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是如果有妈妈在，就总会感到自己还有一股少女气息。我觉得说得很对。

自从妈妈走后，我的心灵就越长越大，越来越沉重，直到成为一个女孩的妈妈。

我在妈妈身上学到的最大一条经验就是：我要让孩子知道，我很爱她，我为她做了很多，我虽然不求回报，可是我要孩子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而不是视而不见。

妈妈非常非常宠爱我，可是她没有告诉我。我做为一个混沌的孩子，我就不知道，我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在失去她之后，我竟然只能觉得妈妈对我好，却回忆不出更多的事情，因为理直气壮地享受，我早就忘记了感恩……

妈妈对我的爱，深沉，默默，可惜那时候我没有一颗会感悟的心，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真的不是。

妈妈是一个农村孩子。我也断断续续地听她说过，她的一些事情。

听妈妈说：外公是一个乡间医生，曾经加入过共[chan*]党。可是有一次被捕了，家里的人用了几船的米去赎，并且写了退党的申明，外公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解放后，外公在党内的朋友，都成了功臣，都去了上海，而外公还在默默地当着乡间医生。

其实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出世前离开了人间，所以我对他们没有什么记忆。

外公外婆生育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就是妈妈。妈妈排行最小。我没有怎么听妈妈说起过乡间生活，但是她不吃鸡蛋，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可能是在乡间生活给她打下的烙印。

妈妈本来一直在农村，可能念到了初中毕业。可能是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吧，她的一个堂哥在市里银行上班。这个堂哥很喜欢妈妈，虽然他有个亲妹妹，可是他把妈妈看得比亲妹妹还要重要，他就在城里给妈妈找到了一份工作。

等妈妈上班后，这个堂哥才又帮自己的亲妹子介绍了另一份工作。

那时候农村的人，能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那简直是不得了的事情，是真正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妈妈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对于改变她命运的堂哥，更是感恩之极。记得好象每年，妈妈都会带着我们姐妹中的一个，拎着沉甸甸的礼品，送到这个我们称之为舅舅的人家。

可是我不喜欢这个舅舅。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点也不和善，对妈妈和我们的态度总是居高临下，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在他面前，妈妈的个子都仿佛变矮了。通常到他家拜年，他都没有好脸色可看，可能他觉得妈妈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吧。

我对他还有一个记忆，就是他的指手划脚。每次去他家时，他都要对妈妈叽叽喳喳地说上一大堆，不知说什么内容，可是年幼的我，总感觉在训话似的。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尊重人。

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去世之后，他来参加妈妈的葬礼。那个清晨，他一来，就为讣告该谁写的问题，大声地和爸爸争论，最后气得头一扭就走了，连我妈妈——他堂妹的葬礼居然没有参加。

他唯一一次比较和善的样子。我也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妈妈重病之后，他来看妈妈。这时候，他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当时瘦小的妈妈坐在窗边的太阳光里，他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他好象对我们说，又好象自言自语说：“她（指妈妈）是一个老实人呢，她是一个好人呢……”那副景象，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一刻，我这个舅舅坚硬的心，可能因为妈妈的病，亲人的病，有所打动吧……

现在这个舅舅和妈妈一起到天堂上面，团聚了。我想说，虽然舅舅脾气不好，可是拜托，也要多多照顾我的妈妈，因为我的妈妈，确实象舅舅所说，是那么老实，老实到让家人不放心……

妈妈的工作是在一家印刷厂里当装订工。后来，我想起来，这份工作就是不停地装订，然后把装订好的成摞的书，搬来搬去，其实是一份体力工作而已。

小时候，我多次到过妈妈的车间。我喜欢把小小方方的书本检查合格证，当成车票玩，非常喜欢。于是，妈妈就会经常带一些这样的检查证给我，我想这些，我笑起来了。这也是我童年的一件很快乐的事情——简单的快乐，象天上的云，象夜晚的星，象妈妈微笑看我的眼神，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呀，我曾经如此幸福过……

妈妈生我之前，已经有三个女儿。她是在三十六岁的高龄，才生了我。我想，爸爸妈妈当年可能还想要一个男孩吧。以前的邻居们告诉我，那个黄昏，爸爸从医院里无精打采地回家了，等到别人问起，他才说：生的还是一个没有带茶壶把的。

现在我更多想到的是：一个三十六岁的高龄产妇，挺着一个硕大无比肚子（我生下来有九斤四两重）每天坚持着上下班，在青石板上走来走回，家里还有一摊子家务，三个女儿……如果换了当年的是我，我肯定要全线崩溃了。那样的岁月，可怜可爱的妈妈，就是这样地生活，把我带到这个美好的人间。

妈妈后来跟我说起过：外婆见又生了一个女孩，禁不住哀声叹气，妈妈在月子里就偷偷地哭着。她在医院里遇到了一对军官夫妇，他们没有小孩，所以特别想要走我。可是妈妈怎么也舍不得，最后还是拒绝了人家的请求。

年幼不懂事的我，后来每逢和妈妈发生矛盾，总是在想：要是把我给了军官夫妇多好呀……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呀……

因为家里有四个女儿，靠着爸爸妈妈微薄的工资，生活条件很不富裕。可是我仍然享受到姐姐们享受不到的待遇。

我记得的有：经常妈妈会独自领着我，到市里有名的同庆楼吃一碗油腻腻的大馄饨；还给我扎起了小辫；花了妈妈七元钱的加班费，给我买了一双红色皮鞋；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妈妈把我领到理发店，给我烫起了满头卷曲的头发，被人叫成洋娃娃……我还有一张童年与妈妈的合影，前些天爸爸不知道在哪找出来了，他跟我说起时，我仿佛又看到童年的我，小手牵着妈妈的手，无知地幸福着，这样的幸福现在到哪里去找呀？

总之，有妈妈在的日子里，我尽情地享受着做老小的好处，吃得最好，穿得很好，因为妈妈的心一大半全部分给了我，所以我竟然没有觉察着自己贫乏的童年，反而想起有妈妈在的童年日子，觉得是那么温暖。

妈妈则用着无限的精力，有限的经济，在不辞辛苦，或者快乐地忙碌着，哪怕给我打一件各种颜色拼起来的开丝米毛衣，哪怕是在亲戚家淘到的一件镶花边的小连衣裙。童年的我，长得胖胖的，圆圆的，不知道人间的烦恼，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因为妈妈无边的疼爱，我对很多现象是看不到的。比如妈妈是如何操持着这样一个家庭，四个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管事的爸爸。妈妈不是喜欢说苦的人，她就是默默地做着，做着，填补着什么似的。直到她走后，我发现了，她好象一直在修补着我们简陋的家。因为她走后，没有人修补的老屋，老是有漏雨的感觉。

写到这里，想说一下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我家里曾经有很多老照片，都是年轻的爸爸妈妈的合影。可是长大的我，面对嫁给了爸爸的妈妈，总是一声感叹：哦，天啦，你为什么要嫁给爸爸呢？？？

年轻的爸爸非常英俊。可是现在当我用一个成年女子，成熟的眼光来看，他实在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公，很好的爱人。我现在的性格就象极了我的老爸。

记得妈妈隐隐约约跟我说起过，当年的往事。她说有一个人介绍她和爸爸认识。当时，她不好意思看爸爸，爸爸看妈妈一眼就满意了。这之后，爸爸每天衣着光鲜地来和妈妈约会。可是一次妈妈到爸爸宿舍那里去，却发现一屋子的脏衣服。原来爸爸穿脏的衣服根本不洗，在找一件不太脏的，就这样换来换去的，只需要一个光鲜的领子就可以了。

是的，妈妈太善良了。如果换成今天的我，我就不会再接受这样的男友，至少占了懒惰一点。再漂亮有什么用呢？可是老爸当年确实是帅得可以，有点象年轻时的周恩来总理。

来自农村的妈妈可能被爱情，蒙蔽了眼睛。

爸爸妈妈结婚后，爸爸由单位推选，到北京上了二年学。妈妈就等着他，一直等着他大学毕业。后来，陆陆续续有了四个孩子。

妈妈更辛苦了。因为爸爸虽然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可是是一个懒惰的人，很少分担家务，并且喜欢打牌，麻将，这些赌博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现在——现在我们支持他玩，因为这样可以锻炼大脑。

妈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女人。她用有限的经济，无限地计算着，如何让我们能够生活得平衡和幸福。正因为她默默地付出，年少的我们，从来没有因为家庭的贫困而自卑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甚至，为了多挣点收入。妈妈把家里多余的被子，租借给船上的人，每晚可以收取五角钱。租被子的事情，一般都在隆冬发生，并且以前也没有被套，所有的被子都需要缝补。

为了省水费吧，妈妈就把这些租借过的被子，拆下来，带到江边去漂洗。严冬腊月，我依昔仿佛，看到辛勤的妈妈在江边挥动着棒槌的身影，那个身影已经印到我的灵魂里……

在我们少不更事的时候，我想爸爸妈妈想了更多的办法，度过生活的难关。然而，因为有爸爸妈妈深厚的对我们的爱，可能妈妈的爱要更多一些，我们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并且有过一个单纯快乐的童年。

可惜因为妈妈对我们那么的疼爱，浑沌的我，却自由自在的快乐，却忘记了生活中的细支末节。我不是一个特有孝心的孩子。

印象中就到了我的高中补习班，那时候，妈妈已经退休在家。头一年，我没有考上大学，在暑假里非常灰头土脸。有一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在一起讨论：我下一步的去处。虽然当时家境也非常困难，可是爸爸妈妈还是准备了近一千元，让我上一次补习班，再在人生中争取一个机会。

对我没有考取大学的事情，妈妈什么也没有说。每天我在家复习的时候，她就去买菜，烧给全家人吃。我老是记得她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她的拿手好菜是：青菜肉圆、炒藕丝、千张咸菜……她怜爱的目光，慢慢地掠过我无知的面庞，越走越远了，而我却是毫不知晓。

那时候，我会经常想起我做过的一个恶梦。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在梦里，妈妈赤身站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说：“迪子，我得了重病，我不行了……”我在梦里尽情地哭着，一直哭醒，继续哭，明知妈妈好好地在隔壁睡觉，我仍然止不住我的哭泣，哭透了枕巾，好象世界末日的来临……那时候我才初二，八年之后，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想起那个恶梦，我就浑身发抖。有人说遇到这样的恶梦，嘴巴里含一口米，就可以度过去了。我想当年我是在嘴里放过一把米的，可是，我仍然触目惊心地记着这个梦，难受着这个梦，带给我的震撼。

考上大学后，妈妈和爸爸来学校看我。妈妈坐公交车，爸爸骑自行车，然后他们在车站汇合。我还记得，妈妈坐在我寝室的床铺上，微笑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我整个的人生都被妈妈的笑，温暖了，照亮了……

可惜，这是唯一的一次，妈妈来学校看我。不久，她就开始患病了。开始，她大概觉得自己会好起来的。可是后来，她开始教二十多岁的我，第一次使用洗衣机，第一次换被套，可能她心里有点明白，她就要丢下可爱的女儿，丢下她精心照料的家，去云游世界了……

然而那时候的我，二十出头的我，仍然是无知的，不可原谅的。我仍然在跟男友约会，晚上很晚才回家；我仍然在跟男友吵架，吵完架就觉得好象天都塌掉。那时候，我把妈妈放在心中什么地方呢？那么爱我照顾我的亲爱的妈妈，你无边的宠爱，竟然就做了我不关心你的借口了……

姐姐们经常哭着，我却平静地说：妈妈不过是一个小手术，一定会好的，你们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直到知道妈妈还要再做手术，直到想到妈妈做完手术，消瘦无力的身形，我在给男友打公用电话时，才放肆地在街头痛哭了一场……然而太晚了，我知道得太晚了，我甚至那时候也是不懂事的一个女孩，我还相信着奇迹的发生……

奇迹没有经过，生命却经过痛彻肺腑……我永远失掉了我的妈妈。在我还不满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只有在镜框中，看到还在对我们坚持微笑的妈妈，或者在骨灰盒外的照片上，看到依旧年轻微笑的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成了妈妈，我才更多一点明白和理解我的妈妈，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再，是什么样的哀痛呢？

妈妈走后，我曾经的家，不复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家里的蜘蛛网越来越深厚。在没有雨的夜晚，一年四季，我睡在床上，老是听到耳边是呼啦啦的风，吹得心都成了寒凉；在有雨的夜晚，我的感觉，家里四处都在漏着雨。没有妈妈的时候，家已经跟温暖无关。

有时候，我会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到的天堂。然而，现在想起这些，我不是恐惧，也不是紧张，因为天堂里有我亲爱的妈妈。

我的少女时代，在妈妈离开我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做着一个女孩的妈妈，我希望，我能够将她的青春延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