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灵山旧事<完整篇>沫沫

发表于-2007年01月28日 晚上9:09评论-2条

灵山旧事

第一章 灵山绝顶烟云渺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日我没有不顾师父的遗命私自下山,没有一时技痒救下那个宁愿去死也不愿求我救他的男人,没有将他带回灵山,或者后来许多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叫何露箬,灵山派第九代嫡传****。我的师傅迷谷老人一生共收了三个****:大师兄傅悠然、我还有小师妹霜筠。我对大师兄并无什么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学成下山。倒是师妹霜筠和我的感情很好,不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师傅收养的孤儿,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因素。

灵山派以医术名著江湖,历代****却俱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傅师兄是个异数。霜筠曾以此事询问过师傅,记得当时师傅长叹了一声,说:“天尽其道,人各安命。”

天尽其道,人各安命。师傅医生除医术精湛外还工于五行八卦。他曾为我和霜筠占过一卦,当时只有十三岁的霜筠扯着我的衣袖,不住的问:“师姐,卦上怎么说?卦上怎么说?”她的双颊因为兴奋而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闪着晶亮的光。我无声的迎上她没有焦距的视线,心里盈满酸涩的怜爱——霜筠天生目盲,任是医术精湛的师傅也无药可施。我轻轻握住她攀在我衣袖上的小手,望向端坐在卦局前沉默不语的师傅:“师傅……”

师傅倏然抬手打断了我的询问,依然静静的凝视着卦局,片刻,忽长身而起挥袖抹去了沙盘上模糊的字迹,看也未看我一眼,一语不发的出了卦室。

“师姐?”

霜筠一脸迷茫的抬头看我。我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伸手轻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霜儿,没事的,师傅可能……有些累了。”

那次占卦后不久,师傅便命我和霜筠在祖师爷的画像前立下重誓:一生一世老死于此,永不跨出灵山一步!

师傅那日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冷厉的声调让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的霜筠显得很无措。我默默的握紧她冰冷而微颤的小手,想要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

山中无岁月。

霜筠十七岁那年秋天,缠绵病榻多年的师傅撒手人寰。师傅的病是在收养我们之前就有的,他一生医人无数,却始终医不好自己的病——或者这也是一种命数。

我按照祖例将师傅的遗体在后山遁世崖上焚化。松香扑面,火光冲天。我默默的站在遁世崖上,看着师傅的躯体在瞬间被烈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下崖去,忽然感到一种彻悟的悲凉:烟消云散、镜花水月,人生在世莫过于此!

我侧头看伏在我肩上哽咽不止的霜筠,她微扬的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片殷红。我无声的叹息着扶住她单薄的腰肢,忽然明白了何以许多人既知世事如梦、万相皆空却仍舍不下万丈红尘——浊世虽恶,但始终有些东西是值得用一生来守护的!

几日后,我孤身下了灵山。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当我告诉霜筠我要下山一趟时她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她双唇翕动,紧蹙的秀眉下双眸空洞如斯:“师姐、这……这怎么可以?我们是在祖师爷面前立下重誓的啊!”她的双手紧紧的攀住我的衣袖,如琉璃娃娃般可爱的心型小脸因为惊慌和不安显得一片煞白。 

我看着这个自小让人疼爱入骨的小师妹,心里一片温暖。我微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如流云般飞垂在脑后的发,语气轻柔:“傻孩子,祖师爷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早化成了灰不知被风吹到何处去了,又怎会有闲功夫来为那种无聊的誓言做什么见证?”

“可是师姐……”

“没什么‘可是’”,我轻轻捧起霜筠的脸,微笑着凝视她:“霜儿,师姐下山只是去找一种药材——师傅以前不也经常下山行医救人么?不会有事的,相信师姐。呃?”

霜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的点了点头,笑了:“霜儿永远相信师姐!”

我看着那抹如出水白莲般清逸的笑容,突然竟有了片刻的失神,下山寻药的信念却更加坚定了。

碧荼草,叶如新柳,色如碧玉,有华开于深秋,淡黄清香,晨开夕落,其蕊可治先天不视之症,生于青丘之阴。

这是师傅留下的那本医经里记载的,却不知碧荼草对霜筠的眼睛究竟有没有效,何以师傅生前竟未曾试过?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为了霜筠我都会一试,哪怕那希望实在渺茫。

青丘山距离灵山很远,往来一趟历时月余。一路上我都在担心一个人留在灵山上的霜筠,不知我不在身边,她能否好好照料自己。

这次去青丘采药出乎意料的顺利,碧荼草现在正静静的躺在我腰侧的药囊中。已至灵山脚下,我想如无意外天黑前应该能够赶回山上。

霜筠那丫头该高兴呢。我微微一笑,一挥手中的枝条,催座下的青驴快快前行。

灵山百里,烟雾缭绕,虽进初冬,山上却仍是一片青翠。古书上记载:“灵山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这里是仙家药山,自然四季如春。

临近谪仙径时,前面忽然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我微一蹙眉,骑着青驴缓缓上前。

走了大约百步,便见前面山道上四个衣着怪异的番僧正在围攻一个年轻人。那四个番僧掌法怪异,身形挪腾间红袍翻动,隐隐有雷霆之声。显然难缠的紧。

我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便喝止青驴,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四个番僧步步紧逼,青年人捉襟见肘,一袭青色的儒衫血迹斑驳,手上的剑招却仍轻灵飘逸,脚下步走五行分毫不乱。

五行剑法?我淡淡一笑,不知扬州莫家的人怎会惹上西域红衣教。此子的“五行剑法”虽颇为纯熟,但毕竟修为尚浅估计难以抵挡四个红衣喇嘛的“恒河大手印”。

转念间场上战况直下。青年人剑上吃力,一招慢下,胸前门户大开,红衣喇嘛的手印如魔影般侵上他的前胸。“砰”的一声闷响,青年人一口鲜血喷出,身形如飘絮般飞出,直跌在青驴下。青驴吃了一惊,嘶鸣一声,四蹄踏动。我皱眉低叱一声,那畜生才渐渐平复下来。

微风拂过,我的面纱轻轻扬起,青年人抬眼看我,脸上一阵怔忡。我伸手按下面纱,心中恼怒,就听一个红衣喇嘛道:“女菩萨……方便则个!”

他的强调僵硬而古怪,汉语说得并不十分熟捻,神情谦恭,左手当胸结着一个手印。

我冷哼一声,道:“你要我与你方便,我便与你方便么?”

红衣喇嘛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拒绝,四人面面相觑。片刻,方才说话的那个指着地上的青年人问道:“女菩萨……要、救他?”

我嗤之以鼻,正要开口,那青年人忽向我温文一笑,勉力开口:“姑娘无须插手……莫非剑今日必死无疑,不想累及他人。”他说话之际牵动内伤,有血沫自唇畔不断溢出。

我心下微微愕然,口中冷笑道:“你是怕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么?

“你不让我救你,我便偏要救你!”我抬手,一蓬银针如密雨般射出!

四个喇嘛一怔之下,措手不及。仓促间虽运掌扫下大片银针,但各人身上仍难免中了几支,一时间面色怪异,纷纷倒地。

我微微冷笑:“这三百多支银针每一支都浸有奇毒。两个时辰之内若不运功三个周天则全身筋脉俱断,终身沦为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四个喇嘛闻言大骇,忙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盘膝运气。

我并不理会,一甩衣袖,一条白练自袖中飞出缠上莫非剑的右腕。我手上真气催动,将他自地上提起横抛在身后的驴背上。

枝条轻挥,青驴绕过那四个红衣喇嘛悠然前行。

第二章 青庐竹篱香兰笑

我骑着青驴,带着莫非剑,不到一个时辰便过了谪仙径,沿着隐秘的山路向云雨峰悠悠行去。谪仙径上有灵山派祖师亲自因循地势布下的伏羲八卦阵。非本门****又不识此阵的,若想过短短十里的谪仙径好比登天还难。

莫非剑一路上非常安静,甚至连指头都未动过一下。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刚才那一扯一抛暗藏内劲,故意引发了他身上的内伤,早将他震晕了过去。否则和一个陌生男子一路同行,倘若再饶舌一些,还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十里青苔失短径,半山云雨过竹桥。

这句诗便是当年祖师爷初上灵山时以指运气写在云雨峰半山竹桥上侧那块巨石上的。前半句是指谪仙径,后半句指的就是云雨峰。灵山派历代****多半在云雨峰顶结庐而居。云雨峰后悬崖陡峭,怪石嶙峋、犬牙相交,便是灵山****的焚骨之处——遁世崖。

到达山顶青庐前时已是斜阳半落。整个灵山红霞缥缈、绯烟氤氲。

我从驴背上轻盈跃下,转身提了莫非剑随手扔在地上——地上青苔甚厚,料也摔他不死,便不再管他,一拍青驴任它自去,抽身向霜筠房中而去。

霜筠果然在房中。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手持药杵背对着我一下一下的捣着竹筒里的药草。嘴里断断续续的哼着一支曲子。那是师傅生前对月抚琴时经常唱的一首《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炜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催心肝。

缠绵悱恻的曲调,师傅低沉的男音唱得分外悲恸凄切。而霜筠唱来却显得有几分轻快。

她唱着唱着忽然呆住了,喃喃自语:“难道师姐竟不回来了么?”

我微笑,缓缓接道:“傻丫头……你怎知师姐不会回来了?”

“师姐?!”

霜筠身躯一颤,倏然转身,扔下了手中的药杵,“嘤”的一声向我扑来。

我微笑着接住她。拥着那熟悉的娇小而温暖的身躯,我无声的叹息着:这便是我今生要守护的宿命么?

随后的几天我大半时间将自己关在卦室里研究那几株从青丘带回来的碧荼草。我必须亲自鉴定它的药性——我决不能让霜筠冒一丝一毫的危险。然而让我失望的是碧荼草除记载中的明目功效之外似乎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毒素,这种毒素甚至会很可能要了服用它的人的性命!

当我每天看着霜筠如花的笑靥时,就会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无力:霜儿呵霜儿,师姐无能……难道就这样让你做一辈子的瞎子么?

霜筠却丝毫未曾感觉到我内心剧烈的挣扎。莫非剑的出现似乎让她很高兴,甚至十七年来我从未见过她那样高兴过。我偶尔从卦室里出来便见他二人并排坐在青庐前的草地上。莫非剑微笑着讲着一些江湖轶事,霜筠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她的神情非常认真,心型的小脸上泛着红潮,空蒙的眼中有一种明亮的光芒在闪烁。那奇异的光芒让我的心神为之一震,不由得看得呆了,就这样怔怔的站在门口忘了之前要做的事。直到莫非剑不经意的侧头看到我,他停止了谈话,长身而起,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露箬姑娘……”

“师姐?”

霜筠也站起身来,高兴的扑到我身边,双手攀住我的衣袖,一脸的兴奋:“你什么时候来的?莫大哥正在跟我讲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女江南花家大小姐的故事呢!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听?”

我看着她桃红色的小脸,宠溺的笑了笑,左手轻抚过她的发。淡淡道:“没想到莫公子的‘五行剑法’不甚高明,说起故事来倒是很不错。”

莫非剑面上一红,勉强笑道:“姑娘说笑了。”

我冷哼一声,道:“我并无那闲情与你说笑。

“想来你的伤也早好了,不妨明日一早下山去罢。”

莫非剑闻言陡然怔住。霜筠则身躯一颤,笑容顿失,急急扯了扯我的衣袖:“师姐……”

我微蹙眉,避开她泫然欲泣的脸,狠下心去拉开她的手,转身走入卦室,口中冷冷道:“灵山素来不留外人……这次已是破例了。”

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隔壁的霜筠一直在低声抽泣,直到方才才没了声息。那压抑的哽咽声像是一支支钢针直扎在我的心上狠很的痛着:难道……这次我真的做错了

我起身随手披上外衣,轻轻出了房门。

霜筠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她静静的躺在竹塌上已然入睡,只是不知梦见了什么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纤秀的眉紧蹙着。

我无声的叹息着,伸手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她“嘤咛”一声,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一怔,便听她喃喃道:“莫大哥,不要离开霜儿!霜儿心里好喜欢你的……”

几个字如一池冷水让我的周身一片冰凉。我强抑住心头的震撼,轻轻的抽回手来,转身逃出了她的房间。

我失魂落魄的来到半山竹林,脚步踉跄。

夜凉如水,刺骨的晚风从竹林深处低低的穿过,木叶簌簌作响。我站在竹桥上,浓浓的失落如毒素般蔓延过全身的经脉骨骸。

我苦笑着:霜儿呵霜儿,师姐与你十多年的朝夕相对相濡以沫竟还抵不过他与你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么?

“露箬姑娘,你没事吧?”

一个声音自身后倏然响起。我回头,便见十步之外的竹林中莫非剑静静的立着,青衫摇曳。一弯清月挂在林梢,银辉如霜。

“莫公子?”我微微挑眉:“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莫非剑淡淡一笑,缓步走来:“露箬姑娘莫不是也睡不着?”

我漠然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莫非剑似乎并不在意,转身望着桥下淙淙的溪水,叹道:“姑娘何苦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默默的看着他的侧影,心中一动,良久,微微一笑:“不知莫公子可曾婚娶?”

莫非剑一愣,倏然回头,愕然的看向我,片刻方摇头道:“不曾。”

我微笑:“不知公子觉得我师妹如何?”

“霜、霜儿?”莫非剑面上一红,呆呆愣了半晌,忽然笑道:“她是一个心机单纯的姑娘,很惹人疼爱!”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脸上的宠溺之情显非伪装。我心里微感安慰,却隐隐有些苦涩,当即凛住心神,笑道:“不知公子可愿娶我师妹为妻?”

“露、露箬姑娘!我……”

莫非剑似乎根本未曾料到我会这样直接提亲,再次愣在原地,脸涨的通红,口中期期艾艾:“这……这恐怕、恐怕……”

“莫非公子嫌弃我师妹目盲?”我敛去了笑容,冷冷道:“还是认为我灵山****配不上你江南世家?”

“不、不是!我并无此意!”莫非剑慌忙摆手,道:“我……”

“莫公子难道不知……”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霜儿她的心意想必公子清楚吧!”我心里莫名一痛,顿了顿,续道:“十七年来我还从未见过她像和你在一起这样开心过,也未曾见过她为谁这样伤心过。师妹生性单纯我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今晚也不会这样冒昧的向公子提亲。”我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公子似乎也很喜欢我师妹吧……”

“不错,我的确很喜欢霜儿,也愿意像疼爱亲妹子那样疼爱她。”莫非剑摇头轻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一些苦涩:或许是我太多心了……

莫非剑沉默良久,忽轻叹一声,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我心里对姑娘一直敬重的很。”他看着我,目光扑朔:“姑娘若这样看得起在下,三个月后莫非剑定亲自来迎娶霜儿!”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佩剑,双手捧起:“此剑为莫家家传‘五行往生剑’,且为信物!”

我看他一眼,缓缓接过长剑,剑锷上的玉石在月光下倏然一闪。

莫非剑如释重负般仰首长叹一声,淡淡道:“天寒露重,姑娘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他看向我微微一笑,目光里隐约有一种凄迷的感觉。忽然转身向山上缓缓行去,口中曼声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我一怔,抬头望去:月色如水,竹影斑驳,山径上莫非剑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知为何我觉得那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夜风轻撩起我的长裙,一股森寒之意猝然袭来。

第三章 心事堪怜崖边草

三个月弹指瞬间。莫非剑果然守诺前来迎娶霜筠。出于对祖师遗命的尊重,莫家的迎亲队伍停在谪仙径外,聘礼也仅派人送到云雨峰脚下——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江南世家,礼节样样周到。

我苦笑一声,手中的桃木紫篦缓缓而下。

“师姐,你怎么了?”

坐在菱花镜前,一袭红衣的霜筠倏然回头。一双柔若秋水的美眸空洞如斯。

我看着她脂粉轻扑的俏脸,淡淡一笑:“师姐没事。”

“师姐。”

“呃?”

“你真的不随霜儿一起去扬州么?”

桃木紫篦倏然停下,我轻笑出声:“傻丫头,哪有带着师姐出嫁的?”

霜筠偏着头认真的想了想,喃喃道:“好像是哦。”忽然秀眉紧蹙,伸手攀住我的衣袖仰首道:“可是霜儿舍不得离开师姐呢!”

我凝视着她,伸手轻抚上那犹如出水清莲般无邪的小脸,口中如梦如呓:“那霜儿不要嫁人好不好?留在灵山,师姐会永远陪着你!”

霜筠皱了皱娇俏的鼻子,嗔道:“哈!师姐你真坏!”

我的手陡然一颤,猛的清醒过来,当即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丫头还没嫁过去就开始嫌弃你师姐了么?”

霜筠笑了,任我将她的身躯轻轻扳转,重新面向菱花镜。我手中的桃木紫篦自她的发顶轻轻落下:“一梳白头偕老!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莫名的,我的心越来越沉。

时光荏苒。三年的光阴匆匆过去。

这三年里,我孤身一人,四处漂泊,行医悬壶,并非为了济世,只是单纯的想要在实践的磨练中不断提高自己的医术造诣。我一直想:或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找到治愈霜筠眼疾的方法!

霜筠……

三年来,这个名字就像是一种魔魇日夜折磨着我,让我的心得不到片刻喘息,甚至每天晚上我一闭上双眼便会见到那个娇小而纤弱的身影倏然向我扑来,攀住我的衣袖,叫我:“师姐……”她仰起如花的笑靥,宛若出水清莲般纯洁无瑕的脸上一双柔若秋水的美眸空洞如斯!

三年来,我曾几次路过扬州却每次都压抑着自己不去探望霜筠——我怕自己一见到她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三年了,霜儿应该过得很幸福吧,莫非剑应该可以照顾好她……

此刻,正坐在扬州城北听松楼的我不禁微微苦笑,伸手取过面前八仙桌上的青花瓷杯绕过面纱轻轻啜饮。

一股淡雅的清香从喉间滑过。

听松楼的雨前茶还是这样清香怡人。上一次来这里喝茶是什么时候,一年前?我记不太清了……

邻桌的吵闹声打断了我的遐思。我微皱眉,侧头看去: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正口沫横飞的向着与他同桌的两个男子说着什么。整个听松楼静谧非常,厅中的茶客无不倾身朝向那男子的方向聚精会神的聆听着,连茶楼的掌柜和小厮都从柜台后探出头来,满脸的好奇。只听那男子道:“李兄不知,小弟我在莫家为仆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如此铺排的婚宴!莫说花家陪送的婚车镶金饰玉,仅是波斯的织金红毯就从莫家门口铺满了整条青鸾街!不愧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两大世家联姻,能娶到苏州花家三小姐,非剑少爷真好福气!”

苏州花家?莫非剑?联姻?我握住瓷杯的手陡然一颤,心中顿时狐疑一片。

李姓男子轻“咦”一声,插口道:“三年前莫家大少爷不是已经娶妻了么?据说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尚不到三年又停妻再娶了呢?”

“说来还是应了红颜薄命的古话,”青衣男子轻叹道:“那大少奶奶娘家姓何,据说是出身灵山派……”

“灵山!是传说中‘灵山神医’的那个灵山派么?”李姓男子变色道:“难怪当初莫家娶亲时如此低调!”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厅中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我冷冷一笑,便听那青衣男子道:“那少夫人倒是为人谦和,对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毫无架子,我莫典心里倒是对她敬重的很。只可惜在莫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人人钩心斗角,从来都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莫典说着忽冷哼一声:“更何况那少夫人本是一个瞎子!”

我骤然怔住,心上如遭重锤:霜儿呵霜儿,师姐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你心机单纯,那样的世家大族焉是你能活命的地方!片刻间我心思几变,恍惚间似听那李姓男子又问了句什么,就又听莫典答道:“那少夫人嫁过来一年光景便产下一女,可惜此后便毫无消息。莫家长辈只道她不能生育,便催着大少爷纳妾!也亏得少爷重情义只是硬抗着不从——连这次与花家联姻也是莫家八十岁的老太君竟亲自跪下求他,又说花家三小姐嫁过来后和少夫人平起平坐绝不亏待少夫人分毫,这才勉强应下这门亲事。

“何曾想到婚礼那天竟发生那种事!不知是否因为事情做的太绝以致老天震怒,才派下那生的像仙童般的小煞星搅了婚礼!”

莫典说到这里,厅中众人又是一片喧闹。

听松楼掌柜忽挑眉道:“莫爷指的可是两天前莫家新娘婚堂被刺的事?”

莫典抬头笑道:“掌柜的也听说了此事?”

“听说过!听说过!”掌柜颔首道:“只怕现下整个扬州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却不知具体为何,莫家花家那么多高手在场怎会让新娘子就这么被人杀死了呢?”

“没死!没死!”莫典摇头道:“说起那天的婚宴可真是热闹之极,武林中有些名头的门派都派人来观礼——那么多人呢!莫家上下都忙的焦头烂额。我那天正好被大管家从后院抽到前厅伺候,也因此得以亲眼目睹新娘被刺的全过程。

“那天来了那么多人,也就没人顾得上去一一盘查,何况那小煞星生得那样好看,谁会料到那样讨人欢喜的孩子会杀人!”

李姓男子吃了一惊:“我刚才还在疑惑,听莫兄的意思那凶手竟果真是个孩子?!”

莫典苦笑颔首。

“呀,竟是一个孩子……”

厅中众人一片哗然。我也微微一愕:那么多高手在场怎会让一个孩子得手?更何况花家子弟人人习武,想那花家三小姐的武艺定然也差不到哪儿去,难道竟无招架之力?

莫典苦笑更深:“你们不知,那孩子的剑法好生厉害!莫说我根本未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就连站在新娘身侧的非剑少爷都未来得及挡下那一剑!

“当时刚行罢三拜之礼,正要将新娘送入洞房。就听一人笑道:‘慢着!少爷我尚未看过哩,你们就将这女人胡乱送进去么?’大家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就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礼堂门口。

“好漂亮的一个孩子哩,那张脸简直就像是庙里供奉的洛神娘娘!大家都看得呆了。”

“洛神?!”众人大异。我蹙眉:武林中似没听说过有长得像洛神且剑术超绝的人。

莫典道:“当时非云少爷回过神来就叱道:‘谁家孩子,这般没礼教!’那孩子也不恼,竟只冲着蒙着盖头的新娘子笑:‘三姑丈真好兴致,莫不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坐享齐人之福么?’大家听了这话才明白他原来是冲着非剑少爷去的。一直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的非剑少爷忽然开口问他:‘你是谁家孩子?为何唤我姑丈?怎不和大人一起却跑到礼堂上来淘气?’那孩子偏头笑道:‘三姑丈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要阿尘先回答哪个好呢?这样吧,我且告诉你我今日来此的目的……’大家一听这话奇了,都想知道这孩子究竟要说些什么。却见他嘻嘻笑着伸手一指新娘,慢条斯理道:‘我要杀她!’大家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孩子忽然飘身上前快似闪电,厅上花家莫家的人刚要出手拦阻就已经听到新娘一声惨呼,直向后倒入非剑少爷怀中。那孩子似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样笑嘻嘻的站在厅中,手上竟凭空多出一柄秋水般的长剑,口中缓缓道:少爷今日且要你喜事变丧事!我灵山派****岂是能任人欺辱的么!’”

众人大奇:“怎么?那孩子竟是灵山派的么?”

我闻言也是一愕:难道那孩子和我灵山派竟有什么渊源不成?他刺杀新娘、搅乱莫苏两家联姻莫非是为了替霜儿出头?!

“当时哪里来得及想那许多,”莫典摇头道:“那花家临风少爷是个急性子,见临月小姐被刺生死不明便也顾不上对方只是一个孩子提剑就扑了上去。那孩子竟似毫不放在心上,只站在原地冲着非剑少爷笑。

“眼见花家二少爷的剑就要刺到那孩子后心,非剑少爷忽低叱一声:‘花兄接着——’就将怀中的临月小姐抛了出去。大家都骇呆了,花二少也吃了一惊,忙收剑接住了临月小姐。这边非剑少爷冲那孩子道:‘还不走么!’那孩子嘻嘻笑道:‘多谢三姑丈回护!’说着竟身形一转,如行云流水般冲出厅外,甩下花莫两家追过去的众多高手,纵身跃上丈余高的屋顶,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众人一片唏嘘。那李姓男子忽道:“如此一来,花家岂肯与莫家善罢甘休?”

“怎不是?”莫典干笑几声道:“花家的人当场就翻了脸,那花二少竟带着临月小姐当天便回苏州去了!花家送亲来的四老爷非要莫家人捉回凶手给个交代不可。老太君大发雷霆让非剑少爷在莫家祠堂的祖宗灵牌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又令他带着非云、非语、非清几位少爷去亲手将那孩子捉回来。”

李姓男子轻叹一声,捋须道:“这也算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称是,莫典也笑了笑,正待开口,忽见一个少年走进门来。

第四章 浮世恩怨一夕潮

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一袭月白色的云锦衫,腰间所系的绣花紫绫上垂着一块浅墨色的蟠龙玉珏、斜插着一支莹碧玉笛,墨发垂腰,在脑后扎起一条白色掐金锦带。一张犹带稚气的脸美得超凡脱俗,浅笑盈盈,竟似从顾恺之的画中走下来的洛神!

众人看着他齐齐屏住呼吸,一时竟痴了。

少年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进厅内,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扭头对小二笑道:“店家,一壶雨前。”

小二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忙到厅后准备茶水。

“是他!是他!”从少年进门便一直坐在位子上发愣的莫典忽然大呼出声。

众人吃了一惊。莫典骤然起身,双目圆睁,一手指向少年,嚷道:“他就是婚宴上那孩子!一剑刺伤花家小姐的孩子!少爷 ……去找少爷!”说着竟拔腿抢出门去。那少年不着痕迹的一笑,竟不管他,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众人则大骇,议论纷纷。忽听“砰”的一声脆响,却是刚从厅后捧了茶壶回来的小二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了茶壶,吓得忙弯身去收拾。

少年撇了撇嘴,一脸可惜的叹道:“可惜了一壶好茶……”

我淡淡一笑,悠然举杯,忽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灵山派?三姑丈?难道这孩子竟是……

听松楼中,众茶客尚未完全回过神来,就见一个锦衣公子风一般地卷了进来,冲着窗前的少年冷哼一声:“小畜生果然在此!”

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轻扶云袖,点起半盏茶,幽幽道:“扬州四月、临窗远眺、三两知己、半盏雨前,何等风雅之时却有畜生狂吠于侧,当真枉费这烟柳断肠的景色,难道这世间竟果真无十全十美的事么……”说着长叹一声,似十分感慨。

“你!”

锦衣公子咬牙气结,“镪”的拔出剑来就要与他理论,忽一人道:“非清住手!”语音未落,十数人自门外鱼贯而入。为首一人一袭淡青儒衫,星眸顾盼间神采飞扬。

莫非剑?我不着痕迹的冷冷一笑。莫非剑显然也看到了我,赫然一怔。

“大哥,为什么不让我先收拾了这个小畜生!”莫非清愤然握紧手中长剑,却又不敢造次。 

莫非剑并未回答,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少年绝美的唇线轻轻向上一挑,看着手中的瓷杯慢条斯理的道:“匹夫之勇……”

莫非清闻言怒火高烧,恨恨道:“小畜生欺人太甚!看剑!”说着竟拔起身形,铤剑而上。

少年冷笑起身,脚下一错,顿如风行水向后飘去,堪堪避开那一剑,到了墙角忽然身形一折,云袖飞扬,一点寒光倏然自袖中泻出,激起一片银色涟漪,顷刻间交织成一道密网,将莫非清周身大穴层层罩住,剑气纵横,如潮水般向他涌去。

莫非清大骇之下仗剑急退。那剑光却如鬼魅般如影随形,怔忡间,万千剑影倏然合为一道,笔直的刺向他的眉心!

“四弟!”

“四少爷!”

莫家众人吃了一惊,匆忙上前拦阻,却哪里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秋水般的剑影向莫非清的眉心刺去。

剑尖在距离莫非清眉心一寸的地方倏然而止。剑身轻颤,浮光跃金。

“大哥……”

莫非清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莫家众人俱是一怔,旋即欣喜万分。

少年微讶,侧头看向突然伸手扣住他脉门的莫非剑,后者默然而立,面沉如水。

我心中亦是一动:三年不见,莫非剑的武功修为和当年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我和他动手,估计也只在伯仲之间。

“你说你是灵山派****?”莫非剑问。

“不错。”少年颔首。

莫非剑皱眉:“那你怎会栖月楼的‘波光潋滟剑’?

“栖月楼朱雀阁主是你什么人?”

少年笑了:“三姑丈为何每次见到阿尘都要问许多问题……”

莫非剑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少年略一沉吟,挑眉笑道:“若阿尘告诉三姑丈我便是栖月楼现任朱雀阁主……三姑丈信么?”

众人俱是一惊,实在难以相信江湖传闻中剑术通神的栖月楼朱雀阁主竟会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莫非剑惊疑不定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宛若洛神降世的少年——他正一脸微笑的侧头看着他,手中的长剑柔光吞吐,犹如一泓秋水。我凝神注目,忽然注意到那莹如白玉的剑锷上镌着一行纤毫大小的篆体铭文:碧落明月,瑶池粼波。

碧落明月,瑶池粼波!我心中一震:难道这孩子手中所持的竟真是传闻中的粼波剑!

莫非剑瞬间面色几变,忽然冷冷开口:“你小小年纪下手就如此毒辣,他日若成气候怎么了得!”顿一顿,神色俱厉,续道:“我今日且代你师长废了你的武功,免得日后为祸武林!”

众人闻言一惊,那少年反似没事人一般,仍旧浅笑盈盈。莫非剑眉头紧皱,倏然骈指向少年气海点去。

我面色一沉,抬手射出三支银针。

莫非剑似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吃了一惊,忙松开少年的手腕闪身避过。三支银针并排射入门板。

“大哥!”

“大少爷!”

莫家人也是一惊,纷纷拔剑指向我,却被莫非剑抬手喝止。我冷笑一声,起身缓步走到少年身侧,就听莫非剑嗫嚅道:“露箬,你……”

我侧头看他一眼:“我灵山派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阿尘?我们走……”

少年偏着头冲我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塞到站在一旁发愣的掌柜手中,便毫不犹豫的跟着我出了听松楼。

少年也不问,尾随我一路穿过热闹的青鸾街进入一条人迹稀少的窄巷。

“二师叔。”

我止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他正笑嘻嘻的看着我,一双美目闪着狡鲒的光。

我淡淡一笑,道:“你这孩子也淘气!惹下这么大的麻烦,看傅师兄知道了怎么收拾你。”

少年闻言一脸的不以为然:“阿尘只是正巧路过扬州,看不得他们欺辱三师叔,忍不住出手稍施惩戒,”顽皮地吐吐舌,又道:“何况师父师娘云游四海此时早不知到了天涯海角,哪里有功夫来管我。”

回想起记忆中不苟言笑的大师兄,我忍俊不禁,笑道:“你这鬼灵精!倒是预先算计好了的,大师兄怎么收了你这么个顽劣不训的****!”

阿尘笑了笑,并不在意:“二师叔现下是要去莫家寻三师叔么?”见我点头,又道:“若是如此,二师叔不妨早去,三师叔被莫家老妖婆软禁在后院紫竹阁呢!”略沉吟,道:“可惜阿尘此行另有要事,恐不能与二师叔同行了。我在扬州耽搁两天了,须及早赶去金陵。”

阿尘向我道了别,便纵身跃上屋顶,脚下轻功展开,兔起鹘落,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望着屋顶不禁怔忡:看这孩子临去的轻功竟似远在我之上,难道方才在听松楼里他竟是故意让莫非剑擒住的么?

夕阳斜射入巷中,染红了我的面纱。我忽想起方才在听松楼里与莫非剑擦身而过时他突然运功传音入密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今晚三更扬州城南十里长亭!

我冷冷一笑,沿着巷陌缓步而行。

入夜,我潜入莫家后院,点翻了几个家仆,辨清方向,悄无声息的向紫竹阁掠去。

那是位于莫家后院西南角的一座略显荒芜的院落·院门口无人看守----想必莫家人算准了以霜筠的性子决不会私自外逃。

霜筠……

我心中一沉,不着痕迹的飘身上了三楼。

我在最里面的一间厢房找到了霜筠。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倚坐在床边,低头向着床内,嘴里轻哼着那首《长相思》:三年的时间让霜筠完全脱去了少女的稚气,变成了一个温柔婉约的少妇。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穿着一袭淡蓝的衫裙、额前一片光洁,脸上满是柔情。那种柔情让娇小纤弱的她看上去宛若一朵圣洁的白莲。 

我默默的看向床上熟睡的小人儿:那是霜筠的孩子吧……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但对习武之人来说并不构成困难——更何况霜筠目盲,点不点灯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但不知为何,对此我却难以释怀!

莫名的,我心中怒火高烧:霜儿啊霜儿,这三年来你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轻叹一声。

“谁?谁在那里?”

霜筠抬头,侧耳向着我的方向,片刻忽一脸欣喜的站起身来:“夫君!是你么?”

我微皱眉,出声道:“霜儿,是我。”

霜筠身躯一颤,怔怔的站起身,脸色煞白,双唇翕动,喃喃道;“师姐?”

我缓步走到她身前,伸手轻抚上那张熟悉的小脸。

“师姐,”霜筠如梦初醒,欣喜的伸手攀住我的衣袖,摸索着:“师姐,真的是你么?我没有做梦吧!” 

我摩挲着那丝缎一般柔润的肌肤,心中百感交集:“霜儿,这些年你在莫家过得还好么?” 

霜筠一怔,片刻,柔柔一笑:“夫君他待我很好。”

我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如刀割:“霜儿,事到如今你还想瞒师姐么?”我顿了顿,看着笑意从她的脸上渐渐敛去:“你为何不告诉师姐这三年来莫家人是怎样欺辱你的?为何不告诉我莫非剑停妻再娶而你被软禁于此!”

霜筠的脸色渐渐苍白,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犹如瑟瑟寒风中的一片孤叶,泪水簌簌而下;“师姐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要再说了……”

我心疼的拥她入怀:“霜儿,跟师姐回灵山吧,离开这里!”

霜筠身躯一震,匆忙伸手推开我:“不!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夫君!”

“霜儿,你——”

我皱眉:“他如此待你,你难道还没看清楚么?你这是何苦!”

“师姐,有些事情你不懂的,”霜筠淡淡一笑,渐渐冷静下来,幽幽道:“师姐来看霜儿,霜儿很高兴。若师姐真的念着这些年的情分就成全了我吧!”

我的心猛的一沉,犹如瞬间跌落渊底。我凝视着霜筠,良久,淡淡道:“这样也好,霜儿。看来若不让你对他彻底死心,你是不会心甘情愿跟师姐回去的。”

“霜儿,师姐对不起你了。”我叹息一声,在霜筠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倏然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第五章 碧落黄泉归路遥

深夜,扬州城南,十里亭。

月华如水。十里亭外竹影斑驳、木叶簌簌。亭中一人静静而立、青衫摇曳。

我从竹林中缓步走出,慢慢走到亭中,伸手轻撩起面纱。

“你来了。”

那人回头,月光下露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他看着我,眼中波光流转:“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我漠然的看着他,一语不发。

莫非剑自嘲的一笑:“三年了,你还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露箬,难道这世间除了霜儿就再无人可分得你一丝关切么?”

我冷冷道:“他们不配。”

“你——”莫非剑的脸色瞬间苍白:“你是在为与花家联姻的事怨恨我么?”

我沉默,不置可否。

“果然。”莫非剑笑了:“莫某此生枉为须眉,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无法做主。先是霜儿,再是花家小姐,我总是娶不到自己想要娶的人。”

他的笑容落寞,嗓音低哑,忧郁的神情莫名的熟悉。时空交错,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月下抚琴的师父。

我微凛心神,冷冷道:“你既不情愿,当初又为何答应娶霜儿?”

莫非剑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缓步走到亭边,仰首望向明月:“当年若我不答应,你会就此作罢么?”

我闻言一怔:不错,从小到大,只要是霜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给她。当年我本打算若是莫非剑不答应,我便将他终生囚禁在灵山让他永远陪在霜筠身边直到她厌恶了为止。只是这些想法我都未曾跟任何人表露过,却不想早被他看穿。也许……我太小看这个男人了!

莫非剑接着道:“而且,我当年对你的心意……我相信你早已心知,而你却没有点破。露箬,难道你能说如今这一切的造成,你不是有意的么!”

“此言何意!”我蹙眉,心绪纷乱。

莫非剑并未理会我,径自娓娓道来:“在别人眼中,莫非剑是一个懦弱无能、优柔寡断、没有丝毫主见和野心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露箬,其实我和你是同一种人,会为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你利用我来摆脱自己心中对霜儿不合伦理的迷恋,而我也利用她,以图牵制你进而终有一天能够得到你!”他回头望着我,目光凄迷。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那莹白的月光正在他脑后如水般缓缓流动了起来。

“你要我娶霜儿,我毫不犹豫,如你所愿。她是一个好姑娘,她虽然看不见,可是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而单纯。她的心思太干净,甚至有时候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我曾很认真的想过要好好待她,可是我却始终放不下你。”他说着,忽然无声的笑了:“你就像是一阵风,只有抓住了霜儿才有可能让你停留下来。”

我看着他,无比震惊,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我缓步走到他面前:“莫非剑,你……”

他垂眸看我。月光下,我看到他的深黑的眼中有一点诡异的光芒隐隐在闪动,不由心头一震。疑惑间,莫非剑突然伸手将我拉入怀中,低头吻上我的脸颊。他的唇冰冷而颤抖,胸膛却如一团炙热的火焰隔着薄薄的衣衫熨烫着我的肌肤。他气息微喘,声音如梦如呓:“露箬,当初你本不该救我的……”缠绵的吻在我的脸上、颈间游移。我微眯起眼,冷冷的看向他脑后美的有些凄迷的月,右手拇指和中指悄然扣起。然后,他叹息着,吻上了我的唇!

我的心顿时一片冰冷。

莫非剑缓缓放开我,身躯无力的倒了下去。

“霜儿曾说过,你唇上的胭脂是用毒、毒药浸成的,”他斜倚着亭柱,呵呵的笑着,脸色苍白如纸:“果然不错……”

“你竟然知道?”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为什么?”

莫非剑又笑了:“露箬,你本来不也是要杀我的么?”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轻扫过我扣起的手指,我心里一惊,隐匿在长长衣袖下的右手瞬间紧握。莫非剑目光温和的看着我,微笑不语,殷红的血开始从他的唇角不断的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我轻叹一声,从腰侧的药囊里取出一粒红色的药丸,俯身递到他唇边:“吃了它吧,否则一会儿毒性蔓延到内腑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了。”

莫非剑摇头,轻轻推开我的手:“我死后,你把霜儿带走吧。莫家,不适合她……”

我看着他,皱眉道:“你不怕死?”

“美人如花、隔云端……”莫非剑忽然笑了,笑容凄凉彻骨:“莫某此生并未坚持过什么,这、这一次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赌、最后一把。”他定定的看着我,眸光清澈:“这一次,也许我会、赢的……”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然后消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十里亭外,竹影斑驳,月色如水。我突然发现这里和云雨峰半山竹桥的景致竟是如此的相似。

“夫君……”

我回头:一抹纤弱的身影从竹林中跌跌撞撞的摸索而出。

霜筠?!

我吃了一惊,忙起身上前扶住她。她攀住我的衣袖,急道:“师姐,夫君呢?我刚才明明还听到他说话的。”她空洞的双眸宛若秋水,唇畔一缕血丝触目惊心。我心中一震:为了让霜筠对莫非剑彻底死心,来的时候我点了她的穴道把她留在距离十里亭不远的竹林中。没想到这傻丫头竟自己运功硬生生冲开了穴道!

惊疑中,霜筠已变了脸色。她突然冷静下来:“师姐你告诉我,夫君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看着她煞白的脸,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半晌,嘎声道:“霜儿,他……”

“师姐你不用瞒我了。”霜筠温婉一笑:“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师姐,你扶我过去好么?”

霜筠的冷静,让我心底没由来的感到不安,但我只能依言将她扶到亭中。

霜筠俯下身去,伸手轻抚莫非剑的脸。她的的表情异常的温柔:“师姐,这三年来我日夜都在想你,却又怕见到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霜儿。”我皱眉。

霜筠似乎原本就不准备等我回答,自顾自的往下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夫君他心里喜欢的其实是师姐。三年前,我嫁到莫家。洞房花烛那晚夫君喝了很多酒。他抱着我,嘴里却喊着师姐的名字……当时我就知道了啊。”她的声音如叹如诉,泪水从那双空洞的眼中簌簌而下,重重的砸在莫非剑毫无生气的脸上。

我心头剧震,那一滴滴的泪珠竟似也笔直的砸在了我的心上,重若千钧。

霜筠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就好怕再见到师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啊!从小到大,师姐你都对我那么好,我不该恨你的,可是——”

“两年来,奶奶一直怪我不能尽到长媳的职责为莫家留下子嗣。可是她却不知,新婚那晚之后,三年来夫君他一直没有再碰过我。三年了,他一直躲着我。我知道他心里想着师姐。虽然他在我身边,但我却觉得他离我好远……”她说着,伸手从头上拔下碧簪,如子夜般的长发一倾而下。“现在好了……”霜筠轻柔一笑,缓缓俯下身去伏在莫非剑胸前:“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了。”她微笑着闭上双眼,一脸满足。

她静谧了半晌。渐渐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渐渐扩大……

“霜儿!”

我浑身颤栗着,伸手扳过她娇小的身躯。我的心脏骤然紧缩,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霜筠气息全无,那只碧簪泛着蓝光赫然没入她的左胸,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衫!

“霜儿……”

我的心刹时冷到极点,双眼渐渐模糊,恍惚间,隐约有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缓慢滑下。我抱着霜筠娇小而纤弱的身躯长久的沉默着。月华似水,木叶簌簌。晚风轻扬起她散落的发丝,月色中,那张柔美的脸安详的宛如一朵白莲。

我将霜筠和莫非剑的骨灰带回灵山,撒在了遁世崖下。当我看着那缕轻烟如纱一般随风散下崖时,忽然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烟聚云散、镜花水月,人生一世,到头来难道仅仅只剩下“爱”、“恨”两字了么?

一年后,我带着月影——霜筠的女儿,隐居于洛阳城郊外的药庐,从此再未回过灵山。在那里,我行医悬壶,却立下了一个规矩:不救江湖中人。也正因此,江湖中人都管我叫“冷血菩萨”。

本文已被编辑[纯白陰影]于2007-1-29 2:14:0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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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纯白陰影点评:

江湖恩怨,情怨纠葛,谁能说的清。恋上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是无奈,是殇。为了心里的那份情,隐忍的与周边安静的生活那么久。也许,缘分搭错了线,造就一场乱了谱了爱情曲。

文章评论共[2]个
纯白陰影-评论

不好意思。打错了一个字。。造就一场乱了谱了(的)爱情曲。 若是写成长篇  应该是很好看的。。
at:2007年01月29日 凌晨3:02

大海中的沉默-评论

这样结局
实在上让人有点心酸。
还是那句老话
属于你的就永远属于你
不属于你的永远也不属于你!
如果一切都能从头看清楚
那世间的悲剧会少一些。at:2007年01月29日 晚上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