了,她将一个可信赖的朋友推向了更为孤独的荒漠。她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同盟,一旦同盟破裂,我将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得自己大卑微。尽管贵生他们都在贬损我,借以安慰龙娟,她也无心再听,只感觉自己的良心像在遭人鞭打一样沉重。
1995年9月13日晴
陆丰紧依海丰,可算半个滨海城市,雨量充沛,风量也不少,不时有台风袭击。常常是早上还是晴朗天,半晌可能下骤雨,骤雨过后又雨过天晴,气温照旧很热。因此陆丰的秋天也是以炎热著称的。街道上白一块、黑一块,有些湿漉漉的水洼处泛着太阳光的倩影,可见刚才天上下了阵骤雨,雨气冲缓了上午的炎热气氛。两旁楼壁上的阳光,明晃晃的剌眼,似乎有意炫耀它格外灸热的威力。
我匆匆跑过两旁景物,无心观看两旁街道,心情极其沉郁。我感到周身被一股孤独的气氛包围着,没人理解,没人体帖,没人同情,没人尊重。尽管自己总是小心谨慎地迎合人、配合人,可人家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并一再地奚落鄙夷,好像总不能进入那个圈子。宛如一个壶里的水和油,总是界线分明。
我也曾一度反省过自身,除了某些习性与大家有点不同外,并不存在什么根本利害冲突。可为什么人家仍然把自己当作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呢?原以为龙娟能体谅自己的苦衷、理解自己的处境,或许还能成为知己。没想到她也不能脱俗——清纯外表下掩盖着世俗的污浊——死要面子活受罪。
完全陷入孤立的我,似乎进入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的吞噬人的海浪,稍一不慎,就会葬身大海。看来今后还真得处处设防、时时在意,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掺和的丝毫不予掺和。
也许唯有回忆能慰藉酸痛的心灵。在校时,因为成绩好,同学们都很羡慕自己,老师的赞赏和鼓励也一直伴随着自己。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样纯真、亲切,透明的像塑料袋,能一眼看穿。记得有一次郊游,适逢自己扭伤了脚踝,不能参加,同学们为此一致建议改天。现在想来,那真是无上的荣耀。那时何曾有过“委屈”、“孤寂”、“污蔑”?有时甚至不得不“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如今却像换了块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是十恶不赦的囚徒,被隔离在荒谷野井,透不进一丝温情。又像戏台上动了真情演绎痛哭的演员,台下观众并不知情,还在开怀大笑。
回过头来也还得怪自己,谁要自己这般较真,要血气方刚的点破人家的面子呢?是陈毅还是彭德怀,毕竟已成了历史。这里早已不是校园,不需要学术辩论。龙娟毕竟也不是校园时期的芳玲,她年纪轻轻就出来流浪,读的书本来又少,加之她独特的优越感形成的威信是不容肆无忌惮地冒犯的。唉,怪只怪自己太书呆子气。
过了街心花圃,街道上早已没了黑湿地,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热空气裹着头部,有如棉絮覆在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身上也如烘面团一样,脸上、额上的汗像水泡样冒过不停,还没等掉到地上就蒸发了。衬衣领两天未换,粘在身上,脖子上像有蠕动的毛虫。要知道做工时,汗衫湿了一遍又一遍,久了就像被盐水浸透的腌菜,咸溲溲的。有时加夜班,只冲澡不换衣,臭得熏人,白衬衫也成了黄渍衣。像细古、贵生他们都是赤膊上阵,竟也省了许多麻烦,但也有皮破肉绽的时候。眼睛咸得睁不开,挥手揩了一把汗,看到不远处有个立交桥,比较高,应该是个风口,我便朝那走去。
沿着长长的引桥,我爬上了桥顶,果然有一丝丝风,吹在汗粘粘的身上,舒服极了。可周围各种食物的肴香却也随风飘进了灵敏的鼻孔,诱惑得饥肠叽哩咕噜的响,肠胃开始剧烈的收缩、抽搐。这种饥饿的感受在打工的日子体验得相当的充分。常常是早上喝点稀饭,拼着命要干到中午,往往是还不到半上午,肚里早没了气,可还得磨蹭下去,靠的消耗脂肪里仅有的一点能量。
记得有次扛成捆的木方,腹内空得腰都直不起,两腿不由自主地往下蹲。挣扎着扛上木梯,立在梯梁上的小腿直打颤,似虐疾发作一般。姨父吃惊地望着煞白了脸的我问:“晋,你怎么了?”我一急,心一慌,双手无法控制肩头的木方,“轰”的一声,木方就从肩头砸了下来。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我的两腿却如筛子般地在发抖。
“刚才我饿得发慌!”我低声说
“早上你就多吃点嘛!”
“可稀饭和馒头我只能吃一点点,吃多了便反胃。”
姨父没再作声,却在心里怪罪我的“娇气”。因为姨父喝稀饭可以连喝五、六碗,馒头也可连吃五、六个。而我不喜吃面食,稀饭喝得再多,一泡尿撒了,连偷闲往厕所跑的空闲都没有,有时汗流多了,尿也逼不出。
我望着桥下往返奔波的人流和车流,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桥上两侧的路灯像巨兽的瞳仁,瞪着桥下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又似一位阅尽沧桑的哲人,冷眼观望着来来往往人们的善行恶习。这高高耸立的桥脊似乎成了意志力的明证,任你多大的风霜雨雪和负荷,仍一如既往地敞开宽大的胸怀,接受生活的洗礼。
我由此想到自己此行来打工的目的,并不是来享受的,而是来寻找机遇,学习本领,干番事业的,怎么能老是意气用事呢,又怎么能老是消沉呢?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了?
思维是浪漫的,饥饿却是现实的,它理智地克制着思维的步伐。思维开始不听使唤,不允许再想什么。踱下桥梯,最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填饱现在的肚皮,摸摸袋里仅有的几元钱,我小心翼翼地在一个小卖部前买了五个蛋卷,算是解决一餐了。在向老板讨了一杯水喝后,肚皮开始像充气的皮胎一样,鼓起来,并满意地打着饱嗝。看来人最容易满足的是肚皮,哪怕是一点点东西也能发出满意的回声。
1995年9月14日晴
在一次朋友的聚餐会上。
会客室的光线很暗。来客都散坐着,彼此都瞧不清面目,朦胧得让人心焦。
门是敞开着,室外天色亮堂,不时有客人进来。每进来一个人,龙娟都想瞧个明白,以免招呼被动。但是逆光,她总看不清来人的准确面容,不免暗暗着急。看到不能奏效,龙娟索性放弃努力,勾下头来看主人家留下来的一个相册。相册里并没有什么照片,只有一些心旷神怡的风景画,龙娟便一下子入了神,忘了周围的一切。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竟挨着龙娟身旁坐下了。那重重的一坐,像故意要引起龙娟的侧目。这一看不打紧,原来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晋,晋似乎也认出了龙娟,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哎呀呀”了老半天。晋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更加壮实些罢了,脸上的沧桑也益发更见了男子汉的雄姿。
龙娟和晋分别述说起了别后的经历。龙娟一个劲地责怪晋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给她音讯。晋只憨厚地笑笑,不急不恼地说了一句:“现在不也一样好吗?”
“还好呢!我想你都快要想疯了。”龙娟听了晋不咸不淡的话后愤愤不平,难免嗔怒起来。不知怎么她竟向晋哭诉了别后的思念之情。自陆丰一别后,龙娟因思念心切,整天神情恍惚,惹得旁人笑话。她再也无心打工,便卷了背包回了老家。回乡后她一直盼望能得到晋的音讯,竟三天两头往晋的老家写信,可总石沉大海。晋似乎从此消失。龙娟决定不顾世人的讥笑,终生不嫁,她要等候她远方的人儿。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听人说晋在深圳不幸遇了难。龙娟一时晕天黑地,大病了一场。病后也没人告诉她晋是缘何遇的难。只知道这事是千真万确。
痴情是一种不变的信念。龙娟不相信人们所说的是真的,找出千万种理由开导自己,抵触那种她自以为是的谣传。她认为要真有那么回事,冥冥中她应有预感和兆示。她认定她和晋的心是相通的,灵魂是相应的。
若干年后的今天,当她终于再见到日思夜想的心爱人儿时,心里能不欣喜吗?多少让她有点失望的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却是如此的淡漠而无动于衷。
晋再次对她歉意的笑笑,似乎明白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这给了她一定的安慰。她这才注意到晋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还佩戴着肩章。果然晋也不紧不慢地向她诉说了别后的经历。原来晋别后进了深圳一家警校学习,毕业时分配到一家保安公司做特警,在一次配合公安的缉毒战斗中不幸被暴徒砸死。
“什么?!你……”龙娟吓得一心紧缩起来。
“我现在只是晋的英魂来向你告别,望你善自珍重……”说完晋的英魂渐渐的模糊,且越来越远,后来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晋,晋……”龙娟急得嗓子眼都快要跳出来了,脚一踹竟急醒了。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
龙娟的心还在呼呼直跳,她从没受过这样的惊吓,便再也睡不觉,外面的天色也已微明。她一骨碌坐起来,驱走了后怕,又觉得好笑起来: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还阴差阳错对不上号。
“我和晋什么时候又成了老同学?”梦真是没有理由的孩子。龙娟有点自我解嘲地笑了。
当龙娟把这个梦境说与我听时,我真的很感动。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梦,我俩就和好如初了,心头不再有任何阴影。
昨天她和我闹了那次别扭,我一气之下,离开他们在陆丰街道上溜达了一天,直到很晚才回到宿舍。听说龙娟和我姨父也满大街找了个遍。回到宿舍后,我跟姨父说,无论如何不想再在这里做了,想进厂。龙娟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后来很高兴地对我说:“是啊,你不适合干这样的活,还是想办法进厂,你会干得更好。”说完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神情让人万般怜爱。其实在心里我早已原谅了她的那次尖酸挖苦,但面子上还放不下脸来,一脸严肃地对待她。
今天,为了弥合我俩之间的隔阂,她主动要求陪我到陆丰的街道上去找工作。
“t”字路口的圆形交通岗上交警机械地转动身子,木偶般地指东划西,车流就像他手里的魔物,依次序缓缓而动。交警身后是大广场,广场下面是地下商场;交警正前方是通往火车站的街道,车流特别拥挤,宛如蠕动的蚕蛹在蜕皮。交警左侧拐角处的墙上贴满了牛皮癣似的广告启事:招工、招生、征婚、售货……一张挨着一张,新的覆盖旧的,各种纸色像鱼鳞一样丛叠,令人眼花缭乱,一大块白底墙竟未留一点空隙。
我和龙娟头顶烈日,忍着头皮发麻,耐心仔细地研究着每一张招工启事。实在受不了热毒了,我顾不了龙娟在侧,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一剥,摞在肩上走。“这鬼热天气,还是冻天好过!”龙娟嚷嚷着。香汗淋漓的龙娟胀红着面孔,右手不停地用餐纸擦着脖子,后来趁我不注意小心翼翼地解开衬衣上第二颗纽扣,让胸罩略隐略现地露出来一些,不时用手扇扇风,力图让内衣透透风。
一则启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招工启事
荣运信息服务中心与许多企\事业单位联系,需招聘一批合同工。条件如下:男女不限,城乡不限;初中毕业以上。工种有:1、白领工——有经营管理经验的专业人员,有大专以上文凭的文职人员;蓝领工——熟练的各种技术工、勤杂工若干名。待遇:工价500——1500元/月不等,三个月后转为正式工。有意者请与荣运信息服务中心联系,地址:惠丰大厦403室。
龙娟说一则启事写得这么马虎了事,这里肯定不行,要我另外再找。我一连看了三遍,虽说不详细,但条件宽松,我决定去碰碰运气。因为我想早日离开这帮子人,不受他们的气。
敞开的惠丰大厦403室,一张柚木办公桌后,有一个富态模样的人,正悠闲地坐着,旁边一个精瘦矮子在打瞌睡,周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我说不行吧,生意这么清淡,根本没人报名。”龙娟嘀咕。
我心里突突直跳,有点畏首畏尾了。原以为会门庭若市,便挤进去先看别人怎么说,再怎么做嘛
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怎么说话都还没想好呢。以前又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开口呢?
“喂,这里是招工吗?”没想到龙娟大大咧咧地帮我打破了沉默。
听到响动,富态男人只是抬眼打量了我俩一下,没有吱声。倒是那精瘦矮男人眼睛一亮,热情地盯梢了我们一眼,瞬即转为公事公办的神态:
“看过我们的启事了吧?”带粤语腔调的普通话。
“嗯。”我轻声应了一声。
“说说看,准备找份什么样的工作?”那人边说边递过来一张报名表,“有文凭吗?会电脑吗?”连串的提问显得傲慢十足。
我更加没了底气,机械地回答:“高中文化,不会电脑。”
“会什么技术吗?电焊、氧焊?电机维修?电工安装?室内装潢?油漆木工?……”那人对我的回话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千篇一律地问。
“那怎么多废话?装潢工、木工要不要?”龙娟终是禁不住大声地打断了那人的倒背如流。
“装潢?会独立设计吗?木工?会做家俱吗?”这人咄咄逼人气势依然不减。
“不会,只会做些粗活。”我抢着说这话时,龙娟拉了我一把衣服,暗示我不要这样说。但我话已脱口。
“既然什么都不会,那只能作勤杂工!”那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打杂具体是派些什么活呢?”我还是唯唯喏喏。
“工资月薪三百,雇家提供中晚餐和住宿。”那人干脆不等再问,背书似的回答,“洗涮餐具、装卸货物、打扫厅堂……只要有活,都得干,一天12个小时。”
“什么?你这里是招奴隶吗?工资怎么才三百,启事上不是讲至少500吗?”龙娟嚷着。她感到有点受骗的味道。
“这要看情况罗,你什么都不会,当然只能如此。”那人有点得意,又带点揶揄。
“鬼才理你呢?我们走!”龙娟听了,气呼呼地拉了我就要走。
“悉听尊便!”那人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却没移动脚步,我有自己的打算。赚钱的事以后再说,先找个落脚点再说,只要有住有吃就行了。于是我拿了表就要填。
那人就说:“先交报名费30元,雇家试用合格后,还要到我中心交中介费200元。”
一说到钱我就为难了。要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从家里出来时,因为跟着姨父,所以根本就不用操心钱。假若进了厂,不还得跟姨父借钱呀。
龙娟见我面显难色,便将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凑够了30元钱,极不情愿地交给了那人。
我俩回来后,我便跟姨父说了借钱一事。没想到姨父当即从背包里掏出500元钱交给我,说:“你现在拿去吧,换个工作环境也好,这是我带你出门时,你妈暗地里为你准备的急用钱。”
听了这话,我鼻子一酸,想起远在千里的父母的早有预见,真是百感交集。想到明天可以进厂了,我心里又对明天充满了憧憬,喜滋滋地盯着龙娟。没想到龙娟此时却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情。我俩之间已不再心存芥蒂,或许是明天就要离别,一种难舍难分的情结吧。聚欢离愁,一旦失去才觉得珍贵,这大概是人性的通病。
1995年9月16日晴
一条国道从遥远的天际,穿过广阔的田野,越过林林总总的新式建筑驶向城市的更深处。浩瀚的田野上,伏倒了一片又一片金黄的稻浪,裸露出缠绕草丛中的田间小路,纵横交错。跳跃的人影让人疑心是黄涛中冒水而出的健儿。
一所闻名遐迩的实验中学就座落在距国道5里之遥的田野。宽敞的水泥校道像珠串一样相连在国道右侧,透过校道两旁的芭蕉树,隐约可见校园内环境的优雅别致。
通过向门卫打听,才知道我们要找的教育器材厂不在校园内,而在距校门一里之遥的国道左侧一个山坡上。
推开沉重的铁门,里面传出隆隆的机器声,光线暗淡处,乌烟瘴气。透过飞溅的火星,隐约可见忙乱的人影在动。高大的机身旁,一矮胖老头应声而出,四十来岁,满脸乌黑。他满手灰尘地在前襟上擦擦,便问:“你们找谁?”
我说明来意后,才知他就是老板。多少有点意外,这老板还真不像老板,看他这副狼狈样,真还不敢相信。但他的样子让人看了很实在的感觉,一颗悬着的心踏实了些。
“你来迟了!人早招满了。”
听了这话,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虚脱得有点支撑不住身子了。满怀的希望和憧憬,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龙娟赶紧递上了《报名审查表》和中介所的介绍信。
老板眯上眼仔细瞧了瞧印鉴,轻微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外地的?”
“嗯。”我应了一声。
没想到老板当即拍板:“好吧!你明天来上班吧,先试用试用。试用期一个月,只提供食宿,如有加班,奖金照发。试用期满再发工资。”
在如今的社会,要办一件事情好难,尤其是求人的事。没想到这位老板这样好办事,没有公事应酬般的手续,没有像样的办事程序,只凭老板一张嘴,事情就妥了。这样的办事效率让我多少有点意外,不由得对这位老板充满了感激之情。
回来的路上,我和龙娟谈了自己的感受。龙娟则似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事情有点蹊哓,未免太顺利了。”
“不要想得太复杂了,他的条件也不算好嘛,谁愿意像我样屈尊就陋。”
“我觉得太突然了,又不用签合同,也不要交押金。”龙娟疑惑地说。
无论如何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是那一种成功般的喜悦,或许是对明天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的缘故吧。或许是因为经过奔波取得的成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成绩,也弥足珍贵的缘故吧。何况我现在是求职心切呢。
生活有如港湾。风波过后,迅即恢复平静。平静的瞬间包容着成熟的安逸和宁静的温馨。回到工地后,我在打理行装当中,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怀,根本不敢看龙娟的眼睛,总觉得头上身上落满了龙娟幽怨的眼神。在打工的生活里,聚散离合是经常发生的,今天在这里相聚火热,明天就可能各奔东西。即将与姨父、贵生他们离别,心中也有点恋恋不舍,说不清留恋他们什么?他们对我的离去显然无动于衷,虽然没有了以前的挖苦讽刺,也没有什么的特别的留恋。也许他们为生计忙得焦头烂额,东奔西走惯了,哪里还有心思儿女情长呢?
人生第一次品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受,不免心生悲怆之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著名歌手写的《一封家书》,想起了隔着千山万水的父母。前不久收到一封家信,虽说是老一套的要自己回家,但也觉得亲切不比:
“晋儿,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信,家里人都在挂念你。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在外面,切莫草率,万事要小心,更不能惹事生非。‘吃中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工毕竟是替人劳作,换碗饭吃,换得气受。凡事要让姨父作主,你毕竟还是孩子。这是你妈一再叮嘱的。
"要不是你倔着要去,家里并不同意。我和你妈是希望你能再复读一年,来年再上个大学。可孩子你气量不足,拉不下面子,非要出去。事情既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呢,家里一切都不用挂念,更不等你的钱用。你也不用急着赚钱,而要多学点技术,多学点本领,为今后在社会上立足打基础。村里如今红红火火,大有一比高下的势头。你堂兄上次从广东回来就没再去打工,办起了加工厂,生意好得很呢。我和你妈也盼着你能回来,我们家已承包了村里的大鱼塘,搞起了网箱养鱼,这也是门子好生意呢。只要你想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家里等着你。现在养鱼也讲科学,听支书说得头头是道,为父的是不太懂,孩子你有文化,该懂吧,你就回来,做个帮手吧。
"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同学芳玲上次从师专回家,特意到我们家打听你的消息,听说给你写了信,你为何就不回人家的信呢?无论如何也是老同学嘛。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望你尽快写信来。
父字
×年×月×日"
1995年11月13日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空如蚕,生活似桑叶。我在教育器材厂上班以后,心里充满了满足的宁静,心态也变成熟多了,少了乍来时的躁动。昔日的不愉快也逐渐被新地方的鲜活蚕食了,做活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尴尴尬尬。只觉得活儿实在,这里的人也实在。以往做活的别扭心态、不耐烦的情绪早如清晨的梦影,渐渐消逝,只感觉做活其实也是一种乐趣,劳动应该成为每个人生活的一项需要。
厂里是流水作业,每人一道工序。我从最基础的活儿干起——箍铁圈,事多生巧,日久就熟,手法也越来越娴熟。老板非常满意我的工作,不仅让我成了正式工,还为我换了工种——组合椅身,加了工资,还有意要提拔我为管工组长。
一顺百顺,顺心的日子像畅快的流水,它不因阳光明媚而潺缓滞流,也不因人的良好愿望而任意绵长。一晃眼已是冬令时分。南国的冬天,寒冷像老人蹒跚着迟缓的双腿,踏过“秋老虎”暖过的田野、秋风拂过的沙滩,捎来了肆虐的海风,有时甚至是狂劲的台风。海风挟制着台风,企图击溃任何余热的抵抗。人们活泼的心情也随着时令的改变而变得黯淡无光了。
我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过几天就可以领自己作为正式工的第一次工资了,多美的事。思维也变得活跃起来,开始思谋今后的打算。这个厂有自己熟悉的教具、教器,所以特别感到亲切,因此我是准备长期驻扎下去的。但工不能打一辈子,得找机遇扭转这种被动打工的局面,得成为厂里的顶梁柱,能独挡一面地开展自己的工作,那就是要争取成为管工组长,然后车间主任、部门经理,一路攀升,开创自己独立的事业人生。
这天提前下班后,我冲完澡,喜滋滋地看到一身脏渍渍的污水流进了废水沟,好惬意。就乐哈哈地穿好衣裤,提上空桶晃悠悠地往宿舍走。这时的宿舍静悄悄,工友们还没有回宿舍。
我走到自己的宿舍门前,一推门,好家伙,竟推不动。奇怪,黑黝黝的,谁还在里头呢?一阵响动,灯亮门开,才发现赵老板的公子一个名叫虹桥的小青年正在里头。这家伙长得精瘦精瘦,不像他爸。因为闲着没事干,常常在厂里转悠,不时的跑到我们宿舍来玩。有时趁他爸管理空档,还会偶尔住上一宿。
今天,他看到我,显得很惊异。一把把我拖进门,就慌忙掩上门,还插上闩,好像有什么勾魂的东西要进来似的。我正疑惑,莫非这家伙今天要偷着和我睡上一觉不成,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突然见他手上托着半片锡纸,纸上放着一小撮洗衣粉似的东西。他用火机打出一线火焰,对着粉末下的锡纸烧起来,一烧粉末就冒出一缕白烟,像游丝般飘荡。虹桥则把鼻子凑过去用力地吸,一会儿竟有滋有味地深吸起来,丝丝有声,中途还宝贝似的闭目养神,似在体验什么快乐的东西。
那欲仙欲神的样子,我起初还疑心他在玩什么滑稽表演呢。我正惊奇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此时睁开眼来,放出异光,直视前方,似乎发现了前面的什么美妙画卷,又似乎在品尝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仙品佳肴。他的忘乎所以对我的存在似乎视若无睹,真像进入了极乐世界。虹桥的快活劲让我敏感地意识到,莫非这就是吸毒?平生从未见过吸毒,可还是听说过。
我开始感到恐惧,不敢再吱声,生怕这东西附上身来。明明知道这是罪恶之事,却又不敢鼓起勇气严厉斥责。只想眼不见为净尽快避开这凶煞事。我正要悄悄地退出房门,虹桥却像从梦幻中醒过来似的,突然满足似的对着我微笑:
“晋,去哪?你知道这是啥东西吗?出去别乱讲呀!”
“这是啥?”我佯装不知。
虹桥咧嘴一笑,复现一副狰狞相:“傻蛋,这是宝贝,比黄金还贵。有它,你就无忧无虑,其乐无穷。”
“哦,这是海洛因吧!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嘿嘿,你要不要吸口尝尝?”
“不,不!我连烟都不会抽。”
“烟抽个×!”
“听说这东西贵得很,你爸哪有这么多钱给你买?”我故意刺探他。
“嘿嘿,只要人神通,要多少有多少。”虹桥果然把我当笨蛋了。他拿出厚厚一沓“老人头”,一看就知道是假钞。
从他的谈话中得知,原来虹桥在家无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闲,被人引上了吸毒道路,后来家里的钱供应不上了,就加入了一个制假币的团伙。
看来,还真得多长个心眼,少与虹桥类人物接触。
1995年11月14日阴
今天的天气越发阴冷,欲雨未雨,让人透不过气来。下了班,我正抄着手往宿舍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匆匆地往这边赶。越来越近,风吹起前面那人宽大的外衣,在后背拢起一团,让人疑为是一驼背老人。仔细一瞧,好像是贵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快两个月了,我一直没有时间到姨父那边去,只是偶尔会想起他们来。当然想得最多是龙娟,时不时多少还有点自责。龙娟是多好的一个人,可这么长时间了,我竟然没去看她一次。说不定她心里早在怨我“乐不思蜀”了吧。其实我并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才刚进厂,为了熟悉各工种,我得拼命干活,为博得老板赏识,我也得狠下心来加班加点工作,并且从不讨价还价。这般努力也没有白费,老板还算是知寒知暖,很关照我这个读书人。
尽管没时间去找龙娟,可我一刻也没有忘了她,每到晚上独处时,思念就像被拉扯开来的弹簧,绷得紧紧的,思念之所及便变得海阔天空起来,我想起了她的外刚内柔,想起了她的贴己话语,想起了她的细致呵护,想起了工地的关照,想起了医院的照料……点点滴滴一连缀,便觉得欠她的太多太多,因此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这种想念。我也暗暗下了决心,争取早日当上管工组长,到时候设法让龙娟到这里来上班,那时我们就能团聚了。
正猜想着,那人已然走到了近前,果然是贵生,脸呈异样,蜡黄中见憔悴,原来的聪颖劲头好像被北风掳了去,并且讷讷地憨笑了一下,表示招呼。尽管这人以前老是在自己面前使绊子,但毕竟此一时披一时了。老乡在打工者的心目中,总是亲切的代名词。要不怎么会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说法呢。
一脸严肃的贵生神经兮兮地对我说:“晋,你姨父出事了,被抓到牢底去了。”话说完了,贵生的嘴角还在不停地扭动。
“什么?!”我惊了神,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贵生不得不重复了一句:“你姨父被警察抓走了。”一向说话利索的贵生吞吞吐吐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工程做得差不多快完工时,财贸酒家(甲方老板)的施工员(包工老板)携巨款潜逃了。现在甲方酒家老板只肯结付工程材料款,拒付施工队工人的工钱。
龙春也不是省油的灯,领了几千元材料款后就停了工。因为工程未扫尾,人不能走,他们就与甲方老板耗起了劲。这样坐吃山空了一周,不是办法。龙春就想拿这笔钱,到另外一个地方揽个小工程干干。没想到被人骗到郊外,不仅抢去了身上的钱,还被狠打了一顿。如今住了医院,龙娟陪在医院服侍。龙春怀疑是酒家老板报复干的,就唆使姨父、贵生、细古他们晚上偷偷拆了酒家已装修好的地方,准备第二天溜掉。没想到此事被酒家发现了,就报警把人抓了去。贵生乘警察不注意,逃脱掉了。他赶到医院,龙娟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叫他来告诉我。
看到贵生邋里邋遢的样子,想起不争气的姨父,心里极其难过。为什么这么不安份?如今千里迢迢,没人拿个主意,这可怎么办?贵生是暂时不能露面了。于是,我决定暂时把贵生安顿在宿舍住下来,得尽快赶往医院找龙春、龙娟他们商量怎么办?
临走时,我再生叮嘱贵生:“我到那边处理事情,肯定不是一时半会能赶来的,你就呆在宿舍里,不要乱走,以免让老板发现生疑,床铺下面有一桶快速面,你就委屈一下,吃两餐方便面算了。”
没想到贵生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大有故态复萌的苗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嘿嘿,看这事把你急的,这算什么?先瞒着你还好些,是娟妹子说要告诉你。”
南郊距财贸酒家有三站路,乘十五路车要十多分钟,走路要一个小时。我连夜步行赶往龙春住院的医院。发现龙春的伤势很重,连头都打破了,满头满脸的纱布。正细心护理的龙娟见到我后,显然很高兴,似乎连日来的紧张和沉闷一下子就放松了。这两天,她东奔西走,忙里忙外,一边打电话叫她舅父过来处理和财贸酒家的工程问题;一边沉着应战,料理哥哥的伤势,体现了危难时期大家闺秀的风范。
生活的灾难对有坚定理想的人来说,意味着不可磨灭的坚强意志。尤其是女孩子在独立生活的艰难时刻,往往能表现出比男子汉还刚强的意志力。但在和男人共处的环境里,则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柔弱情怀。这就是女孩子特有的依赖性,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充分信任。当龙娟信任且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浑身有种挺身而出的男子汉的雄风,肩上的责任也自觉地增强,有一种挂帅出征的豪迈感。
这天晚上,我和龙娟坐在病床前,商量了很久很久,琢磨着明天的解救办法。龙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鱼肚发白,我俩都不觉得疲劳,也毫封锁睡意。
1995年11月15日阴
第二天,我和龙娟找老乡借了一些钱,然后怀揣这些钱赶到了看守所。七找八找,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个负责这起案子的瘦高个警察。我们努力说明来意,着重解释了与财贸酒家老板的纠葛关系后,又递上了五百元红包。瘦高个警察才有所松动,说愿意让我们看看人。至于放人,他说这起案子是打、砸、抢,性质很严重,坚持要关一周才放人。
中午11点左右,我们与姨父和细古见了面。当我们把带来的丰盛的食物送到拘留所姨父手中时,我看到姨父流了泪。或许在这样的场合让一个孩子见到自己的狼狈相,确实感到很羞愧。
事后,龙春回去照看龙春,我则急急忙忙赶回了器材厂。已误工一天,不知老板作何处罚?我正在考虑如何向老板解释旷工的理由,宿舍却已不见了贵生的影子。奇怪,他到哪里去了?翻开快速面箱,发现快速面一包也未动。看来耐不住寂寞的贵生,根本就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宿舍。他能到哪里去呢?不管他了,还是先到老板处解释要紧。
老板不在。管工组长递给我一张打印便笺,纸上是一个辞退决定:“晋因无故旷工一天,且私自带外人进厂留宿,严重违反厂规,现予以辞退。请予即日起办理离厂手续。××教育器材厂。×月×日。”
我大吃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忙向总管解释,并请求总管代为向老板请求收回成命。总管摇摇头说:“厂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说一不二。你还刚进厂就不守规矩,肯定是留不了啦。厂长对你还算是开恩了。换作别人,工资也别想结算了。他走时特别叫我把工资结算给你呢。你要知道你留宿的那个人,把他儿子虹桥也拐跑了,他现在找儿子去了呢。”
原来,昨天晚上我走后,虹桥又来到我的宿舍吸毒。贵生禁不住诱惑,与主动套近乎的虹桥好上了。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贵生跟着虹桥吞云吐雾一番,尝到了甜头。于是,一合计,两人第二天就跑到假币制造团伙加入了该团伙。这是后话。
我只觉得真晦气,不如意事的接踵而至。姨父还在看守所,贵生弄丢了,如今我又失了业。心中那份沮丧,自不必说。想起昨天临别时我与贵生的对话,心中便感喟万分。既然贵生这样不觉悟,谁又能奈何?人啊,都是在生活的漩涡中浮浮沉沉,勇者拔帆上岸,弱者自甘沉沦。
1995年11月23日阴转晴
前几天,冷,一天紧似一天。萧索有如夏汗见曝齐刷刷地往外冒。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周而复始,深冬无风景。然而今天,气温忽然转晴,太阳像雾气腾腾的浴女,娇羞穿梭于云层,半遮半掩——暖春不会提前到来吧?
龙娟舅父的到来,使事情的解决很快有了转机。龙娟舅父算得上是海丰、陆丰一带的商界巨头,因为出道比较早,在这边地带很有影响,龙春之所以能在陆丰包工程做,也是得益于舅父的鼎力引荐。龙娟舅父与裕丰财贸酒家老板本是商界的熟人,因此他的到来,很快化解了双方的矛盾。酒家答应支付龙春施工队工钱,但龙春施工队务必将工程全部完工,并将已破坏的地方无偿返工,恢复原貌。在龙娟舅父的运作下,姨父和细古提前出了看守所,龙春也很快恢复出院,裕丰财贸酒家的工程在机器的隆隆声中上了马。而我却变成了走投无路的孤家寡人,只能暂时呆在他们工程队,伺机再找工作。
晚上,天空疏疏朗朗地散落着几颗星,几片破棉絮似的云彩挂在西天,孤零零地遥望着东南方向的月桂,望“辉”兴叹。
龙春和姨父放下饭碗,连夜联系进料去了。龙娟到工棚后的厨房收拾洗涮去了,五大三粗的细古则坐在月华流溢的工棚边抽闷烟。或许贵生的离去让他变得形单只影,人也更加少言寡语了。
我因为无所事事,提前洗过澡,坐在工棚内的铺卷上随便翻看一本杂志。只见面朝工棚,脸朝外面的细古突然站起身来,将烟蒂丢在地下,用脚尖捻上一捻,转身从工棚里一条绳索上抽了条澡巾就往工棚后走了。我估计他应该是去洗澡了。
杂志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几乎都是看过的文章,因为无聊,有些篇章又重看了一遍。看到最后,实在无心再看了,我便站起身想到外面随便走走。
一出门就想到龙娟此时应该在忙什么呢?是不是叫上她一起走走,我俩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没能在一起散心聊天了。于是我便往工棚后的厨房走去。
厨房是个大铁屋,兼工具房和龙娟的洗涮间,门朝后开着。转过身快到正门时,突然看见正门口一条身影极快地一闪,就消失了。虽然思想上毫无准备,没能看清是谁,但从身影的高大可以判断出是细古。鬼鬼祟祟的,他在玩什么花样呢?我不免疑惑万分。
门紧闭着,屋内的灯却亮着。我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周围的静谧让我的心有点莫名的紧张。难道细古在厨房里搞了什么名堂?我用手轻轻推了推铁门,紧紧的,没动静。于是我微微俯下身,朝漏出一线光的门缝里瞧,想看看是谁在屋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对面铁壁上挂着的一只铁锅移到右角落的工具旁。再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盏100瓦的白炽灯从房顶垂吊下来,灯下背门站着一尊晶莹透亮的鲜活玉体,清楚得能看清每一处凹凸。
我的心陡然痉挛了一下,眼睛也迷糊了,看不清东西了,心里很想离开。鬼使神差的没有挪动开脚步,反而用力专注地盯住了那个角落。此时的龙娟已然俯下身子在擦拭着修长的腿部,一头泛着水光的湿发翻罩在头上,肥白的臀部高高蹶起,肌肉泛着浴光;一双坚挺的ru*房从腋下探出头来,顽皮地在眼前晃动,显隐有致,似在睥睨着我。我顿时感到一阵紧张的难受,心在收缩,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似要窒息。
很快,龙娟已迅速穿好衣裤。我却像猫一样偷偷溜回了工棚。人生第一次这样完整地见到成熟女孩子的胴体,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幻想的神经不听使唤地遐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龙娟回到工棚,站在我的面前,向我打招呼时,我仍是丢魂落魄的样子,吱吱唔唔不知所措。
清亮无比活力无限的龙娟神彩飞扬地邀我出去散步,心虚且内疚的我连忙推却,假托人不舒服不想出去走。
这时只见鬼鬼祟祟的细古突然来到了龙娟身后,满脸红通通的,不仅不敢拿正眼瞧我,连龙娟挡了他的道,他也不敢叫一声。后来龙娟发现了他,也感到好奇,便问他:“干什么去了?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什么意思?”细古先是讳莫如深,不肯说,后来还是撒了个谎:“方便去了。”
当然我俩都是各怀鬼胎,我不便说他什么。但我知道刚才那个黑影肯定是他无疑。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耻下流,也替龙娟担心,这家伙哪这么粗心大意,洗澡都不把门缝堵上。也不知道细古是什么时候盯上的。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帮龙娟把厨房的门缝都用报纸从里面糊起来了。聪明的龙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非常感激我的细心照料。其实她哪里知道我这是在向她赎罪。
1995年11月28日雨雪
一觉醒来,唯有灰色的梦魇缠绕床前,窗外几许昏暗的曙光透进,才惊觉,日子又转过了一个轮回。迅速挥去缠绕床前的梦魇,极不情愿地加入这冷嗖嗖的冰清世界。咦,前两天不是转晴了吗?真是天道无常。
因为年底的工作不好找,加之贵生的离去,这里人手也不够,酒家老板又催着早日完工,我也就没再去找工作,听从他们的劝告,重新回到了龙春工程队干活。
今天是工程完工的最后一天,只有一些零碎的扫尾活,大家都起的比平时晚。只有我跟平时一样,一早就醒来了。
日子照旧冷,今天还有点怪怪的冷,外面的天色越发没了亮光,还下起了微雨——似乎感觉不出,只是天地万物湿漉漉的,才感觉出雨意。雨,尤其是冬季的雨,向来让我讨厌——我始终认为她是冷魔的帮凶、万马齐喑的刽子手。工棚里还算有一点生气,大家都哈着白雾、搓着手、跺着脚。站在外面,手脚要是都不动,我敢打赌,冻到后来脚会发胀,手会红肿。
“下雪了!”外面突然有人喊。大家停下手里的活,都朝窗外张望,没有看到飘浮的雪花,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夹杂着滴滴嗒嗒的雨点声,有如人声嘈杂中一熟悉人的梦呓,又好似远处酒家飘来的一丝丝肴香。大家都知道,现在下的是家乡人称之的“碴子雪”——雨夹雪。
下午,天空真的下起了微雪。天女散花,稀稀落落,飘在空中,似碎纸屑,摇摇曳曳,形态逼真,落在地上,则无影无踪。傍晚时分,台檐上、砖墙上、枯树上……一切有形无形的物事上,都染上了淡霜的颜色,灰暗的天似乎也比前面亮堂多了。
因为天气比较冷,加之工程已全部结束,只等甲方老板来验收了,大家便早早的收了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工程虽然结束了,但是因为还没有验收结账,所以大家也就只能再呆两天。
自那次封了厨房门缝后,一连几天细古都是焉头焉脑,好像总打不起精神,人也不时走神,变得更加的短话。好几个晚上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凌晨两、三点才回来,眼睛布满血丝,神容消瘦憔悴,好像没有睡觉似的。大家都瞧出了细古的不太对劲,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龙春还以为他在外面赌博,曾提醒他不要沉迷以至上当。龙春说一次,细古又会老实一天,过不了两天则又偷跑出去。有时回来精神非常兴奋,但持续时间不长,又会变得萎靡不振,就像吸食鸦片的瘾君子,吸过大烟后,精神非常好,烟劲一失,人又焉了。
大家早早吃完饭后,华灯初上时分,龙春和姨父忙着找酒家老板,联系工程验收的事去了。我和龙娟忙着整理一些东西,也算是提前打扫“战场”吧。打工的日子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是常有的事。因此龙娟在整理行装时是蛮有经验的,她每做一件事情,都不忘向我传授传授。而这时的细古却一转眼又没看见了。
我俩磨磨蹭蹭,捱到晚上十点,龙春和姨父回来了,细古也不见回来。因为天气比较冷,大家虽然都有点担心,但也习惯了细古的昼伏夜出,因此大家也就没等他,早早的钻到被窝里去了。
1995年11月29日 雨雪
入冬以来,陆丰的这一场雪显然没能持续多久,是一场影子雪,边下边慢慢融化了,下半夜的时候,雨雪都停了,气温开始升高,不知是雪水还是雨水沿着檐路淅淅
沥沥的滴,断断续续不成线。
尽管如此,第二天早上起得早的人们,还是能感受到天地万物在雪水的润泽光波中,显隐有致。屋瓦上、树枝上、墙角里都留有薄薄的一层,晶莹剔透,似珍珠玛瑙,好像珍藏着一份永久的记忆,又好像埋藏着一段千古风情。静静的、默默的,不须解释,不须演绎。静雪无远虑,只求珍惜瞬间的存在,就如那悄悄流淌的小河,载着千百年的负累,托着若万年的情伤,往返来回,不管什么落花有意、漂物无情,依然固守明快的节奏,哗哗地流。
午时的气温更高了,已找不到一丝一毫雪的踪影,只有湿湿的天空、湿湿的枝丫、湿湿的台沿……空气中漂浮着雪的湿气,散发着雪的光晕,我想大概是雪的精魂吧。
我和龙娟到陆丰街上找了一个上午,没见细古的踪影,回到工棚正自纳闷。工程验收完毕,帐也结好,回到工棚的龙春见细古仍然没有回来,正准备报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陆丰裕兴派出所打来的。龙春接了电话,火冒三丈:“操他祖宗八代,细古又给派出所抓去了,听说贵生也在里面。还叫我去领人呢。我才不管他呢?打电话叫他们家里人来领算了。”
听了这话,我和龙娟面面相觑,姨父也默然无语。最后还是龙娟劝他哥:“有什么办法呢?不是冤家不聚头,反正完工了,把他们弄出来,打发他们早日回去算了。”
最后人是领回来了。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贵生自从被虹桥引跑以后,加入小混混集团,跟在虹桥后面东躲西藏混了一周,也弄了些钱用。后来虹桥被他老爸找回带走了,贵生已无处安身。因为不好意思回到龙春施工队,脑子灵活的他就到处打听,找到了一家建筑工地做苦力。因为人生地不熟,不好玩,闲不住的他,有一天晚上就偷偷地跑到财贸酒家,把细古引了出去。人还算是比较老实的细古,因为偷看龙娟洗澡内心里正躁动不已,经贵生一引就忘乎所以了。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可以让你大饱眼福。”懵懵懂懂的细古就跟着贵生到了一家偏僻的录像放映室。他们看了两个小时录像后,细古正要准备回去,贵生拖住他,叫他别急,还故作神秘地说:“这是通宵录像,好看的还在后头呢。”细古就耐心地再看了一会,快十二点钟了,觉得也没多大意思,还是要回去。两人正小声争执着,突然放得好好的投影屏幕就消失了,荧屏再显现时,便出现了一对赤身luo体苟合的男女。细古一下就热血沸腾,再也挪不开脚步了,他也明白了贵生的神必之处了,也就不再作声,还认真地看了起来。直至看到凌晨两点半才离去。
随后的几天,他都忍不住要往贵生那里跑,和他一起往录像厅去。直到事发,细古都沉迷在黄色录像厅中不能自拔。
傍晚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似乎要彻底洗涤这残留着的雪国的精魂,我似乎看见了隐去的雪魂温和着的、没有惋惜的、没有企求的笑容……
1995年12月1日 阴
生活有如破折号,朝着省略号般的未来征途延伸,一路辗碎途中问号或分号般的日子,留下一串串句号或叹号般的美好记忆。
雪虽然已成为模糊的记忆,雨也没再下,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似哭丧着脸。路上脱光了叶的梧桐树,光着枝杈直指着灰暗的天空,任北风吹得浑身乱颤,仍如一既往地挺起胸膛,似在发泄着不屈的愤怒。
昨天贵生和细古一被领回来就被龙春遣送回了家。
今天姨父结算好工钱就立马要带我回去。因为龙春和龙娟暂时不会回去,要先到他们舅父那里去。我和龙娟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情怀,但都心照不宣,知道作不了主,只能听从大人们的安排。
走之前,我俩相约到外面散步。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那座立交桥下,横亘在半空中的高速公路和纵向交叉而行的国道擦肩而过,擦肩处被两个半弧形交抱的引桥紧紧裹在一起,有如一只巨大的无头苍鹰,正卷曲着一双雄劲有力的腿展翅高飞。
顶着呼啸的北风,我俩各自想着心事,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不知为什么,知道自己得打道回府了,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不知是伤痛,还是害怕,或许是惆怅。这种柔弱情怀,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哪怕是刚从家里出来时,对家里人也没有过。桥顶北风呼声凶猛,呜呜响的电杆线,好似婴儿的啼哭。想来真滑稽,几个月前,热得令人难受,独自一个人登上桥顶想风取风。今天,换个方向,又来到了这里,却惧怕这风把我们吹得各奔东西,哪怕是一分一秒也难舍难分。
“你知道吗?听贵生昨天说,器材厂上次辞退你,完全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骗局,并非因为你旷工的缘故。荣运服务中心纯粹是个大阴谋。它与某些用人单位勾结,把急于做工的打工者送到单位试用后,收取你高额的中介费,也就中止了对你的承保。用人单位过段时间,找个借口把你解雇。”龙娟首先打破了沉默,并把贵生与龙春的谈话告诉了我。
“这种用招工骗人的把戏我以前也听说过。我只是想不通赵老板并没有在试工期把我辞退,直到签了合同成了一名正式工后,才把我辞退,且愿意结算我的工资。”
“据虹桥跟贵生讲,他老爸看你是个读书人,做事靠得住,后来才改变了主意,真想把你招进厂,没想到贵生到那一闹,才让他又下了辞退你的决心。他还说,在你进厂之前,他老爸辞退过无数打工者,也装模作样招过无数批新的打工者,都没做满试用期,就找个借口退了,合着分过荣运服务中心好多黑心钱。我以前感到蹊跳的事,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笑了笑。
是啊,我现在的心思全部集中在龙娟身上,于是我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说了这样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娟子,跟我一起回去吧!到我家去!”
我俩并排依栏而立,心中都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的依依不舍。龙娟转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半响没有回应。可能是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她毅然决然地说:“你回去吧,不要挂念我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应该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属于更高层次的境界。我该回到我的去处,那是一个与你不同的世界。能够与你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聚,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我会珍惜这段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这话一出口,我的鼻子就酸了,一种想哭的感觉袭来,我真无语凝咽。
一辆拖着长尾巴集装箱的大卡车,从桥下呼啸而过,朝着家乡的方向。此时此刻的我突然想起了曾经熟悉过的一首校园流行曲——《橄榄绿》: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
“为了那一片橄榄绿。”
哼完这首曲子,我捉住了龙娟的双肩,用专注的神情盯住她那双杏仁般的眼睛,那清泉欲滴的眼神也紧紧地看住了我,看得我心痛不已,真想俯下身来,亲她一下。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努力抑制住那颗狂跳的心,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后脑勺的柔发。
理智告诉我,带她回去,很不现实,现在的我一无所有,自己都没有立锥之地,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感情当不了饭吃,这是打工者最残酷的现实。
良久良久,我把目光转向了那迷茫的公路尽头,我害怕龙娟看出我现在的心思——一种没有底气的懦弱无能。顿了顿,我佯装轻松地说了这样一句模糊而不中用的话: “好吧!生活的列车总要朝着理想的征途奔驰。我们迟早会到那里相聚,我们的理想在那边,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尾声]一年后的一天,当我走进地区师专和芳玲重逢校园的时候,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送别的日子。那天,来送行的只有龙娟一人,姨父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头。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月台一角的石柱旁,一个蓬头垢面的疯丐,一件黑油漆般的帆布外衣,在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在荡秋千,那形象远看像贵生那次到器材厂去找我时的影子。
就在快要上火车的时候,我回过头来刚要说声“珍重再见!”,就看见龙娟眼中飞旋出一颗硕大的泪珠,很快飘落在风尘中。我一时悲怆难受,什么也不顾了,跳下车拥住了龙娟,想要吻她,并顺势要把她带走。没想到她狠狠地将我一推,哭着说了一声:“回去后一定要好好读书!那才是你要走的路。”
本文已被编辑[寂寞的阴天]于2007-2-1 3:17:0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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