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湄沁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沫沫在床上那个。湄沁一直在哭,我丢下电话,提起裤子,对沫沫说,我得出去一会儿。沫沫问,你去哪?我说,我找湄沁。沫沫不依不饶,躺在床上呻吟,就五分钟。我片刻也不能等了,刚刚迈出房门,沫沫就在背后破口大骂,毛次,你最好去死!毛次是我的名字。
湄沁一直在哭。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劝她冷静,她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绣花布袋。我解开绳索,里面是一个小玻璃瓶子。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一截带有血迹并戴有一枚藏式戒指的断指。
我把布袋交给湄沁。湄沁认定那是酋长的左手食指。酋长是湄沁的男人,大一军训时学校抓获了正在苟合的他们,纷纷退学。湄沁就一心跟了他。而我,正好是他们的教官。为此事,我没少花功夫。我们也结下了革命般深刻的友谊。
我说,怎样才能打听酋长的下落呢?湄沁一直哭着摇头,不说话。我说我有消息的话就告诉你。
凌晨三点我回到石牌岭的租屋,沫沫又不见了。沫沫总是隔三岔五地从口袋里偷钱,少则三十五十,这回拿走了一千。她玩福利彩票,我从没见她中过一次奖,包括最常见的五元末等奖。即使这样,我还是要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任凭她一手频繁地探访我的口袋,一手不断地指向摇奖机的双色球。不管她回不回来,我没心情去想这茬子事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沫沫始终是一个错打的手机号,是我偶然遇到的一句陌生的问候。我可以随时对她说,你错打了!她也可以随时对我说,你错接了!然后我们互相关机,回到陌生。
退伍之后,我在大学生衣羊的资助下开了个“探索者”的户外运动专营店。一次正在联系登记会员业务的时候,接到了沫沫的电话。她说由于失误操作,她把刚买的一张一百元的充值卡充到了我的手机上。她问我可不可以退还她的一百元。我仔细查看自己的手机余额,果然多出了一百元,于是发短信过去,愿意退钱。约好见面,我请她吃了麦当劳,她说,同在一个城市里,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都住在中国联通的隔壁。我们手挽手,一起逛了整个下午,她陪着我去找了间出租屋。第二天,她就把行李搬了过来。她说,我的钱都用来买彩票了,我不走了。
我从不在乎一个人的到来,如同从不在乎一个人的离开,可是我对酋长的事情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刻的担心。我打开酋长发来的电子邮件,为了事业他去了鄂西。偶尔去县城时才给我和湄沁发e-mail。
【二】
“毛教官:如同我的家乡湘西一样,鄂西的自然风光美不胜收。可灵性的山水泥土植物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灵性。与之相反,在钢筋水泥浇注的刻板的城市,却住着一群如同我般的异想天开的优等公民。这是上帝在造物与造人同时开下的一个玩笑,他把光明留给了瞎子,却把金币抛给了傻子。”
酋长说族人以苞谷酒和巴山舞迎接了他们,又以骂声和棍棒驱赶了他们。原因显而易见,思想观念的差异。女人跳丧,家破人亡。而在酋长的队伍里,一个女人犯了族人的禁忌。族人大怒,直到把女人调回县城。从此,他们谨慎参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把工作的重点直接投向了资源开发和经济建设。
水布垭,是一个古老神奇的峡谷,全长十余公里,峡中高山兀立,波涛湍急,落差明显,是小水电站建设的理想选址。水布垭,是族人的水布垭。听说每到夏天,当地族人总要隔山隔岭,喊起五句子山歌来。一些胆大的年轻人,还会在夜幕之后相约水布垭的秀水清波中,双双裸浴。
“毛教官,你肯定感兴趣。”酋长在信的末尾说。
这是酋长几个月前发来的邮件了。不管我感不感兴趣,我都为酋长的工作热情感动,于是接着查看酋长的第二封信。从日期时间上看,这是酋长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打开:
“毛教官,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是谁?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孜孜不倦的牧师,为拯救那些受苦的身体和受苦的心灵而来。在深山老林里,与族人朝夕相处已近半年,它胜过我这一辈子读过的书。我终于不能终其一生地改变这个世界,而让这个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我。我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可以走进大山深处走进族人的内心……
“我无意指责他们对神明的崇拜与保护,而我心中的神明——科学的抱负,却在不停地指责我自己。他们根深蒂固的原始观念有错吗?那么,是我错了吗?告诉我,教官!我该怎么去做?”
2006年6月25日,正是湄沁给我打电话的前几天。由此推测,酋长在县城的网吧给我写完这封信之后回到了驻地。因为酋长戴有藏式戒指的断指,是在他的铺位上发现的,这封信也可能是酋长的绝笔。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想只有三个可能:绝望地自残;更深绝望后自杀;遭遇族人的报复后被杀。看完信我心中沉甸甸的,酋长已经凶多吉少。
【三】
沫沫在我的生命里像鱼一样穿梭游荡,来来去去,给这一潭似水或多或少的生机。我也相信,自从十七岁那年被钟小玲那个y*娃无耻地诱惑,到钟小玲的父亲带着毛毛来指责我这个未满二十的不负责任的父亲,再到退伍后经营“探索者”。在这几年的阴晦的日子里,只有沫沫是适合我的,也只有我是适合沫沫的。尽管她在网上有着吉林的“小长春”,有新西兰的“老干妈”,还有数不清的藏在胸罩里裤兜里的彩票,但只有毛次才是她真正的情人。
毛毛得了白血病,沫沫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即使得来我的拳脚相对。得知我的“探索者”的资助者衣羊喜欢我,她偷偷地找衣羊谈话,说明我对衣羊的感情和我和钟小玲和毛毛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后来衣羊告诉我说,沫沫的离开大半是为了成全我和衣羊。然而沫沫为我付出的一切只得到了我的暴力。
我报复沫沫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做爱;讨好她的最好办法也是和她做爱,在她愿意不愿意的时候,不停地和她做爱。把挥向空中的拳头放下来,捂住她的嘴巴,在一遍又一遍的地动山摇中,把我们的狗窝变成我们天地初开的海洋。沫沫是我送达海洋的美人鱼。她由反抗到达安静,由安静到达酣畅,由酣畅到达无声无息,最后,一尾美人鱼被海水溺死。
海水,是我们共同制造的分泌物。我对沫沫说,你见过海上的大雨吗?它们会形成无数个巨大的气泡,然后“嘭”地一声,炸飞你的骨头。沫沫一愣,随后露出白痴一样的傻笑……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沫沫了。
衣羊把我带到了一个叫做“天堂的隔壁”的小酒吧,神秘地说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她语气迟缓。我有些麻木,一言不发。
衣羊说,你很久没见沫沫了吧?她并没有离开武汉。她在中南路一幢停工多年的烂尾楼,顶层31楼。我心里乱糟糟的,语无伦次地说,我还真的希望她去新西兰看她的“老干妈”了。
衣羊还说,酋长出事了。酋长关于水电站的蓝图刚刚在水布垭铺开,开山劈石的第一声炮响,就把族人震懵了。他们认为酋长把他们祖祖辈辈奉若神明的山脉炸毁了,水流切断了,那马上就要断子绝孙了……
我说,我知道。衣羊说,我去找了湄沁,你有空也去去,她终日以泪洗面。
我按照衣羊所说,去看了湄沁,然后直奔中南路的烂尾楼。那是几年前从境外飞来的一座空壳高楼。开发商卷了资金就跑了,留下一栋只有空壳没有门没有窗的高楼。绕到围墙的背后,有一个像狗爬的洞口。到了31层,七八个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混居一室,地面上凌乱地堆着一些破棉絮旧报纸方便面的包装袋易拉罐。尽管四壁透风,我还是闻到了一阵恶臭。一个神经兮兮的小女孩指着沫沫对我说,沫沫是我们彩票协会的会长,你想加入吗?
沫沫转身瞪了我一眼,猛地站起身来:“走,上天台去,口号时间到啦!”
一群衣衫褴褛发色怪异的青年男女鱼跃而起,冲锋陷阵。那个刚刚和我说话的小女孩偷偷地朝我发笑,她告诉我,沫沫不知从哪里弄得一个数据,说一个人一生中中头奖的几率,就和被雷劈的几率相同。
“雷公啊!请你快快劈我吧!快快拿钱砸我吧!”沫沫一阵一阵地嚎叫,那群男女也声嘶力竭地嚎叫。沫沫说完还画蛇添足地加了句“阿门”,声音拖长,犹如怪兽脱口而出的呵欠,划破城市的皮肤。就这样,千百年来,数以亿计十亿计的中外道德人士日夜景仰的西方宗教和东方神话,顿时被沫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气急败坏,一把拉过沫沫,雷公要是真劈了你,你等于没中!沫沫丢给我一个怨毒的白眼:“你怎么说话呢!小心喔,说不定你正在和一个五百万富婆说话呢!”唇枪舌剑的结果总令人沮丧,她步步为营,我节节败退。我真想给自己两巴掌,我怎么就认识沫沫了呢!
钟小玲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错误,沫沫是我人生的第二次错误。一个铁哥们这样对我说。他说,我知道你是爱着衣羊的,只因为这两个女人,你怯弱。我心里忿忿道,我怎么能不要毛毛!我怎么能不管沫沫呢!
【四】
2006年暑假结束前,我不顾衣羊阻止,一意孤行地要举办一场自助式户外营。除了拿走一顶帐篷和一些必备用品,我把“探索者”无偿地送给了我的朋友小公鸡。他激动地拉过我的手,毛哥,你要去哪里?我挺你到底!我说,不知道,或许是天边,没人能到达的天边。
这次的营员都是经过认真考虑才踏上这神奇的道路的。趁着天黑出发,两天后的黄昏,我们到了离水布垭二十公里的一个地方。我们在三块凸起的平面石头上架好了三个帐篷。小公鸡要和我住在一起,我拒绝了。因为我告诉沫沫我去了水布垭。临行前,我打车到中南路的烂尾楼,我恳切地让她和我一起走,沫沫却咕哝着问我,那里有投注点吗?我说,没有,那里有我们的生活。沫沫一脸不屑:我不认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找我!我哼了一声说,做梦吧你!放下为路上准备的食物和水,掉头离开。但我还是希望她能紧跟其后,我单独一个人在帐篷里等她。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沫沫还是没来。我在绝望中叹息,连沫沫都不要我了!漫山遍野的雾气让我感觉安全,我迅速离开营地,向上游进发。在酋长为我准备的一张地形图里,标明这里是无人区,穿越一片原始森林的腹地将进去鲜为人知的水布垭。
河床越来越窄,越来越陡,根本无路可走。我在岩石间攀援,齿形的植物把我的双手划得伤痕累累。幸而我穿着一双陆战靴,刀锋一般尖厉的石片才不至于伤到我的脚板。岩顶不远处是大片森林。我想我离水布垭不远了,水杉是傍水而生的植物。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我穿越了森林!那时天刚蒙蒙亮,我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茅草,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刹那间,一道强烈的视觉空白在我的眼前出现。随着视觉的瞬息恢复,一幅巨大的银屏从天而降,它是由远而近由高而低的水,被阳光照映的一幕。这就是水布垭!
我没有被水布垭壮阔的美景惊呆,高低不等的两侧峭壁悬岩上,站满了赤身luo体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他们嘴里发出有节奏的遥相呼应的啊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我从没见过这么恢弘悲壮的场面,像远古时期人类举行的一场盛大的集体祭祀形式!他们森林般攒起的拳头,潮水般从头顶一呼而过的吼叫,在持续不断地祈求着什么。
我大腿一阵麻木就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帐篷里。一群人围着我惊慌失措。一切似在梦中,我却清晰地记得一个老人的话。在我问如果我私闯了水布垭将有何报应时,他说“斩了你!把你碎尸万段,扔到山里,扔进河里,喂巨隼,野狗和鱼!”
小公鸡说他们以为我被野兽叼走了,四天四夜没看见我了,大伙急坏了。他说我四脚朝天躺在帐篷的不远处,是他和几个兄弟把我搬回来的,说我大腿上还插着一根竹签。
我听见女人轻轻哭泣的声音,以为是沫沫。撑着起来,我说,你怎么来了?衣羊微笑着进来,说,你终于醒了,我要急死了。兄弟们纷纷出去,愉悦地吹着口哨。衣羊贴着我的身体坐下,我望着她眉心,轻轻给她拂去了她的汗珠,我怀里暖暖的,说,衣羊,我可以吻你吗?衣羊说,毛教官,沫沫出事了!衣羊说她每周都会去一次沫沫的烂尾楼,给她和她的民众们送水送食物,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附近的人们都在传,烂尾楼有个疯子中了头奖……
凌晨三点。疯子背着五百万百元大钞,去了全市最大的屠宰场,她缠着那些凌晨排队的肉贩子要买下他们手里的猪肉。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疯子,她真的会买下这么多猪肉,她买这么多猪肉干嘛呢!疯子急了,一下子露出了五百万,那些肉贩子还是不肯相信。疯子嬉笑怒骂不止,一边离去,一边把那些钞票大把大把地撒向漆黑的天空,同时一路高歌。这天早晨,沿着疯子走过的路程,肉贩子们你争我夺,差点动了杀猪刀。这天,肉类照常上市,却比平时开盘晚了一个小时……
衣羊机械里说完,眼里都是泪水。沫沫一直在找你,说要把五百万分你一半……
我突然想起沫沫从来不吃猪肉。想起沫沫说她妈妈曾经为了一块钱而上吊,只因为年幼的沫沫要吃肉,沫沫妈妈用一块钱去买肉时受到了奚落,深感屈辱又自尊心超强的沫沫妈妈就自杀了。我终于明白沫沫为什么热衷于冒险,热衷于一夜暴富的神话。她又有什么错呢?!
衣羊开着她爸爸的黑色奥迪车,把我带回了武汉。
【五】
手机信号一畅通,就接到了湄沁的电话。湄沁说让我陪着她去一趟湘西,酋长的故乡。说法院的死亡通知单已经下来了。酋长已经“正式死亡”了。
几分钟后,母亲打来电话说,你以为毛毛是你的孩子?他和毛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个孽种!她说,毛毛的“白血病”是误诊,毛毛病好之后,钟小玲和她父亲来毛家抢走了毛毛。钟小玲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不是毛次,为此,母亲特意拿出我的胎发带着毛毛去医院做了dna鉴定。
我怀疑是母亲劳累所致神经错乱,安慰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知道肯定找不到沫沫,可我还是去了几次烂尾楼。我着魔了一般将那些易拉罐方便面袋还有避孕药避孕套从31层的高度抛撒下去!它们在空中飞扬,坠落。我的沫沫去了哪里呢?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去了六角亭精神病医院,还有人说她去一个叫水布垭的地方找寻她的情人了……
2007年春天,我陪着湄沁去了湘西。一路上,自然山水美不胜收。可是我们都无心看风景,两个人的沉重加剧了这次行程的漫长。
湄沁始终双手捧着那只黑色的绣花布袋。我知道那里有一只小玻璃瓶子。瓶子里面有一只戴有藏式戒指的断指!
我们到达湘西已是黄昏。酋长的父母呼天抢地夺过湄沁手中的黑色布袋。三人抱成一团,哭得昏天暗地。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他们用哭声缅怀这个大山的英雄。酋长是他们的骄傲。
狗日的狗娃,人死了也风光。一个青年说。两个婆姨一照面,不打架才怪!另一个说。他们用地道的湘西方言交谈,以为我这个衣着不同的外地人听不懂。他不知道,我是地道的湖南人。狗日的狗娃,搞女人一套一套的,有板眼!他们阴阳怪气。屁,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半根指头……
一个年轻女子在我眼前一闪,又很快消失在土垒屋子的后头。在我纳闷的片刻,从她的背影和她惊慌失态的脚步,我认出了她就是钟小玲!我踉跄跌倒在地。我真想把身下的土地睡出一个大洞来,将整个身子都藏进去。
我没有向湄沁坦言我知道的一切,也没有向她和她的亡夫的父母告别。在湘西停留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就离开了这个令我屈辱的不仁之地。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我哭诉说我知道毛毛的亲生父亲有可能是谁,一定是谁。毛毛走出来说,奶奶怎么了?爸爸怎么了?我一时无语,摔门而出。我看见七岁的毛毛踉跄地追赶我,爬起来,倒下去,又爬起来,倒下去……
我又独自一人去了水布垭,那里或许有我那已经疯了的沫沫。西部大开发的全面推进让现代文明在那里扎了根。独自一人在野外,我看见巨隼在空中盘旋。我想起母亲的叹息和毛毛踉跄的脚步。
坐下来,仰望由巨隼组成的一张巨型的黑网,在一寸一寸下坠,直到罩住我和山冈为止!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恐惧。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索性用嘴叼着手电,俯身膝间,写下了上面的文字。
合上本子,顿时天崩地裂。我感到了周身的剧痛。这是去天堂的必经过程,我很快乐,酋长正在那儿!
2007-01-27 22:40:47
本文已被编辑[落歌]于2007-1-31 20:51:0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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