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七月,经朋友引荐,我来到川南一家叫顺发的冶炼厂工作。
气温很高,正是酷暑难奈之季。
顺发冶炼厂离县城尚有约五公里。下了公交车,我放眼四顾,见距公路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两个夺目的白色液氧罐伫立在稻田的中央。那便是张进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工厂标志物了。
路两旁的稻田干裂着大嘴,稻穗病态地瘩拉着头,呈青黄色。路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气。
一位约三十岁的女子在厂门口迎着我。在她叽叽喳喳的介绍中,我认识了老板、车间主任、调度,还有久闻其声不见其面的顶头上司――财务经理张进。
张进是个面善的中年男人。他要我打扫宿舍的卫生,先把住处安顿下来。然后又为我概约地介绍了工厂的财务状况。最后,他安慰我似地说:不要着急,慢慢熟悉吧。
那个在厂门口接我的女子姓李,是出纳。她率直地说她与我之间不会存在职业竞争和利益冲突。因而她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正是从她眉飞色舞的带有明显鄙薄和蔑视的介绍中,我知道了我的前任――王会计。
王会计四十五、六岁年纪,矮矮胖胖的,秃顶,戴一付深度近视眼镜。
当会计之前,王会计是一个工厂子弟中学的历史老师。工厂改制后,子弟校划归地方所有。王老师教学水平一般,且不会投机钻营,见风使舵,于是就成了没有学校肯接收的下岗人员。妻子见只有会计的职业没有年龄的限制,硬是赶鸭子上架,逼着他拜师学艺。于是,王老师便速成为王会计了。
王会计是顺发冶炼厂从人才市场上招聘来的,他说自己是老会计了,而且会操作电脑。可是,到顺发后,很快就露馅了。老板要他打印一篇关于减免税的申请报告,他打字的速度之慢,连略懂电脑的张进也自认为比他强。
张进见他会计业务方便也不太熟悉的样子,有心要点拨他一下的,可是不等把话说完,他总是会抢着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天太热了,王会计又是胖子,常常不自觉地把汗衫脱掉,打着赤膊伏在办公桌前工作。这使小李十分尴尬。小李虽然泼辣热情,可到底是没有结婚的大姑娘,竟也羞于指责他的不文明行为,只好哭诉到老板那儿去。
后来,王会计直向小李赔不是,请她原谅自己不拘小节的过失。
小李说,看到他伏案的背影,汗衫常常被汗水浸透了,有时也真不忍心,没事的时候,我便自觉地离开办公室,到地秤房去。现在想来,他的汗水并不全是因为天热,而更多的应该是因为工作压力所致吧。
但他后来竟去推了个光头,这让老板很是恼火。财务部怎么说也算个对外的窗口,难道我们顺发冶炼厂都成了劳改犯了吗?
那一刻,王会计的脸涨成了紫红,他嗫嚅着说:我原以为这是我的私事。我热啊。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些……
从此,王会计便喑哑般,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常常不自觉地摸摸光头,似乎是盼望着头发快点长出来。
工厂做的是两套账,即真实地反映生产经营情况的内部账和应付税务检查的外部账。王会计似乎总是转不过弯来,他其实也明白老板的意图,可是角色的变换太令他难受了。刚来的两个月,他机械般地接受着张进的指导,第三个月,张进便不再吱声,让他自己独立做,而自己则悠闲地等着他的报表。
此时的王会计真的像头呆鹅,他咬着笔头仿佛是在思考难题,却迟迟无法下笔,脸上真的是挥汗如雨。只要张进一离开办公室,他便一溜烟地躲回宿舍去了。
张进恼怒了:都多少号了,你老兄怎么不着急啊?
他竟像个孩子般地嘟噜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啊?
张进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对他进行指导。
当然,老板最终果断地抄王会计的鱿鱼,是在得到我同意到顺发冶炼厂的明确答复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王会计是很沮丧地离开顺发冶炼厂的。那几天,妻子和女儿正好来探亲,为了聊慰妻女悠闲的时光,他还专门乘车去县城买了一台21英寸的长虹彩电。
从老板那里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的眼圈红红的。喃喃地说,为什么啊?我在努力呀。
张进有些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呀,还是回去多提高一下业务能力吧。然后开车把他一家三口送到了县城车站。
二个多月后,小李探亲回来很神秘地对我说:王会计他自杀了。
我楞怔了,哪个王会计啊?
小李说,就是你的前任啊。他被顺发辞退回去后,很快又应聘到一家木材加厂,但他还是转不过弯来,无法做好对外那套账,一个月后就被那家老板抄了。
我表妹,就是那个厂的出纳。先听表妹说起那人的言行举止,便猜到是他,一问名字,果然是。
不适合做会计,还有其他门径啊,怎么就自杀呢?我说。心里顿时涌起一丝不安,是我抢了他的饭碗?
据说很复杂的,也有家庭的原因,老婆和他离婚了。小李说着,神情变得凝重。我过去对他似乎有些刻薄了,其实他人也不错的,没有坏心眼,也挺爱帮忙的……
不久,我也离开了顺发冶炼厂。但,这次是我抄了老板。我不想让自己的心高高地悬在编织的谎言网中,更何况还有死亡的阴影。王会计在遗书中说得很好:尊重事实胜于尊重历史!当生存的手段困惑了良知的时候,我也宁愿选择平淡!
2007-1-2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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