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几岁的人，肯定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怎样的一个岁月。特别是熟知农村生活的人，对贫穷这个词本身的意义和它所涵盖的内容一定不陌生。应该说是和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就是出生在那样一个一穷二白的年代，那样一个衣不蔽体的村庄。贫穷和饥饿是留在我内心深处最疼痛的记忆。

供养我生活的村庄，不大，但依山傍水。

记忆里的乡村是破烂不堪的，像七大爷二大娘们身上的破棉袄堆砌在山坳里。白碱土糊抹的土坯房东倒西歪，李家的前墙就是刘家的后院，王家借赵家东墙搭个偏厦，杨家借马家院墙建个棚圈，破土坯碎石块七长八短地连扯在一起就是一个村庄。但那时并没觉得这样的村庄有多落后，也没觉得村子是那么的小，只觉得从村后的山到村前的林子再从村东的河到村西的坡这一圈儿下来，天也就是这么大。每天见的都是村里的那些人，灰头土脸的从自家里出出进进。记得，挂在村子中央木桩上的那半拉犁铧，比嗓子好使。开工的时候，生产队长轻轻地敲几下，人都出来了，有的嘴里还嚼着饭，他们随着队长敲响的钟声，急匆匆地走向田地。那并不好听的钟声，却是村里除了耕牛和狗的叫声以外惟一的响声。钟声一响，所有的人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世界并不大。

而我们那些小屁孩儿，放了学，就到小河边去游泳，脱去单褂和单裤就光了身子。大伙儿穿戴都一样，谁也不笑话谁，一玩耍起来，就忘了吃饭，尽管饿着肚子，笑声比溅起的水花还要高。快乐比饥饿的力量大的多，爹娘不来喊回家，谁也不离开。

我十几岁的时候，常常听到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懵懂间知道这是说城里人的生活。我们村子还是以“坝上三件宝——山药莜面大皮袄”为自豪。说出来不怕人笑话，那时真不知道什么是饺子。没吃过饺子，自然就不知道饺子是什么模样。我家吃的饺子是用莜面和成面团，用棒擀成玻璃板厚碗口大的面饼，把土豆擦成丝儿用葱花和盐拌了，淋上几滴麻油做成馅儿，夹一些在面饼上捏成月牙形儿，两头尖尖的，中间鼓鼓的，然后放进蒸笼里蒸熟了，像饮了水的牛，这就是莜面饺子。对于我来说，莜面饺子是最好吃的东西，但不常吃。这并不是吃它有多么奢侈，因为它做起来非常费工夫，我要是想吃，娘就得晚上做，娘白天要为生产队干活。为多挣工分，娘舍不得误半天工（但事实上每年下来除去口粮还欠着队里），在我多次央求下，劳累了一天的娘坐在炕上，一边捶着她的后背，一边为我做着所谓的稀罕饭——莜面饺子，快半斤大的饺子我能吃三四个的。娘劝我少吃点，别撑着了。因为在平日里，上顿是一碗开水一碟萝卜咸菜一笼屉玉米面窝头，下顿还是开水咸菜窝头，吃得我直反酸水，所以能吃顿莜面饺子也算是改善了伙食。

很多时候，我常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星星就成了白米饭。夜里，我总要做一个美丽的梦。

乡村的童年是饥饿的，童年的乡村是无奈的。因为贫穷才饥饿，正是因为贫穷，人们才努力走出饥饿，追求富裕。我是经历过饥饿的，所以我走不出饥饿的阴影，走不出生养我的那个曾经贫穷过的乡村。她是我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地方，我与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些年，我努力改变着，想让自己成为另一种人，但很难。

我一直生活在贫穷的记忆里。

2006/10/2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