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子骨不舒服,你就莫上山了,我和你爹去就行。”
娘的话成了导火索。
“爹——他是我爹?球!他根本不是!”
一时间,来顺胸口的坨子炸开了,粉碎着窒息的空间。
立时,娘那似冬日般的双眼背后凝固的冰块,在灼热的气浪中溶化,化作涓涓而流的凄凉,那冬日霎时间失去了光辉与充实,替代的是抽栗的灰暗。
爹在重重的喘息中,耷着头出了门,在他犁一般骨架后滚荡着一团紧裹的烟雾,在延伸的脚步中自拉成丝成线。
来顺为自己的鲁莽而惊骇,可他并不后悔。
本来,在吃早饭那刻,来顺胸口憋闷着的坨子在爹娘的殷情中就越来越大。
娘那冬日的光束在来顺周身温来暖去,可他总觉得那冬日的背后粘贴着凝固的冰块。那日头越是对他梳理,他越觉那冰块在紧固,娘没有吃,托着筷子娘专门给来顺添菜夹菜。
爹也没有吃,躬着米虾背,爹在吸旱烟,小口小口地吸,烟团在嘴里搅拌均匀后再慢慢往外吐,似乎总想将烟雾抽理成线。不时,爹把低垂的眼皮努力往上撑,拿淡黄的光束舔舔来顺。可每当迎上来顺的目光时,爹又象兔子般收回那热切的光点,在惊慌中变得零乱不堪。
爹是专门给来顺添饭的,到灶房要穿过院子。来顺不爱用海碗,一小碗一小碗吃了又添。往日,扒完最后一粒,爹就伸过老大的巴掌说我来,而那搁下来插在方桌缝里的烟棍吐出的青烟,与香柱没有两般。
来顺回来的这几天,爹和娘总这样侍候着他吃饭。可那刻,爹给他盛的饭,娘给他添的菜,来顺一口没动,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那塞在胸口的坨子膨胀得快要爆炸了,他只想让那坨子裂开。终于,他如愿以偿了。
在爹娘马虎地吃完饭后,在他们清理着挖土取土的工具时,接上娘那关切的语言,来顺胸口那坨子炸开了。可炸开了,来顺又觉得胸口空洞洞的,一无所有。
二
不是省城的大爹,他来顺不会在清明节赶回黑土堡的。不是大爹,他兴许不会在二十五岁时,才滋生出那早该破碎的或不该生发的那胸口憋闷的那个坨子。
“五年小一祭,十年一大祭,这是我们黑土堡的乡俗。你该回去看看你爹啦。”
大爹虎着的脸划过一丝苍凉。他给来顺到学校请了假,他为来顺买了车票,还递给来顺一大包香柱草纸。
“你替我敬敬当地的先烈,为家魂野鬼烧柱香焚片纸吧,我,是不能回去的······”
神情茫然,大爹眼里润着愧色。
看身着笔挺挺军服的大爹,来顺心里不免有些惆怅。在这大扫迷信活动的岁月,作为军政要人的大爹,怎么还搞香呀纸的。后来,他才知道大爹为什么那么重视清明节,连那些野鬼也记在心里。
“我爹?什么人都不提,单提我爹,他不是活得好好的。”那时大爹把爹放在大祭后提出来,来顺很有些反感。
“对,你爹,都——都很好,总不会死的。”苦笑着,大爹结结巴巴。一向干脆利落的大爹,在来顺眼里变得来溜溜魂不附体了,原来大爹也有难堪的时候。
在来顺眼里,大爹永远是大爹,他是钢铁铸成的。他没有儿女情长,他永远与枪炮连在一起,他如军营般严峻。
八岁那年,来顺就被大爹带到了省城,更准确些是带到了只有绿、少许红的军营。论说他来顺该在黑土堡他娘手里读书的,可大爹怕他娘分心,带不好自己的孩子。来顺依稀地记得,那时,他们上路后,娘冬日背后那冰块被她的哭声溶化成骤雨的天空。他爹那坨背仿佛更加弯曲了,在他来顺的背后站成一座沉寂的大山。
对他,大爹没有促膝相谈的日子,有,也只是针对于他的学业。故乡黑土堡的历史,在来顺脑子里,大爹留给他的是一张空白,在他脑子里只有黑乎乎朦朦胧胧的群山,还有那古铜色肤肌的老实巴交的乡亲。
开始想,想爹想娘。他来顺思娘的体香思爹那总也闻不够的旱烟味,还有乡伯乡邻嫂们那疼爱的目光,一上床后他就带着这些碾转反复,许久之后才能进入梦乡,按着又用这些去填补去充实对故土的空白。
好我回,他吵着闹着要大爹送他回。大爹虎眼一瞪脸一沉,要他有出息时再回去,为黑土堡添添光增增辉。于是他便将自己对故土的思绪挂在笔尖,填进纸张的空白处,把对故乡的风土人情搁在墨字的深处珍藏。
如今,他来顺回了,回到了梦境里朦胧的故土,可很多事又让他憋闷的难受。自大爹送他上车那刻起,“你大了,该知道的应该知道,该原谅的不要耿耿于怀······”大爹发硬的余音,叫来顺的思维不得不象吸盘样,触向黑土堡。
三
胸口那坨子的隆起,不仅仅是大爹给他来顺的,还有黑土堡的乡邻。
“真是将门出将子啰,你出息啦,娃子。”
老实巴交的爹也能称将?该不是说娘吧,她是山里唯一通书达理的女人。
“噢,十几年不见,与你爹长的一样抽长俊俏,满肚文墨。”
抽长俊俏?爹可是弓腰驼背呀,满脸的沟回,象一兜遗露在外八方横溢的根须。记得几时爹教他诗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时,他就蹲在爹那扬溢的根须里,闻着爹身上的旱烟味;跟着爹喊了,还嚷着要爹教着写。摊摊手,爹说他没进过学堂门,样子很是苦涩,最后是娘过来解围的。
“我爹长得俊俏,还满肚文墨?”来顺皱皱眉头后向乡邻们摊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要命似的,乡邻们象周身爬满了毛虫似的,抓腮骚耳地慌慌躲闪,样子难受极了。又象一堆噼啪勃燃的大火遇上了一桶凉水,嗞地熄灭得只剩余温犹在的沉寂。
此刻,乡里乡邻们才感觉到来顺真正的长大了。在他们的眼里,来顺不再是十多年的毛小子了,而是一个堂堂的大学生,一个脑子能顶上他们所有脑子的现代人了。他们无意的吐露,使来顺自信的肯定,爹不是我的亲爹。于是,来顺那淤积在胸口憋闷多时的坨子便在第二天的早饭后破裂了。
四
娘没有再隐瞒来顺了,关于他们家血染的历史以及黑土堡的创伤。她清醒地知道,该儿子知道的事甚至不该让儿子知道的黑土堡历史的点滴,儿子如果想知道,他一定会知道的。
立在天河口,耸立在雾霭缭绕的坟岭,来顺犹如进入了仙境一般,恍恍惚惚的。他只觉得足下的土地在摇曳在抽泣,这是黑土堡祖祖辈辈安葬归天入地亡灵的龙虎之地。
二十二棵苍松合围成一个圆圈,撑掌出一个根色的天地,与那些灰黑色显露的岩石相应生辉,来顺亲爹就是其中的一株。
爹早已跪在亲爹那棵苍松的足下,与灰黑色岩石没有两般。没有眼泪,爹迟钝的目光刻进了眼前苍松的纹里,许久许久,爹磕撞起来,他的头磕得树杆咚咚作响,在松树抖动微曳中,爹似一头憋闷了一世的狂狮,疯吼起来:“二哥,我害了你,害了你是吗?你儿子来了,你给说说,给他说说呀!”
来顺惊呆了。
“跪下,给你爹磕个头,娘给你讲你爹,还有黑土堡的故事······”
娘的声息,仿佛自大山的深处爬出,又似来自于天际那空洞洞的世界。不,娘的声音分明是出自两片紧合的岩石间,伴着两股殷红的山泉。
五
三十年前的一个黑古隆冬之夜,嘶号鬼叫的山风,把紧裹在黑莽莽群山间的黑山堡,摆弄得喘不过气来。
黑山堡供奉祖人的祠堂内,松树的油结巴喷吐着噼叭作响的火舌,把个庭堂照得通亮火热的,铺垫着红幔的香案上,一字儿排开的十几个香炉里,燃烧的成把香柱,腾起紫色的烟柱,在庭堂内扩散成丝丝缕缕,将布衣山民们那些发亮晃动的光头置于古朴庄严之中。
“海小姐,你要教娃娃们读书做字,我们山巴佬可禁当不起啊!”
“海小姐,你的情我们领了,可······”
“你的老子我们可惹不起的。”
“真的哩,你是大富人的千金,跟我们这些山巴佬混在一起,你老爷会依么?”
火一样热烁烁的话,提心吊胆的忧虑,一齐喷向人围中婷婷玉立的海菊。
“大家不用担心,我定下的事,会走下去的!”海菊淡淡一笑,一双深沉的眼睛迎上一束束火辣辣的目光,“按族规行事吧”。
“好!”香案旁的一张圆手椅上站立着一身青布长衫的清瘦男子,他那张文静的脸在灯光下泛着红光。“族长不受理大家的事,我们就自个处理吧,我们总不能让黑土堡的后人永远目不识丁!”
“请来先生作主!”人围间滚出一阵热切的喧哗。
“兄弟,你就成个头吧,海小姐有盘活我们山巴佬后代的圣心,也不怕大富人他乱来!”呼声里站出了五大三粗的来斧头。
“好,我来秀才就听大家的了。”来先生向海菊投过去一腔敬佩,扫过黑土堡那些山巴佬迫切的期待,声音也就激动起来。
“······给海菊海先生行拜师礼!”
“你们敢!”象从阴曹钻出的一股寒风,使庭堂急剧地冷冻起来,山民们的冷汗一炸,就有根根汗毛倒竖起来。
一根乌亮的文明棍,在山民们的肉身上划出一条道来。大富人海胯子气势汹汹地立在香案前,对着青烟缭绕的香炉凝视片刻,然后一声狂吼,抡起文明棍扫荡起来,噼啪声过后,香案上的香炉打得粉碎,剩留着空中腾起的灰尖余烟。转过身,他一扫文明棍,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山民,对他无可奈何的雇农佃户,低吼着说:“我女儿是谁骗来的?”
“我自个要来的。”海菊迎上那爹阴森的寒光,冷冷地说。
“不孝的东西,给我回去!”
“不,我不能老跟着你······”
“反了,你这辱门败户的东西!”海胯子手间的文明棍伴着吼叫声向海菊卷去。
横插进来,来斧头操起两只胳膊,一个紧合,把个大腹便便的海胯子连人带棍搂在怀内,嘴里低喝着,“老爷你可莫乱来,打伤的可是你的骨肉!”
抽开身,海胯子反手就是一棍,把来斧头打得火蓬。“你······”斧头的拳捏得咯吱发响。
“嘿嘿,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别忘了你们种的田兴的地是谁的!神经作乐,一群不知轻重死活的疯子······”冷笑着,海胯子手间的文明棍扫过发愣的山民后,定在海菊身上。
“你回还是不回去?”
“不!”
“绑了,拖走!”
几个家丁在海胯子的嗷叫声里向海菊逼去。
“你总是讲个理吧。”来秀才一撩长衫,向海胯子面前大跨一步。
“叭!”秀才的头顶受了文明棍重重的一击。
“讲理?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这就是理。”对着头昏目涨、眼冒金花的来秀才,海胯子挥了挥毒蛇般阴森浸骨的文明棍,在嘿嘿的冷笑声中,带着拖押着海菊的一帮家丁,走出了使人窒息的祠堂。
正了正身子,理了理粗重的呼吸,盯着扬长而去的海胯子,来秀才眼里喷出了源源不断的火。
作为黑土堡大富人的千金小姐,能从四季如春的绣楼上飘然而下,并很洒脱地走进黑土堡供奉祖人的大祠堂,要和他秀才一起,盘活木迂般黑土堡死了的活人。旁人是不解的,可他来秀才心里有数。
十年前,当他来秀才跟随着海胯子,步入为海菊一个人设立的书房时,他衣衫破乱的寒酸样子,遭到了天仙一般的海菊惊慌失措与鄙视。后来,在他的学业渐升为她之上时,她才知道黑土堡一个破落家子之所以能与她平起平坐,享用一个先生的资格的原由。
来秀才的爹,曾是这黑土堡的二富人,拥有仅次于大富人海胯子三分之二的田庄子。横草不拈,直草不端,光是收课收地租,也够他二富人享用几辈的。可坏就坏在二富人他不该染上了赌。本来嘛,要提赌,二富人的家诸器业全是靠他爹赌来的。因此,赌,在他二富人当家作主春风得意之时,他继续发扬光大,还赌,总赢。就连他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赌性正浓时给取的。
可后来,做梦也没想到二富人会栽在一向不嫖不赌的大富人海胯手里。只一夜功夫,家产、住宅、田庄子全输给了大富人,他们赌的是文房四宝。他二富人输得一塌糊涂,赌一样,输一局,结果再赌再输,最后连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拱手相让了。
既然你二富人狠得心下,她贵夫人便也安得神。就在二富人魂归西天的那刻,来秀才的娘却披红戴绿,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乘一顶花轿,离开败落的家,弃下三个幼儿,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海胯子的偏房,做小去了。
当二富人脑子里冒出他的先生对他说的那句“读得书多胜斗丘”的真言时,已经迟了。先生对他说这句话时,是赤luo着身子哆嗦出来的。那时,他赌赢了先生的一身秀才礼服。
就在二富人喷出最后一坨紫色血块时,他总算还没有忘记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从床上翻滚而下,跪头礼拜地,他乞求海胯子将他的三个孩儿中的一个盘出来,在学业上。
冲着跪在他胯下玉葱般娇嫩的秀才娘,大富人仁慈地点头了······
十年寒窗之后,来秀才做了黑土堡名符其实的秀才。海胯子也就完成了对二富人许下的诺言。很快,来秀才就被黑土堡的山巴佬请到大祠堂,供奉成与圣人般受人敬重的先生。
谁也没想到,第二年的第一天,十年前那个真实的故事,倒叫海菊随步而至,要与他来秀才一起,做酸秀才穷教书的,发誓盘活黑土堡活着的死人。
十天后,好说歹说而不改悔的海菊被她爹悬梁而吊。
“我要活埋了你,不忠不孝辱门败户的东西!······”
在香火紫烟中浸泡得发绿的眼珠,闪动在海胯子铁青色的脸上,“答应我,你还来得及。”
沉沉死气的庭堂内,除了家人无奈的恐怖外,只有悬挂在大梁上,被抽打得皮开肉绽不断抽缩的海菊,那死一般的沉寂。
当夜,就在海胯子的庄子被昏糊糊的夜空罩得严严实实时,一个瘦长单薄的汉子翻墙而越,猫进庭堂,在一个鼠嚼硬食的吱咔声后,喘息着,那汉子背出了一个人,乘朦乎乎月色,踉踉跄跄地消失于黑土堡海胯子的庄园。
第二天,黑土堡失踪了两个人,来秀才和海菊。
六
一条蟒一样蜿延而出的山道,跳跃蠕动在起伏的黑山间,向黑茫茫森林护拥的黑山堡,通向天际的山外。
牵扯着两条黑犍牛,来斧头敞着黑亮亮岩石般的阔胸,踏在狭窄陡峭的山径上,冲深山野谷甩打出一串串粗犷的山歌。他是黑土堡唯一出山最经常的人,为海胯子赶脚送炭,风里雨中,冰天雪地,他拼一身血汗,全为的是苟且偷生。
自从二弟和海菊逃生后,便苦了与来秀才一脉之缘的亲生兄弟他老大斧头和三弟山雀。本来,从贵公子一夜间变为耕夫的斧头与山雀。好在他们亲娘落入海胯子掌中之际,为骨肉们在海胯子手里求得了一亩八分地,算是一条求生之路。好在他们兄弟俩能忍气吞声,从那后,与海胯子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反靠着自己的汗水,倒也换得了一个比较安稳的日子。
可如今,祸根竟出在家门之间,也只一夜间,自由自在过日子的斧头与山雀,就在兄弟秀才拐走大富人海胯子千金的第二天,便沦落为他海胯子的佣人了。族规叫他们兄弟没有退路,只要他们还生活在黑土堡——黑压压雾撑撑的深山腹地,他们就得听天由命。
为苟且偷生。开始是,现在他来斧头不是。
晌午在山外那常歇脚的店铺里,斧头被几个流子嚷嘹得心慌乱跳的。
他们几个是响马,店铺是他们常聚集的地方。在斧头的脑子里,响马该是凶神恶煞的怪物,他们不食人间烟火,来无影去无踪,叫你三刻死,不等你五时生。自小时起,黑土堡的老人传说给他的只这个朦胧的恐惧。
可他斧头撞到的响马,全他娘不是传说中的那回事。
去年的大年三十,年饭快熟了,海胯子却翻着冷白白亮眼,要斧头再抢送一趟出山,即刻就走。那时,天正滚下下团团雪球。斧头的肚子又饿得咕哝哝直叫。
“正下雪哩,怕要封山。”斧头一脸的倦意。
“趁雪没冻,路不滑,走得!”
“那也得让我吃口年饭再走!”
“等不得,你带上干粮吧。”扔给脚下的哈叭狗一坨油炸肉,海胯子慢腾腾踱进了烤火房。
佣人送来几块糙米粑,斧头揣进怀里,顺势一脚踢开狗,“娘的,狗比人还强!”
盛上一肚子火,斧头赶上驮满炭的两条牛,上路了。
雪越落越野,风越刮越狂。打着旋转着涡风挟着雪发出鬼一样的哀嚎,把深山野谷闯荡撕扯得咯吱作响。雪籽籽雪雹雹雪团团,甩打得牛毛一竖一竖的,撕撞得斧头飘摇摇的。紧靠着两条牛,斧头把罩衣裹在头上,他受不住那刀片样划拉在脸上的灼痛,他受不住海胯子拳头般迎面击来的雪团子。地上的雪早已不化了,冻僵的地面、人身、牛背一层层码着白色的恐骇。起先,是牛一鼓作气扯拉着斧头翻过一座座雪山,到后来,斧头就得死拉活抽着牛,一个窝儿一条雪槽地往前挪。那当儿,雪已经漫过大胯齐胯深了。当时,谁要把雪山雪谷比作雪海,那斧头和两条牛就成了雪海中蠕动沉浮的扁舟了。
昏糊糊的,人和牛好不容易爬钻到最后一座山头时,牛死活不再动弹了,那刻,雪停了可风还在加劲地刮。爬过去,斧头摸摸牛鼻梁感觉不到冷热。拿刀扎向牛的屁股,顺刀口流下少许的紫血,眨眼就结成红的冰块,牛一动没动。这时斧头才回过神来,牛是连累带冻死了。一个寒颤,斧头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棉衣里的汗水在歇脚的一小刻,变冷结成了硬冰,这会,斧头这个大活人全罩在了憋闷难受的冰壳里,他想趁自己有口气滚下山去,兴许还有条命。他就提脚,可拿不开,再一用力,有点玻璃碎裂的响声发自脚下,可脚动不了。原来,一坨冰团似的,原先的粗气变做游丝了。他不再管那还在不断冻结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扑,向山下滚去,拿最后一丝清醒。他想,就这样,把冰身摔碎成块,合进雪山。他不能立在山上,让人把他当作冰石。
斧头随着周身咯吱的碎响,滚向自己认定的葬身地,可没有成全他,他没有死。
斧头醒的时候,是平躺在店铺老板的暖床上的。眯瞪着眼,斧头周围等盼着几双热切的光点。在店铺老板指指点点交头咬耳中,斧头清楚了救他的人,就是眼前亲热热的响马。
“嗬嗬,冰筒子化成肉虫啰。”叫老叶的那个小个头送出一丝轻松,“当时一个冰筒子轰隆隆滚下来,我们还以为是山崩呢!”
“哈哈······”开怀的大笑中,也溶进了斧头那浑厚的中气。
就那以后,斧头常与这帮响马纠在一团。
晌午时刻,叫老叶的小个子向斧头伸出双白净净的手,那手是双读书人的手,瘦长好看,老叶手心托着两封用红纸包着的银元,斧头只在海胯子那儿见过,海胯子常拿银晃晃的那东西买田置地,请家兵。
“斧送,这是你的一份,可不是那两担炭的欠帐。”老叶笑笑,酗过酒的白脸红润润的象石榴,“这是你挨揍的补贴。”
上回,斧头给了老叶他们急想到手的两担炭,回山后让海胯子拿文明棍打得几天起不了床。那时,斧头不该说炭钱喝了酒,他该直接说让响马给抢了。
“那值得的”。斧头搁下酒碗,拿胳膊擦过嘴唇,没有去接钱,却硬着嗓子喝了声:“炭都买不起,那来的钱?······”他突然间记起关于响马杀人放火的传说。
“好小子,不怕我们杀了你。”∮
拉开衣襟,老叶腰间插着两根尽许长的土铳,乌亮亮的。
看着老叶凶凶然的气势,斧头反倒硬着脖子往前跨了一大步。
“哈哈,有种!明说了吧,你不用怕这钱来路不明。大前天,就用你那炭制的火药······”老叶拍拍腰际的土铳,在梆梆响中,老叶一本正经地说:“装在这玩意里,我们捣了几家土豪子。你说,这该还是不该?”
斧头乱了方寸,这不造反了。
“嗬嗬,你不是说你主人待你狠吗,过几天,我们哥儿跟你进山,出口气,叫你也乐乐。”
“那,那可使不得的······”
“怕了,你真孝敬你主人······”
“怕,哼哼,大不了搁下这颗肉坨子!”斧头灌下一海碗烧酒,“老子就等这天!”
七
斧头雪恨的这一天,终于在一年之后来到了。
短打轻装的赤卫军,老叶带领的队伍。还有黑土堡的山民,把海胯子的庄子围得个水泄不通。
看着黑压压一片的人潮,听着一阵阵吼破天的愤怒。立在护庄墙上的海胯子,嘿嘿地打了几个冷笑,“不怕死的,你就冲老子来吧!”
在海胯子眼里,他那庄子在黑土堡里是攻之不破克之不胜的堡垒。他那三庭六院,全裹在一条三丈余宽二丈多深的流水壕的护拥中,壕子中安插着削尖的树桩,瓦片还有磨锐的铁钎。壕子中还放养着口吐剧毒的扁头蛇,一旦被它咬上,就很难活命。壕子里边笔直而上是用死石堆砌而成的护庄墙。墙面宽到能轻松松走过一辆马车,你就是用炮轰,这护庄墙也一时难塌,何况,护庄墙上到处都是枪眼,枪垛子,他海胯子有几十个操洋枪的家丁不说,光是扎在他那庄子里进山剿匪的一个国军排就够难对付的。
跟斧头进山的老叶他们一帮子,并不是谣传中胡作非为的响马,而是进山创建根据地的共[chan*]党,一进山还没个眉目,国民党那反动的一派就跟来了,搞得老叶他们左躲右闪,不能安生。好在那年头又遇上了大荒年,八个月滴水不见的干旱使得山民们的田地中颗粒无收。海胯子不但不开仓救济,反倒三天两头抓人拷打,逼课收租,使得佃户雇农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老叶他们通过来斧头的串通,不但在黑土堡一带站住了脚,还领着山民们与海胯子和国军对上了。当大股子国军逮走了几个冒充共[chan*]党的山民出山后,老叶他们就从山洞里钻了出来,既然有山民凭白无故地为他们去送死,他们不能愧对黑土堡那些眼巴巴的饥渴······
在护庄墙上架着枪,庄子里头的国军家丁瞅着水壕外那密麻麻黑乎乎挥着标枪、土铳的影子,不紧不慢地放倒着涌过来的一条条气昏了头怒过了火的汉子。
老叶斧头他们没有炮,只有土铳和点得着火的肉身。火光一闪,轰声过后,护庄墙上便只落下一层尘土石屑,死石墙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斑点印痕。有一条洋枪,却也排不上大用,少得可怜的几粒子弹,也只能镇镇场子,瞄那水壕子上的吊板放下,滚过来抢水的家丁,就摞倒两个,逼他们回去。打是很难拿下庄子的,庄子近身不得,过去只有喂枪子。困死他们,上千山民和几十个赤卫军驻刹不退,他们死了心,不打开庄子,他们也得饿死。
起先,来斧头带了几个不怕死的,趁黑借着田埂地坷摸过去,打算游过水壕挖墙脚炸开护庄墙。尽管庄子里头不时拥出些火把燃亮庄外,以便看庄外的动迹。可那夜,斧头他们没被发觉,摸到水壕边,他们几个咬着耳朵咕哝了一气。一个小伙就被绳子放下了壕子,轻轻的水响过后,传上壕子的是死伢样的嚎叫。斧头他们赶紧拉起绳索,吊上来的伙计周身早已缠上了三四条毒蛇,大胯小腿上也被戳了几个血洞。气得斧头解下全身的土炸弹,点着火,一鼓劲地往水壕里扔。闷雷般的爆响,引来了雨点似的排子枪。护庄墙上的家丁国军吆喝着挤了过来,逼得斧头他们连滚带爬撤了回去。
第五天头,托着鸟笼子的海胯子立上了护庄墙,拿文明棍磕打着坚实的墙,瞄着庄外黑麻麻围庄的,他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黑土堡的老幼尊婢的,你们听清了,我海胯子平时对你们是不簿的,起码有田种有谷收,你们听信那几个赤匪的炸骇,蒙骗,就全冲我来,你们想想,他们几根土铳能打得开我的庄子吗?你们要是抓了他们,我一定打开庄子,发粮救济大家,让我们一起过个平安日子······”
“我日你娘,黑土堡上千担田庄子,你海胯子动过一锄开过一块荒吗?你说让我们过个平安日子,可你放着粮食饿我们不提,还拿黑土堡的儿女百姓往死里逼,你说你算人吗!······”斧头裂着发紫的嘴吼叫着骂完,顺手操起土铳照海胯子便是一轰。太远了,铳里绿豆大小的铁子儿全部溅在水壕里,鼓嘣出一层水泡泡。
“哈哈,哈哈哈······”斧头,你娘的有种,冲老子你大爷来吧!老子庄子里的水井已经打成了,你爷爷有吃有喝,你们就捆着肚子围我个三年六载吧······”
“我捅你祖宗!”斧头叫骂着像一块黑色的石头弹射而出,冲近水壕。一哈腰往护庄墙上扔过去一个土炸弹,过头了,炸弹在庄子里头轰响,火光一跳,传出几声惨嚎。
呯的一声脆响,斧头横横的个子摇了两摇僵住了。海胯子脚下的护庄墙枪眼里飘出一丝青烟。
啪!几乎是同时,老叶手里的洋枪也升起一股紫气。狼样嚎叫着的海胯子在护庄墙上消失了,自庄子里送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打转回堡的些许山民,目睹了这一眨眼的快事,抽回了身,又挥霍着标枪锄头等家伙,兴奋起来······
拖回斧头,他胳膊上穿了个血洞。听庄子里传出乱哄哄的叫嚷,斧头苍白着脸咧嘴冲老叶挤出个笑,“你那一下,够那鬼孙受的。”
包扎着伤口,老叶敞开笑乐嗬嗬地说:“兴许比你这个洞大多了。”接下来老叶指了指鞋邦子。斧头看了老叶鞋面上那光溜溜一块,问:“你打的是炸子?”
点点头,老叶说:“对狼要狠!”
八
来山雀在受罪。
就在斧头他们围攻海胯子庄子的头一天,象只山羊样,斧头的三弟山雀被海胯子推下了酿过酒的地下窑子。
“我赢了,放你出来;我输了,叫你守在这!”海胯子立在窑洞顶,白白的眼珠变得通红通红,“是你哥叫我安生不得!”
翻翻眼皮,瞭瞭海胯子,山雀木木然,没点头也没吭声。
轰然声中,窑口合上了四人搬抬的青石板。从那刻起,山雀就摸黑蹭在地下窑子里。
窑子落在大庭堂之下,有半间房子那大,由于多时没酿酒,变得阴暗潮湿。霉烂的酒糟味使劲儿往鼻孔里钻,叫人头昏目胀,恶心地难受。山雀在难受中四处摸索着寻找通风口,结果是白费蜡。窑子中只有窑口的边沿筛下些空气。老半天,山雀才平下心,不是他山雀爬到被盖的窑口下,慢慢地吸石板四处散下的清气,是不会平和起来的。
心平下来,山雀就有功夫想心思了。
自从二哥秀才护着海菊逃走后,他就和大哥斧头走进了海胯子的庄子,做起了无尽头的奴仆。斧头做了最苦的脚夫,他却干上了最辱人的跑堂,不到二十岁的他,弓腰驼背,成日耷拉着眼皮,沉默寡言的活象个干枯的老头。泡茶送水,端屎接尿,全为了侍候海胯子还有被续为海胯子偏房的娘。这就是他山雀的活路。
鼻青脸肿的挨打,这是家常便饭。泡茶水烫了是打冷了是打;送早了是打迟了也是打。夜壶有膻味是打,马桶做骚味还是打······打,打!阴着冷冰冰白眼嘿嘿无情地打,海胯子总是用他那黑亮亮雕着龙头的文明棍打。每次打,海胯子总是要他求饶。挨着,他不躲不让,也不声不响地用肉身子接下那落下来梆梆响的棍子。直到海胯子手麻木了身子打累了,到底山雀他垂着眼皮没吭一声。
顶顶叫人不解的是,海胯子与他山雀娘起乐做爱时,竟让他立在床前。看他们撕滚在睡榻上眼花缭乱的动;听他们哼哧噢噢的叫唤醉人心脾的响。他山雀死了一样,竖着犁样的骨架,立成一尊木偶。
那时,在山雀眼里,狼样凶残哼哧的海胯子,狈似的噢噢叫唤的娘,正如莽野中为奸的狼狈。他山雀压根没把娘当人,她背负了爹,她舍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她能算人吗?
于是,庄子里所有的人都把山雀看作是废物茹种。不是吗,作为一个人,挨打受骂固然可忍,但目睹自己的亲娘赤着身子被压在不是做爹的男人胯下那痛苦的折磨,是人不可忍。尽管这样,海胯子还是没有放过他来山雀。对山雀,庄外斧头的人马一到,海胯子就关禁了他。
山雀清楚地记得,窑子顶方就是大庭堂,是海胯子大祭大庆大悲大乐之地。自从斧头他们包了庄子后,大庭堂就成了家丁国军的场子,上防撤岗更班全在这里交手,枪枝弹药也全堆在那,白天黑夜闹轰轰的没个静般时辰。
大庭堂的喧闹,倒成全了来山雀一个惊人的举动。
大概是第二天头,山雀接下窑口放下的水食。吃了喝了,他感觉到很惬意,就顺窑子脚根躲下去。他不用为他大哥斧头犯愁,他知道他大哥要做的事就一定能成。到那时,庄子一破,海胯子得先拿他山雀开刀,那时脚一伸就不能想心思了。做海胯子的跑堂,几年来他从没象这两天闲生,吃了睡睡了吃。
窑角顶住腰间的硬梆梆东西向里让了一下,山雀感觉是这样。用手一摸是块活动的砖,轻轻一抽那砖出来了。再摸再抽,吸袋烟的功夫,山雀掏出了一个人大的猫耳洞。这下,他心里活动开了,就这样子地挖掏开去,兴许是条活路。
再上去,没砖石掏了,全是硬硬的死板土,用砖角撞白费力气接不出土来;拿手指抠,抠到后来也不行了。指甲抠破了手很痛,痛得心里发毛。再后来他十指粘糊糊的有股子腥味,他知道手指在出血。他停下抠得很痛很慢的手,心想该有锄头什么的才行,不能再死抠了。这半晌功夫,洞子又有尺许深的进步。
把指头在身上抹了抹放在嘴里,山雀哼哼地吸吮着痛得一跳跳的手指,慢慢就睡着了。
醒来时是第三天,窑口投下的光亮刺得山雀睁不开眼。闭上眼他接摸着用绳索放下的水食,摸到筐底有件硬硬的东西碰了下手,心一动,他拿了出来。在石板合上之际,传下句女人的轻声,“香案是空的”。
嚼着女人的话,山雀摸那硬东西原来是张短锄头。我日她娘这是那方的神仙助我,心中一喜山雀就沿庭堂里设置香案的那一方掏挖开来。那女人是谁,为什么给他送锄头,是好心还是恶意,山雀没去细思,反正是死是活总得试试。不是吗?尽管往庭堂外挖可靠些,可取出的土却没个位子安置,到香案下却只有两三丈远。虽说庭堂里来来往往是国军家丁,说不定能纠个空子脱身。
一个没完没了的掏挖,山雀还没觉得疲劳倦意。挖一堆土再用衣服包拖着填进石灰池窑子角。就在窑子慢慢堆严土时,也就是海胯子庄院水井成功他海胯子挨枪子的那当儿,山雀的洞穴串到了海胯子大庭堂的香案中。
九
天黑得象锅盖。
挖壕沟接近护庄墙的人多起来,早先许多看热闹的山民来真格的了,寒胆的心被一种坦然代替。一夜间,竟将齐膝深的壕沟挖到护庄墙的流水壕,接着,他们排沟引水。天亮时分,荡漾旋围的水壕子变作黑亮亮干巴巴的,象一条紧缠着海胯子庄子的不能动弹的死蛇样。
吊着胳膊,斧头站在腥臭的壕子里,摸着冷冰冰护庄墙,朝老叶滚笑起来,“今夜,老子非叫那龟孙见鬼不可!”
“嗬嗬,别忘了白日把瞌睡虫喂足。”
“呯,呯呯呯······”一整夜都在零散地响着的枪声一下子密集起来,叫嚷着护庄墙上大动起来,挖壕子的人被发觉了。
老叶一挥手,满壕子蠕动着人头背影在挥手间纷纷后撤。斧头一个劲地吼叫:“回去,大家都走,留枪铳压住他们,今夜再来翻这狗日的老窝!”
“轰!轰······”护庄墙上扔下了炸弹,尘土掀起的壕沟,炸开纷飞的土石血肉与惨叫。
“轰隆!”惊雷般的爆响压住了一切的声息,那一声铺天盖地的轰响发自海胯子的庄里。撤往黑头堡的山民与赤卫军,掉转惊骇的头,他们看到:一股浓浓的黑烟直射天空,接着是片片的火舌舔燃着结成冲天的火光。再接下来是噼噼啪啪的燃响声,砖头瓦片落地破碎声以及惊呼骇叫惨嚎的腾起。
在大家感到耳朵里嗡嗡萦萦脚下颤颤巍巍那个当儿,回过神的斧头,眼珠红突突的毛嘴一咧,冲呆着发楞的黑压压人群吼了起来;“天老爷子显灵了,还不趁这当儿捣了那狼窝儿!······斧头话没完,那边老叶一伙子的洋枪土铳全响了,吊板的绳子在断裂声里轰然一合,盖实了壕子。
呼啦啦乒乓响,黑压压人潮涌上吊桥,滚向庄子。
血雨腥风的拚夺,支离破碎的肉博过后,庄子里弥漫着焦臭与甘甜。
那声破天的炸响是在海胯子大庭堂开花的,大庭堂炸了个稀巴烂。炸塌的还有大庭堂旁边那一溜子耳间,守庄子的家丁国军大股儿熟睡在那里。
海胯子房里留着两具完尸。睡榻上,海胯子双脚着地,身子横摊在床上,他脖子上插着把露耳的剪刀,大腿上缠着一条透着血的布条。还有离睡榻不远的房梁上悬挂着一个还在抽搐的女人,她就是斧头的娘。
“听到轰响,这恶棍弹跳而起,让你娘给捅了,然后她悬梁自寻清白去了。”
老叶拿手指使劲地捏向斧头的人中,催醒了他。
塌平的大庭堂,唯有冶炼成铁青般的神砖垒砌的香案没有垮。在黑土堡人莺歌燕舞的时候,从那香案下爬出人来,黑糊糊焦头烂额的,沙哑着嗓子他说他是来山雀。
“大庭堂是我炸的······”弓驼着背活象只悬臂的黑面猿猴,他说:“我没想到我还活着。”
十
山雀把洞子串通到香案后,在空着香案里露出头来,他只觉得胸口象被水洗过一样轻轻松松的,洞穴里压抑的感觉在股股浓烈的芳香中消失,化解成痛快淋漓。垒砌香案的神砖缝筛出来碎银般的光亮。山雀就象前生八辈子没见过似的,撑起眼皮贪婪地享用。
两声清脆的枪响过后,嚷嚷叫叫的一群家丁国军抬着一个人绕大庭堂转进了后院。惊慌惶恐地,撤岗在庭堂笑乐的兵丁们全呼啦啦操起了家伙。“还愣着什么,老爷子叫共匪让枪子给伤了,你们全他妈给我上!”一声破嗓子的吆喝,噼噼啪啪响过之后,大庭堂发空地静。
吐口长气,山雀刚要收回合在砖缝间的眼和那贴在砖上的耳,庭堂角那一大堆用灰布掩盖着的弹药使他的心狂跳起来,眨眼间那些家伙在灰布里头掏走了许多的子弹和炸弹,按下心山雀想毁了它们,那时叫你发火伤人不得,心一定他就拆开了一个能钻出个人大的洞,一纵一溜,山雀就爬蹲在灰布里。
摸索着,山雀拣出一颗炸弹,那玩艺他没弄过,可见过家丁们练轰过。只要扭开帽盖,把里头的线一拉扔出去就行。滋嚓滋地庭外传进来很轻的脚步声。山雀心里一急捏上两个炸弹免儿般溜回香案中,刚砌合上洞口,庭堂里就晃动着两个人影。
山雀大张着嘴搞糊了头。
那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娘,着一身白衫象风中一株飘忽的白莲花,满脸的惊惶愁容叫人看了可怜,另一个是亲娘的贴身丫头。她们惊骇的眼错扫过空无一人的大庭后,慌张张的开始合力推抬着压窑子的青石板,她们憋闷得满脸通红可没有成功。
“山雀,山雀!······”山雀娘伏下身压抑着嗓子对着石板下的窑子嘶叫着,没有应声。摇了摇头,丫头蹲下身对着山雀娘的耳朵说了两句。山雀娘顿了顿点点头就飘摇着蹑到香案下又急呼起来,“山雀,你出来了吗?你答应我呀,山娃,娘是来救你的······”山雀贴在神砖上的脸感觉到了娘那扑送过来的粗重的气息,以及那心乱如麻的急愁,他闻到了娘的体香。“娘来侍候仇人全为了你们兄弟呀!娘对你们不住是吗?·······”娘的喉头在发硬。
“哦,是少夫人啊,你来这干嘛?”
吊着沙哑的嗓子,国军排长带着两个兵士踏进了大庭。瞪着满面泪花的山雀娘那排长声音很粗。
“是长官呀,少奶奶这是给老爷烧香讨福化灾哩。”抖着手丫头为山雀娘点燃了香柱。
“好啦,快走快走,都啥子时候,还烧香拜佛的。”
抽泣着,山雀娘一步三回头地让丫头扶扯着离开了大庭堂。
满脑子乱糟糟的山雀只觉得是在做梦,一咬紧合的嘴唇痛得他一抽。一时间他在脑子里蹦出了十几年没有位子的娘,不断地跳闪并越加清晰。一会儿娘化作泪人般乞跪在海胯子胯下为挨打的他求饶,一会儿娘变作在污泥混浑中摇曳颤抖的荷花。还有那声声揪心掏肺般的惨叫发自于辗转滚动抽缩的娘那破碎的呻吟中,针般回刺着耳鼓······
容不得山雀细思慢想了,庭堂间鼾声起伏,如一头头困死的公猪,家丁国军多半都从庄墙上撤下来,合衣的倒了疲倦的骨架,横七竖八,搁在大庭的地皮上。那睡死的家伙们撩拔得山雀发慌发毛,咚咚的心跳合着呼呼噜噜的鼾声狂乱而起。
这刻不动手还等么时,山雀按下狂跳的心,哆嗦着牙关抖动着手他费好大的神才扭开炸弹盖。他不冷可冷汗从汗毛眼里不断地往外渗,他从没杀过人,可这回得干,线一拉自己也得完蛋,可他一定得干,让黑土堡人能吃上一口饭把命度下去,为了大哥他们能破开庄子,他得舍自己的命。
轰轰的炸响从庭外的护庄墙那边涌过来,睡死的家丁国军竟一个个竖起了身子,摸起枪就往庭外挤。
“都莫动,老子送送你们!”一个炸喝,来水雀手里的炸弹就从洞口飞向那灰布堆,瞪着眼家丁国军还没搞清咋回事,那闪过眼前拖一线青烟的黑团团就在灰布堆里闪红开花了,山雀只觉得双耳被什么猛地一捅,什么也就在脑际消失了。
十一
带着一标人马,逃离黑土堡五年后的来秀才,踏进了深山。
八角帽下流溢着深沉的光热,回堡后的第二天的秀才,在八山口站成一尊威严,注视着古老而又新鲜的黑土堡,他呆呆地倾听着斧头山呼样的轰响,把半年前攻打海胯子花园的战斗讲得绘声绘色。使他不得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来局长,不好!你弟弟抢走了你老婆······”一个黑大个旋风般卷来,把听得入神的来秀才惊醒。
红眼突突的斧头,打住话头,跳了起来,一把拽着二弟拔腿就走,“不好,三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走,找他去!”
在娘从海胯子手里为斧头他们兄弟讨来的,那一亩八分地地头的茅屋里,斧头他们找到了山雀。
那时候,当他们正好路过的地头那新掘的土坑不解时,茅屋里钻出的撕打吼叫之声更使他们心慌,跳跃着扑过去,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在眼前发生了。
乱七八糟的茅屋内的乱草地上,仰面躺着个露出白花花胸脯的女人,如注的鲜血正从头顶的青发间流淌开来,蜿蜒着向草丛里延伸开去,她那起伏的胸脯在扭动中抽搐着,半蹲半立的山雀赤着黑亮亮驼背,一手抓着半截青砖,一手抖着一块衣衫的碎片猿猴样狂笑过后,竟颤栗着嘶吼起来,“海胯子,你阴魂看清了,我这就搞得你看!······”摔下砖头碎片,狼一般山雀向那女人白花花胸脯压上去······
“混蛋,莫动!”来秀才人随着吼声而起,一脚蹬开了来山雀,“你疯了!”
“嘿嘿,疯了,你说我疯了!”山雀撑起垂下的眼皮,醉眼里翻出一团绿火,“她是海胯子的骨肉,没错,她是海菊!”
托起昏死的海菊,秀才瞪向山雀,“她没有错!作恶的是海胯子。”
“我······我不管,我要搞了她,搞给她爹看,再——再活埋她!”扑过去,山雀再一次怒吼着疯狂成一头雄狮,“滚开,你不象来家的后人······”
伸出胳膊一拦腿,斧头搬到了山雀,他也发火了,“莫乱来,她是二嫂子啊!苕老呆。”
“二嫂子,嘿嘿,二嫂子······”哆嗦着,山雀打了个寒颤,很硬的驼背一时间垮下去,蜷缩成一滩烂泥。
从惊骇中平静下来,来秀才盯着叹息的三弟,脑子里蹦出了他回山的那日,兄弟三人抱头痛哭成泪人的情景······
陪一千个礼道一万个歉,来秀才把上身脱个精光,叫做哥的与做弟的往死里揍,打死他这个只顾自己逃生不管手足之情的软骨头。
斧头一拳,山雀一掌,他们打了秀才,可不是冲着解恨而是乐得动手,他们为来家有人做官而乐,他们为兄弟间总算在扬眉吐气后团聚而喜······
“这家伙好快的手脚,看不出,弓腰驼背的”,气喘嘘嘘赶来的一张大品脸的人踢了山雀重重一脚,“大家都没事吧?”望向秀才,那大品脸问。
“没事,特派员,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打昏警卫员,抢走你老婆的是你弟弟?”特派员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山雀,把眼落在黑大个脸上,“作为副局长,你也有责任!”
红着脸,黑大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头就低下去了。
山雀撑眼扫了扫面前的几个人,最后将目光定在海菊那隆起的肚皮上,慢慢地他那淡黄的眼洞空泛成天穹的苍灰。
十二
来秀才带进山的那一标人马中,除了持枪荷弹的四五十名红军外,还有拿一根绳索串绑着的二十条汉子。风风火火地赶到黑土堡后,他们便在海胯子的院合驻扎下来。那被称为特派员的有一张极其威严的大品脸,在挂有“农会办事处”的牌子旁又加挂了一块“保卫局”的红字木板。
如一群被缚的野牛,那被捆绑的二十人全被逼进了一间用死石堆砌垒成的石屋里,这石屋原本是海胯子关押抗租闹事山民的堡垒,如今让红军给用上了,而红军又是救山民出水火的大救星,山民们自然清楚那关押的人必定是歹人。一伙成齐,山民人都赶去看新鲜,可那石屋的周围全站满了三脚一岗五步一哨的兵士,阴森畏人的,叫山民们望而止步。
第五天头的黄昏,来山雀恹恹的躬腰蹑吸而来,看那守石屋的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儿,便拐了个弯绕向保卫局。听二哥说那关押在石屋被捆绑的汉子们都是什么“第三党”、“改组派”的人,他们都要被砍头的。红军要砍杀的人都该是穷苦人的对头,都该让他们吃些苦受些罪。尽管山雀不知道“第三党”“改组派”到底是犯什么罪的。可听说过几天就要杀掉他们,于是,山雀就不再作声也不追问了。他最怕杀人,不是恨昏了头急过了火他是不敢想的。
蹑到保卫局门口,一路思想着的山雀吓了一跳,毛发跟着就竖了起来。
“······你们他娘的都是刽子手,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杀害革命的同志!”
来山雀就被这一炸吼吓慌的,还没回过神,他就被一个黑大个撞倒了。摔掉扭押的兵士那黑大个蹲下来扶扯山雀,哦,这不是保卫局的副局长吗?山雀心里格登了一下。
“莫怪罪,老乡。你认识农会主[xi]?”
“嗯。”声中山雀已被黑大个扯了起来,在他们头与头交错之际,很轻而极沉重的一句话传进山雀的耳朵里:“交给他!”
一扭头,黑大个被两个兵士纠着推走了,在发愣的当儿山雀才觉得手心有个纸卷儿,再往黑大个背影望去,正撞上扭向身后朝自己飞来的那黑大个的火眼。
“砍头老子不怕哩,你们莫把手伸向黑山堡······”黑大个走远的一句话没说完,嘴就被人捂住了。
一个寒颤,哆嗦着的来山雀赶紧儿把纸卷塞进裤腰带里。四下望望,正打算抽身走开,枪一横,两个守门的兵士拦住了他,盘问着山雀来这干么。山雀点头哈腰地说是来找二哥来局长的,问话和枪刺这才收回去了,并有几句热乎乎的话递进山雀的耳里。
走进门,屋子里有些暗淡发黑。靠窗户边的桌子旁站立着两个人,铁灰着脸的特派员与紧咬着唇齿的来秀才,耷着头他们朦糊的影子印在墙壁上,扭曲成两团灰暗的剪贴。只有很沉而又急促的呼吸,他们都没有吭声,沉闷叫人难受。
“你来干么?”抬起头的来秀才将布满血丝而又惊恐的眼球鼓向来山雀。
“我,我来和你合计一下娘的碑石私时立。”
“过几天吧。”垂下头来秀才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直起僵硬的头,特派员刚才那泛着凄凉悲哀的神色一时间被一种刚毅与断然所代替,望向山雀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寒意。山雀觉得是这样,于是他便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搭拉起眼皮,不再做声。
“就,就这样吧,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我这就去集合队伍。”特派员声音尽管颤栗之音却异常的坚定,霍然中他站得笔直,拍抖着军装上的灰尘,似乎想抖落掉一切的顾虑与是人就该应有的思绪。“革命要有大义灭亲的气慨与忠诚啊!”
扔下两句话,特派员毅然地跨出了门,一阵风似的他带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立马间院外响起刺耳的口哨声。
秀才刚抬起头,屋子里就踏进来两个持枪的兵士,瞭瞭那两个兵士来秀才浮上眼球的光亮一时间又沉了下去,他耷下了头。
在那场合,来山雀嚼摸着似乎悟出了什么,看二哥难受又无可奈何的样儿,山雀撑起眼皮问了声:“押走的那大个好象是副局长?”
点点头,来秀才脖子上象挂压着块大石头。
“要杀他?”
点点头,来秀才要过山雀的旱烟杆吧了两下空筒子:“他们是叔伯兄弟······”
“为么?”山雀拿火镰砸燃引火棍递给二哥,嘴却吓得合不拢。
猛吸了两口来秀才吐出了烟团,直起头他扫扫两个冷冰冰的兵士,将目光定住三弟来水雀,那刻外面纷乱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
“他反对在黑土堡抓‘第三党’和‘改组派’的人······”
“局长,你还是谈点别的吧!”一个兵士拿话压住了张口的来秀才。
“那,我这就走。”来山雀咚咚的心跳中,忽地记起那裤腰带里的纸卷儿。要命似的,来山雀猴着腰蹦出门,向发黑的天幕下隐去。
“三弟······”二哥在身后惨叫的一声,象发自一只被困山羊的喉头。
十三
大祠堂耳间那昏黄暗红的灯光下,坐着正在给学生批改作业的海菊,那隆起的肚皮撑得她不得不坐得直直的。她是五天前跟随丈夫来秀才一起回堡的。
逃离黑土堡后,她和来秀才就参加了山外那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为打土豪揪劣绅奔走四方。为了革命的需要,她在一座国民党反对派所掌握的山城里以教书为名搞起了地下工作,与她单线联系的就是她恩爱的丈夫来秀才。在进山前的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她的联络点被敌人发觉了,在围捕追杀中,来秀才护着她脱离了重围跳出了死境,撤回到根据地。
进山的头天夜里,海菊被丈夫的抽泣声惊醒。她心一紧丈夫他怎么啦?几天来总是掉魂似的。她纳闷地推醒他,他转过神长长地嘘了口气。
“你怎么啦?”她问。
“没······没什么,听说我哥他们在山里闹革命搞得很红火,我为他们高兴。”
“明天就进山回堡,有你乐的。”
挺着鼓鼓的肚皮海菊向丈夫送了过去,扶过来男人一双修长的手冰凉凉的有些微微发抖。
“你不要回去,听我的话。”
“不,我要把孩子生在黑土堡,我还要进祠堂去教那些等我的娃娃!”
“我们这次进山是肃反,特派员是张国涛的一个得力助手,在肃反中他决不会心慈手软的······”
“我不管,他总不会见人就镇压吧。”
“你爹是个大恶霸,你又在白区干过。”
“我早与他断绝了父女之情,你们杀他,那是他罪有应得,我不寒心!在白区我可是为党工作。”
······
呜呜的敲门声很急。海菊一楞,站起来并急忙走向大门口。门开处拥进来挫得牙齿咯咯响的来山雀。
“嫂—嫂子,不得了,你—你快来看。”扯着海菊,他们一起踉到灯光下。
“你看,这是写的么?”山雀亮开了紧攥在手心的那纸卷儿。
看完后海菊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你没找你大哥和老叶他们?”
“去过了,他们都让特派员那大品脸叫押着走了。”
沉默着海菊坐了下来,眼睛直定定盯着那跳跃的灯火。纸条子如一片白色的枯叶自她指尖滑落下来。
“那上头写的啥?”山雀急得直嚷,两眼也闪着急躁的光。
“要抓的人名,里头有他们。”
“还有哪个?”
“我!”话从海菊的嘴唇中迸发后,她紧咬着牙关,眼皮一眨没眨。
“那,你快走!”
摇摇头海菊一动没动:“来不及啦,你走吧。”
梆,梆梆梆!敲击叩响大门的浑乱声叫沉闷的空气打颤。
“你快走,从侧门出去!”海菊弹跳起来,拽着来山雀不知那来的好大一股劲。拖扭到侧门山雀坚持着要一起走,被嫂子一耳光扇了出去。
“我走,你二哥就完了······”
十四
一九三二年三月八日这一天,对于黑土堡的人来说,是一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也是一个莫名奇妙的日子;是一个大人不敢言而由娃娃支派得兴奋的日子;是一个指鹿为马令人震惊寒栗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中国革命的历史在大别山的黑土堡写下了至今叫人惭愧令人慷慨而又深省的一页。
那天,黑土堡铁灰色的苍穹,盘旋着几只墨黑的苍鹰和数不清的哇哇嗷叫的乌鸦,它们好象被人请来饱食赴宴一般迫不及待。
警备森严的黑土堡大祠堂,里外三层的刀枪将黑土堡儿女百姓切割成三堆,男的一堆,女的一堆,娃娃们站一堆,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上爬满了拳头大小的墨字,全贴满了祠堂内外。心惊胆颤而又纳闷的山民们对此更加增添了茫然与恐怖。
祠堂大院的人围场子间,一截水桶样大的木桩深深地被钉地了土层,木桩旁站立着两个赤祼着上身肌肉鼓隆成团疱疱的大块头,他们手操着寒亮的大砍刀,砍刀上的红缨子在风中飘拂旋转舞动着炸出一朵朵血花。
空气在大院里膨胀而又凝固,林立的刀枪丛中勾勒着山民们的恐怖、畏缩与兴奋。顶顶热火的是那披挂着红幔飘曳着五彩旗子的主[xi]台,在风的膨胀中煞是威风。
“拉出来!”一声炸喝,特派员一根长长的盒子炮重重地压在主[xi]台上,他那铁灰铁灰的脸上突露着血红血红的眼球,不亚于一只镇山的老虎。
刀枪阵里一根绳索拖出了进山时的二十个汉子。头昂得高高的他们对主[xi]台上站得威风凛凛的特派员和惨白着脸支撑在椅子上的来秀才,有的怒目圆睁,有的轻蔑斜扫。一个个,那二十名汉子嘴里都紧塞着布团,抖动着鼓鼓的腮帮并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哼哼哧哧地撕鸣与困兽没个两样。他们不能开口可那起伏得紧迫的胸脯里好象憋闷着一团火,却没法子腾升勃发。
特派员黑森森的毛嘴颤了颤、裂了裂,于是便有一个炸雷滚出:“他们就是我们今天要为革命、要为你们在场的劳苦大众斩除的叛徒内奸,大家说该不该杀!”
主[xi]台上马上就有合和声,台下大院间小娃们的一堆立马间也滚出一阵脆雷:“该杀!”
“你们呢?”亮着炯炯的目光,特派员将它落在不断攒动着的山民们那铁灰色的头脸上。举起头,山民们的眼里印进了特派员八角帽上那生辉的红五星。
“该杀!”沉闷的回音打着闪从男女人堆间散发钻出。
“杀!要革命就得狠心!”特派员巨臂一挥,召来千均之力,“开斩!”
咔嚓!扑······寒光挥舞起落掠过之际,当第一股血柱如烈焰噼啪着冲天而起时,后退着,赤脚裸腿的光头男人,大襟麻衣的皱面女人,他们的头缩进了衣领,手捂紧了眼睛。“怕什么,有什么不敢看的,他们都是劳苦大众的对头,大恶人!······”特派员劲风一般的鼓动,扫得寒胆的山民又都竖起了头脸,裂开了眼皮。于是,在他们的眼前,就有一颗颗人头被闪电一样的快刀抛向空中,接着又在倾盆的血雨中坠向冰凉的土地,发出颤栗的轰鸣。血水渗透着黑土地,血水在黑土地上流淌成河!······
“嘿嘿,嗬嗬,哈哈哈······”毛骨悚然的饱食样的狂笑冲出两个杀手那猩红的嘴洞。辗压黑压压木然般僵硬低垂的人头。一口气的活路,木桩旁的两个大块头稳扎着马步,飞溅泼洒在通身的血水淋漓而下,滴落有声。
在杀手们开怀长笑声里,黑土堡人只有心口那呯呯的狂跳,只有拿昏浊的眼拒绝那血雨纷飞的目不忍睹。他们有过犹虑和徘徊的那一刻,可这一切的顾虑全属多余,因为刀枪林立间那八角帽上闪耀的红五星,照亮着并扑灭了山民们心胸中所有的灰暗,因为是红五星才使他们不至于再去给海胯子当牛做马,因为是红五星给他们带来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地那份田,就凭这一点,黑土堡的山民谁又能不正视那血雨纷飞的气魄。
“大家说,杀得好不好?”特派员淌进血河,又从血河中跨出,犹如一尊巍然的铁塔般辉煌。
“杀得好!”
“痛快不痛快!”
“痛快!”山民们发出山崩一样的回响。
手拍痛了,脚蹬木了,嗓子喊哑了。黑土堡那些天真烂漫的扎着羊角辫儿、头顶蓄一撮毽子发的传人,一个个点亮了脸蛋上红通通灯笼,飘起了脸上那红火火流溢的兴奋,他们是特派员最得意的接班人。特派员为有这样的童子团团员们而庆幸自豪。
当二十颗血淋淋的还在不断突露着眼球不断喷着紫红色血浆的头颅,一齐搁向冰凉的土地之时。特派员又端立在主[xi]台上,洪亮的声音破空而出——
“黑土堡的乡亲们,革命队伍中的战友同志们,刚才,我们斩除了一批革命队伍中隐藏的叛徒和内奸,大家不都是拍手称快吗?这说明了你们这些劳苦大众对革命的支持,对红军、共[chan*]党的拥护······马上,大家还会看到一撮反革命的、分离红军,暗地里与国民党反动派勾结的叛徒和内奸,将会被我们镇压,为你们除害,使你们免遭今后的杀身之祸,使你们永远的有田耕有地种,不再重吃象在大恶霸地主海胯子那时的苦,不再做牛做马,任凭他们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不过,对于下面要杀的人,你们可能会感到吃惊,对于要杀他们,你们也可能会想不开。但是,只要我将他们背叛革命的罪行讲出来,你们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为什么罪大恶极,死有余······”抹掉嘴上粘糊的唾沫,特派员理了理干燥的舌头,接着便炸喝一声,“拉出来!”
在人围子议论骚动之中,五花大绑一根绳索又牵出了八个男女,他们是跨在最前的来斧头、老叶以及将要临产拖着沉甸甸腹部的海菊,接下来便是纵横深山的五个猛土。
一时间,血腥味浓烈的空气凝重起来,整个祠堂大院只能听到山民们粗重的呼吸,剩下来就是来斧头他们不断向断头台接近延伸的足音。同样,来斧头他们的嘴被布团塞住了,从他们的眼里,人们看到的是喷出眼球的烈火般的光柱,还有那冤屈而不是绝望畏惧的倾吐。从那八双几乎暴烈的眼里,暴发出的烈焰一瞬间燃遍了每一个山民的周身,从肌肤到心胸到毛发,从头皮发麻到燥热火起,于是山民们从骚动中大动起来,一伙成齐地呼喊着吼叫着并向场子中涌去,“放开他们,他们都是我们黑土堡的主心骨!”
“是他们才让我们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能杀!”
“他们为我们百姓打天下,为我们山民办事作主,有么罪!”
······
特派员吼破了嗓子,想场子安静下来,可不顶用,眼看着人潮往肃反对象和主[xi]台这边压过来。操起盒子炮,特派员冲天甩响了两枪。哗啦声中,操枪持戒的兵士从震惊中回过神,似乎是在特派员那破空爆响了两声枪响的警醒下,他们拔开了枪刺推上了子弹分割着推挡着,将炸窝的山民带到了原有的位置,冲着兵士那股子猛劲,冲着他们手中那亮晃晃闪着寒气的铁家伙,山民们翻起了血红样的昏眼,亮出了青筋突露的粗糙的胳膊硕大的拳头,对峙着。空气刹那间在腥风中凝固起来。
就在空气即将点得着火的时候,特派员的讲演又在空中轰响起来:“乡亲们,大家都知道,这些人多多少少为百姓做了一点好事,可是他们正是拿身上那一点红来掩盖他们分离革命、在革命队伍背后放黑枪的罪行。比方说,他们暗地勾结反动的红枪会,组成大山联防队,防止山里人与所有的进步思想相接触。他们说是闹革命,可是还与极力反对革命思想的族长们商议农会大小事。他们还不经请求就私下将红军赤卫队改成自卫军,阻挡青壮年出外参军打匪军······在这其中,你们认为是你们主心骨的老叶,其实就是一个混进党内的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他的老子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剥削家,被革命军镇压后,这小子就躲进了你们山里,创建他的势力,组建他的力量,并且暗地里与国民党反对派勾结联系。打算有朝一日翻天报仇,从你们山里杀出去。到那时,他把刀子搁在你们头上时,你们后悔也就来不及了······大家如果不信,请看一看他们写给山外国民党反动派的挂勾信件就知道了······”特派员挥动着一大把牛皮纸贴粘的信件,在空中卷动飞舞的罪证尽情地抹刷着人们心间的疑团,驱散着大家心头的袒护。
天昏地暗的,特派员的手舞足蹈铿锵有力的讲演,打着旋翻转沉浮在山民昏糊糊浑浊浊的脑子中,如陷于泥潭的生灵,不能自拔,不能逾越。
空气在冻结,苍灰的天空愈加暗淡。
十五
大屠杀向纵深延续。
“你们谁先上!”特派员在骚动中站得高高的,站成一尊堂堂正正的伟人、救世主。他从焦虑中走出,又恢复到兴奋与高吭。对着肃反对象,他庄严地炸吼了一句。
耸着高高隆起的胸腹,海菊跨前几步抢先站了出来。
“先生!”
“海先生,你不能死······”
喧哗声中上百个童子团团员们,她海菊的学生蜂蛹而入,从兵士的胯腿间,自冰晃晃刀刺中钻出掠过,围合着粘贴齿们敬爱的先生,哭吼嚷叫着他们象一群怕失去母亲的小鸡。
直愣愣盯着哭喊成泪娃的孩子们,海菊充血的眼珠爆裂了,飞溅着涌出清白的泪花情雨,喷发着洒向黑土堡的传人,润向刺丛间不能自我的花儿。
作为一个女人,她海菊哭了,而且泪如倾盆。是女人都应该哭过,不哭的以及哭不到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她的亲爹海胯子打得她皮开肉绽并要活埋她,她没有哭。立在她爹海胯子坟头作为骨肉一场的她没有掉一滴泪。如今她哭了,泪花盖了满脸披头而下,嗓子里呜呜地嘶吼,如一只疯颠的母兽。她哭,为孩子们的无知而哭,拿泪花情雨,她要洗涤掉黑土堡的传人那些象花儿样被坠落蒙盖的尘土污浊。她哭,是为中国革命这悲惨的一页而悲痛,为黑土堡蒙受的奇耻大辱而颤抖。哭成一团,哭成一片,哭吼声震彻云霄天摇地动。
那当儿,自祠堂那长竖着稀稀落落的狗尾草的院墙外翻滚进一个犁弯样的人来。
他是来山雀,昨日夜里被嫂子一巴掌打出祠堂后,就象掉魂样,急得象无头的苍蝇。摸黑闯到黑土堡户族的大族长家,咚的一个响头磕下去,山雀要族长出面救人,昏糊糊躺在床上的族长翻了两下白眼不作反应了,早在两天前族长就被特派员的思想工作炸骇得起不了床。踉踉跄跄的他,又连夜爬过几座山找到邻寨红枪会会主,话没出口山雀的腿肚子就打起颤来,会主头顶上帽间的布贴红五星告诉他,红枪会被红军收编了······山雀绝望了,可他没死心。
从哭声中立起来,海菊站成一尊伟岸的丈夫,将一头蓬发甩向背后仅仅泻出一条青黑色瀑布,让孩子们掏走的布团的嘴咆哮出倾泻般的洪流:“父老乡亲,我刚才哭了,大家也哭了,尽管你们的泪没有挂在脸上,可你们心里在流,你们现在还分不出真正的革命者与真正的叛徒内奸,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我的哭不是怕死才哭,是为红军队伍中有人要扑灭革命烈火毁掉革命而伤心,我流的泪不是给革命的真正叛徒,台上那些刽子手他们作乐的······”
海菊的一席话,对于特派员来说,绝不亚于开花的炸弹,在他耳鼓心胸震裂的同时,只觉得骨子里冰凉的汗水在嗖嗖的往外窜。他的眼向人群间扫去,刚才被他按压下去的火苗,又在从那些黑压压僵硬倔起的头颅上,在那些不断睁大的眼潭里升起、膨胀。还有那些紧拥着海菊的孩子们也都亮起了大眼逼向自己。
一个冷颤叫特派员重重地弹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吼叫,“童子团团员们,你们是红军的接班人,是革命队伍里最有生气最有发展前途的力量。还有你们的父母,都想你们长大成人,成为栋梁和顶天柱。尽管你们现在还太小,可已经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了,你们为革命学文化,已经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平时站岗放哨,没有放走一个奸细和反动派,为红军队伍已经立了很多功,我代表苏维埃政府张国涛张主[xi]向你们表示感谢。可是,你们今天的表现,却叫我们很失望。你们知道吗,被你们袒护亲热的先生,实质上是一条钻进革命队伍中的美女蛇,现在美女蛇正死死地缠住你们,她吐的毒气把你们昏糊涂了,她正在吸你们的血,以后还会抽你们的筋的······”
最大也不到十五岁的童子团团员们,那些生活在深山野谷还带着浓烈乳腥味的毛头小子,对美女蛇的故事听得再多不过了,从他们的祖先到他们的父母,一直就往下流传。他们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美女蛇,也不知道美女蛇什么时候降临到他们身边。如今,被一个不信神不怕鬼的红军官员提出来,并告诉他们美女蛇就是朝夕相处的先生,美丽得无人相比的海菊,他们能相信吗?他们又不能不信吗?
惊骇的眼球一个个脱眶而出,孩子们,那些黑土堡的支柱,海菊待如亲生儿女的学生,一个个畏缩着,苍白着小脸蛋向后避闪着。
“孩子们,不要听信他的欺骗······”
“把这美女蛇的嘴封上!”特派员的暴喝落地,就有两团灰色的旋风卷了上去。
一声嚎叫伴着布团的塞入,海菊的嘴角蜿蜒出两条鲜红的小溪。嚎叫发自于塞布团的那个兵士,他被海菊嘴角那壮丽的风景所震惊。
“······刚才我的一席话,在你们这些父老乡亲的心里,以为我是拿来吓小孩的,不是,我说得是真的。你们想想,一个大恶霸地主的千金小姐,为什么放弃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却脱下绣花鞋去参加革命,与象自己一样的人作对;他为什么不嫁给门当户对的地主富人作妻,却要自厢情愿地与一个贫苦人的后代受苦;她在白区说是为党工作,为什么被敌人识破包围后,十几人的联络点,跑出来的却只是她一个;还有,她的老头子被你们除掉后,跪在坟头的她为什么一滴泪也不掉······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完全是一个钻进革命队伍中的美女蛇,平日看上去对革命工作就象很热心很忠诚一样,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革命者,使我们看不出一点破绽。她越是装得象越是说明了她反革命的野心勃勃;她越是装得象越是说明了她是革命队伍中最危险的敌人······你们杀了他的亲人,分了她家的田地,房子和家产,她口口声声说那是应该的,可你们谁能说她心里不能你们怀有深仇大恨······这样对你们刻骨仇恨的美女蛇,现在不趁她还没有成精斩除掉,以后她会有好果子你们吃吗······”
特派员的慷慨陈词象一柄无形的利剑分割着彻底地斩开了护拥在海菊身边胯下的孩子,象被剪断丝线的风筝,纷纷地,他们飘向父母苍灰色天际一般的期待,落向父母们暗淡昏浊深深凹陷的眼潭,扎向父母们撑起的如黑森森树桩树杈的臂膀······海菊的身边足下成了一片凄凉的原野。
晃动着,海菊象一株在朔风中挣扎的被雪霜层层落压的苍松,惭惭地,她还是站在笔直笔直。回过头,对着惶恐的人群惨淡地一笑,那笑却很美丽。她抖落搭在肩上那兵士颤糠糠的两手,趟过在逐渐凝固的血浆,向断头台跨去。
那边,特派员拿看上去光明磊落的炯眼套上了来秀才死一样苍白瘦削的脸,“来局长,你现在才清楚吧,关于你妻子那个美女蛇的传说······”
抖动着,来秀才全身在急剧地筛动,他翻了翻鱼肚样的白眼,耷下了头,身子也随之瘫软下去,可那绝望的眼球却翻定着海菊那高隆的腹部,一动没动象凝固的化石。
“为一个钻进革命阵营的美女蛇而伤心,不值得!你应该坚强一些。”拍拍来局长,特派员毅然地转过身。
“杀!”巨臂一挥,特派员站得威风凛凛。
“慢!”吼声更大,象一记闷雷。
人群中钻了躬腰驼背耷拉着眼皮的来山雀,他呆立了片刻又暴喝一声,“该杀的是他,真正的内奸是来局长来秀才!”
张大着嘴巴,死瞪着眼,整个祠堂的人全象木桩一样,一时间空气象断流一样。
来局长会是内奸?为什么揭露他的人不是别人却是骨肉相连的兄弟?
瞪着来山雀,特派员好久没有开腔。在他脑子里腾开的是,上回打算奸污然后活埋自己嫂子的来山雀那疯颠的模样,还有分给他的那海胯子的青砖瓦房不住,却偏要坚持住自己茅房;多次动员他参加革命,可他总是说怕,怕什么?他又不说,迎上来局长他二哥的目光就低下了头······一连串的迹象全都是疑团。
“你二哥是内奸?”特派员扫过来局长的眼紧盯着来山雀。
“他是大恶霸海胯子钉进你们队伍中的铁钉子!”
“你有什么凭证?”
“你想想,一个贪得连一根稻草都想炸出三两油来的大恶霸,为什么舍得花那大本钱供养一个穷酸得连讨饭都找不上门的穷小子,让他穿绸摆缎,过饭来张口的日子,还让他和自个的千金合共一个先生读书做字······为么?还不是留下他为海胯子变天······”
“可是,你们毕竟是亲生兄弟一场,你如何下得手?”
“海胯子害得我家倾家荡产,吞吃了我家的田庄器业,害死了我的亲爹。霸占了我的亲娘做小······你说,是不是血海深仇!可他来秀才,你们的局长,我的哥哥,却把大恶人大仇家当神佛一样的奉敬,跟海胯子养的一条狗没有两样。你说,他还有一点穷苦人的骨气吗?他还算是我们来家的后人吗?他为了杀人灭口,把知道他底细的人统统杀掉,连自己的老婆,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你说,你们今天要杀掉的黑土堡这些人的名儿,是不是他交给你的,他这样作,无非是想把自己埋得更深······好了,我不长说了,你看一看这封信就知道了。”
“信?”
“来局长叫我送给你们张国涛张主[xi]的。”
从腰间的布带中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来山雀向特派员递了过去。
弹跳了一下,来秀才自僵硬瘫软中活泛起来,在特派员埋下头专注地看信那当儿,来秀才向来山雀看去。碰上二哥热辣辣的目光,来山雀痛苦地低下了头,脑子里嗡萦着前两天风风火火找到他的二哥来秀才几句焦虑的话,“要想救人,在杀人场上只能把我推出来,把这封信交给特派员就说······兴许能多救两个人出来。”那时,山雀真以为二哥在说疯话。
“嘿嘿,好狡猾的狐狸,叛徒,内奸,千万万剐的!”看完信,特派员激动得脸都扭曲了,暴跳如雷,他真正地发怒了,“你写信告发老子,在张主[xi]面前编造罪行谋害我,想置我于死地,嘿嘿,老子跟你个没完!公报私仇,公报私仇,你这个真正的美女蛇,绑了他,把这个狗日的砍掉!······”
哈哈!哈哈哈!······一串惨淡而又淋漓的长啸,来局长来秀才霍地一下蹦跳起来,苍白的脸上炸开一朵昏红的血花。
“放开他们,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去死!”
“你这个背后放黑枪的小人,现在该认命了吧!”
“哈哈,你这愚蠢的混蛋,知道我这文弱书生的厉害吧!”
咚!一拳擂过去,特派员象气昏的猛虎,挺着胸来秀才接住了特派员的重生一击。
“好小子,你还硬!放开他们,开斩!”
哈哈!哈哈哈!······开怀爽朗的大笑声中,来秀才向断头台跨去。那样子好像是凯旋而归的勇士,而根本不是去死。
两把雪亮阴森渗骨的砍刀慢慢地升上了半空,就在人们埋头闭眼的同时,“中国共[chan*]党万岁!”的一声霹雷合着噗的一声轰响,天空又升起一片红彤彤彩云。
“秀才,秀······”
声声撕裂喉咙的惨呼声中,海菊拖着染红的下身向笔挻挻横躺的来秀才爬去······
哇!一声婴儿的呜啼从另外一个世界走来,一个新的生命自血水间喷薄而出。
捧起婴儿,来山雀站成一座深沉起伏而又庄重的大山。
十六
从震惊颤栗中平静下来,咬住心酸噙住泪泉,来顺拿抖动的手用虔诚的心自娘身旁的竹篮中取出香柱草纸,向漾在乳白晨雾中的二十二株苍松蹒跚而去。
火舌舔着大山的柴气自草纸间勃然而起,二十二堆火纸呼啸着炸开一束束鲜红的花,二十二柱香头上盘旋缭绕出层层圈圈发紫的青烟,向碧蓝的天际长腾扩散。
嘣咚声里,来顺双膝着地俯下头,磕响了二十二个重重的悼念与敬意。
轻风中,看着那飘飘洒洒向四处飞舞的纸灰,来顺仿佛听到自大山的深处奏响一支雄浑而又粗犷的交响乐。在乐曲中来顺搀扶着娘还有爹,向古老而又鲜明的黑土堡走去。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6 21:00: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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