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做了一个梦。像我这样整天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人是很少做梦的。一是因为心智早已趋向成熟,不会再作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二是每天回到家里的时候都疲惫不堪,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没有闲工夫做梦。但昨夜的梦却清晰得有些离奇,现在回想我仍能记起每一个细节: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我走在一条似曾相识的乡间小路上。小路两旁的稻田里禾苗青翠欲滴。禾苗已经抽穗了,嫩黄嫩黄的谷穗躲藏在碧绿的禾苗之中若隐若现。蜻蜓成群结队地在稻田里盘旋,蝴蝶与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野花嬉戏着,倏地临近,又忽然远去。潮润的小路上时不时从稻田里跳出一两只青蛙来,立足未稳便跃回水中,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和煦的阳光下,远远看见一片青色的砖瓦房。我飞奔而去,那是我上小学时的学校。学校被围墙环绕着。围墙被刷上了石灰写标语。只是许多年过去了,原本雪白的墙面变成了土灰色,一个个原本红色的大字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辨认。我走到学校门口,校门被一堆砖头瓦块堵住了。站在围墙外,我看见校园里面的柏杨树一棵一棵亭亭玉立,树叶在微风中舞蹈。我轻盈地翻过围墙,校园里寂静无声。操场上,两个破破烂烂的篮球架兀然矗立。操场边上是一排三个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乒乓球台上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砖头,那是用来横在中间作球网用的。我到走廊上向一间间教室里张望。每一间教室的课桌、板凳都整齐地堆放起来,一如当年放长假的样子。黑板原本擦得干干净净,却灰蒙蒙一片落满了灰尘。我找到我原来的教室,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找到我的课桌,轻轻拭去桌上的灰尘。我学鲁迅小时候刻在课桌上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早”字还在。还有一条大概四六分的与女同学保持距离的“三八线”。校园里只有柏杨树叶“哗哗”拍掌的声音,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我突然间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忧伤……
我在这个时候从梦中惊醒。呆呆地回味梦中所看到的一切,那种刺骨的忧伤从梦里延续到现实中,久久无法自拔。披件衣服走到阳台上,夜凉如水,稀星黯淡。久违的往事和我深深掩藏的乡愁渐渐袭来,漫过岁月之堤,泛滥成灾。
童年时候的老屋掩映在绿树丛中,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沿河两岸种满了垂柳,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河边就像无数少女在临水梳妆。屋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高高大大的楠竹遮天蔽日,成群结队的鸟儿在竹林里筑巢。这片竹林是鸟儿的乐园,是也我的乐园。我在竹林里搭了一个窝棚,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都藏在里面。窝棚里我还铺上了稻草,时常一个人躺在稻草上看连环画。我喜欢嬉闹,但骨子里更喜欢安静。就这样一个人读着似懂非懂的书,想着似懂非懂的人和事,慢慢地长大了。
在我十岁的时候,老屋已经成了危房,家人不得不在另一个地方建了新房子。在为新房子欢喜雀跃的同时,我还常常回去看那片只剩得残垣颓壁的老屋。楠竹林已经砍伐殆尽,夕阳下,老屋像一个破碎了的梦。我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忧伤的味道。但到底为了什么忧伤,我却说不清楚。我在老屋剩下的几堵断墙之间久久徘徊,寻着自己生活过的每一处痕迹。看到墙上的一颗生锈的铁钉也要想想它从前是什么模样,怔怔地发好一阵子的呆。
现在我想,这种忧伤的感觉就是乡愁。有些人注定要四处漂泊,乡愁便与生俱来。哪怕平日里把它当作秘密深深掩藏,不在人前显露,但一经触动,便难以收拾。
我从十二岁上中学起就离开了故乡。先是为了学业,然后为了工作,这十几年来都不曾好好回去呆上一阵子。偶尔回去一次,也是来去匆匆,把老家当成了旅店。穿过流水的时光,村里的老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孩子们一拨一拨的长大。对于那片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来说,我倒成了一个过客。在来去匆匆之间,当年少不更事的孩子已然壮年,那片记忆深处的青山碧水也是面目全非。一个又一个的湖泊、堰塘干涸了;一片又一片的树林、竹林消失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岭褪去绿装变得牛山濯濯;一幢又一幢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取代了青砖碧瓦白墙的老房子……
每当我回想起这种景象的时候,心房里都充满了忧伤。这种忧伤不为人知,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滋长,如爬山虎般蔓延成一片泛滥的乡愁。心往回走,心往回走,岁月却大步向前不停留。不说乡愁,不说乡愁,故乡已不是从前旧模样。少年时候对远方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到如今,已然没有回头路好走。然而,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心灵。在我的心灵深处,故乡才是我最终叶落归根的地方。
从来处来,回来处去。生命是一种轮回,轮回才是圆满。只是啊,当我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回到生命的起点的时候,已是白发萧然。故乡,只剩下满山坟茔前墓碑上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时光将带走生命、带走往事、带走悲欢离合、带走一切。
最后的乡愁,是秋风中满目萧瑟,一双浑浊的老眼凝神四望,一声叹息,两行清泪……
-全文完-
▷ 进入失眠的桔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