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撤队的风雨
1976年深冬的一个黎明,魏寻芳急急忙地将蚊帐和被子打成背包的形状,然后再收拾毛巾、口盅、牙刷和肥皂,并把它们放进提桶里,再将一些书和文件塞进帆布挎包。拿来前一天准备好的挑担用的木棍,把背包固定在木棍的一端,提桶和挎包固定在另一端,刚好成为为一个挑子。魏寻芳试挑了一下,觉得稳当了,就把子暂时放在空床上,准备离开在这寄宿了四个月的东家。
行装整束停当后,魏寻芳就叫起东家来:“大娘,你起床吧,给我煮些早饭啊,今天我九点一定要赶到北牙公社与全体宣传队员会合,十一点准时上车往宜山县城。”只听得东家大娘和大伯“晰晰索索”的起床声。黎明十分宁静,听得大娘对大伯说:“小魏住咱们这几个月了,也没吃上几顿象样的饭菜,如今他真的要回去了,煮点好吃的吧。”大伯低声道:“切些腊肉煮蒜苗吧。”火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声音。
门被敲响,一句清脆的女声:“小魏,要不要我帮助你打背包呢?”魏寻芳急去开门,让住在隔壁家的林敏倩进来,与他一同坐在床沿上说话。
“小魏,你们真好,这就回校了,我们林业局的同志还要在这里呆半年呢。想我们这批"三分之一工作"宣传队,大半人是你们西江大学的,你们回去了,力量就少一半了。”
“小林,不要这么说,你们从机关来的,工作经验丰富,我们怎敢与你们比拟呢?”
“得了吧,小魏,别谦虚了,想当初宣传队总部把我们俩安排在这个桥墩生产队,这里的社教工作只有我们俩负责,这几个月来,好多事情是你拿的主意,今你回去了,我心中空捞捞的,好象少了一条臂膀似的。”
“小林,别说了,我们在一起工作这段时间,你多方关照我,说实话,真的要离开这里了,真有些舍不得呢。”
“小魏,天下着雨呢,要么拿我的雨伞去吧,我送你出村口好吗?”
“不了,我一去不再来了,我怎么还你的雨伞呢?”
“这雨伞我送给你吧。”她的这一句是少有的小声。
“谢谢你了,你还要在这用它半年呢,我有草帽的。”
正说话间,大伯大娘喊吃早饭了,他们请林敏倩和魏寻芳一同吃,可是小林自觉地走开了。因为在那粮食定量的年代,宣传队有纪律,不能随便越户吃饭的,魏寻芳也就不留她了。魏寻芳端起饭碗,目送她出门的身影。她高挑苗条的身材,梳一头短发,穿着整齐干净,她象弱柳拂风一样地走出门去。魏寻芳茫然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寒冬的毛毛细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泥泞的山村小道,滑溜滑溜的。魏寻芳穿起学校统一发给的臃肿的棉袄,挑着担子,戴着草帽,离开了东家,他在风雨中前进,向北牙公社走去。魏寻芳出门的时候,风雨更大了。
魏寻芳走出村子,他老是回头望望林敏倩东家的那个屋子,回想这几个月来他和她一起工作的日子。他们风里同来、雨里同去,同出早工、同行夜路,同甘苦、共患难。林敏倩的年龄比魏寻芳大一岁左右,她象姐姐一样,常关心着他。魏寻芳是家中的长子,长大到现在,从没得到过女性的关照,这几个月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关注着他。想到此,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心中荡漾。
魏寻芳在风雨中一边走,一边遐想过去的事情,将到大安大队部的时候,猛的一阵风刮来,他的担子一阵剧烈的摇晃,他忽然觉得天地颠倒,“扑嗒”一声摔倒在地,担子一下子拽飞了,提桶里的东西散落在泥泞里,背包滚到水沟边,差点儿掉进水里去。魏寻芳委曲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身上的斑斑泥污,行李撒了一地,风雨之中,一时不知怎样收拾才好,魏寻芳真想哭。
魏寻芳镇静了一下,他告诉自己,遇事要冷静思考、耐心处理,排除万难,坚持下去。他收了行李,在水沟边拔了一把草,醮着水把身上的污泥一点一点地擦净,棉衣的外套几乎都湿了。魏寻芳重新整理停当之后,又挑起担子,艰难地向北牙公社走去。风还是不止地吹,雨还是不停地下。当魏寻芳走到北牙公社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同学们都到齐了,他们看到魏寻芳一身的狼狈相,都想痛快地取笑他一番,但他们知道魏寻芳是不堪忍受别人取笑的脾气,都强忍住了。
午餐过后,魏寻芳和全体同学们把行李堆在客车顶上,一同上了车,向宜山县城进发。当他们到达县城时,已经黄昏了,他们被安排在“工农兵旅社”住宿。
那个旅社很简陋,设施很不全,每两个人一个床位。安排给魏寻芳和另一个同学的床铺还跟别人的不一样,床头被一方形的大砖柱占了一尺多的空间,这对于伸腿大为有碍。魏寻芳不悦,向服务员要求调换。服务员沉着脸问:“有什么理由要调换呢?”魏寻芳坚决地回答说:“我和潘国强同志都是高大的人,我们其中一个睡下怎么伸腿啊?”服务员一脸不高兴地说:“要说高大,你的同学还免强算得,我看你就不怎么高大的!再说你让我们换给谁呢?将就吧,我们的条件就这样了。”魏寻芳被抢白了一番,心中好不是滋味。魏寻芳一直自以为长的高大,第一次听到服务员说并不高大,自尊心一下子减弱了很多,觉得很受委曲。
第二天吃早餐时,领队的老师宣布:根据学校的指示,学校已经放假了,家在附近县的同学,可以就近回家,下学期按时回校,拿车票到学校报销即可。听到这个决定,魏寻芳心中高兴极了。他们几个安化县的同学,一同买了宜山至安化的汽车票。等到了中午,他们上了回安化县的客车。
二、龙湾河奇遇
从宜山县通往安化县的公路,很窄小,地形很复杂,公路沿着龙湾河岸,弯弯曲曲。汽车缓慢地开着,车内一片嘈杂的说话声。魏寻芳靠窗坐着,透过窗玻,信目望着匆匆后退的荒山野岭,闲观公路两旁的杂木荆棘,心中引发阵阵的回忆。几个月来的“社教”经历,象一幕幕电影镜头,漫无头绪地向脑海袭来,魏寻芳脸上的表情不时的变换着。
魏寻芳正沉浸在深沉的回忆之中,不觉得汽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一个路边的小站。凑巧的是魏寻芳邻坐的一位旅客下车了,却上来一位姑娘。只见那姑娘,高约一米六七,头发乌黑发亮,二十岁上下,满脸绯红,两片薄而朱红的嘴唇,洁白平齐的牙齿,从口和鼻中冒出丝丝热气来。她长而稍浓的眉毛,睫毛下闪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鼻子长而正直,轮廓分明。她身材匀称,不胖不瘦,身穿紫红色外套,敞开衣扣,里面露出深蓝色的毛线衣来。她穿着质地较厚的黑色裤子,裤子十分合体,象是量身定做的。米黄色的袜子包着小巧的脚穿进漆黑的皮鞋中,配合得非常赏心悦目。她的穿着,在当时来说是很讲究和有品位的了,加上天生丽质,楚楚动人,显得十分的青春亮丽。姑娘上得车来,车上所有的人一齐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她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下车中坐位的情况后,很老练地坐在魏寻芳身边的空位上。魏寻芳与她相邻而坐,他自己看看他那暗淡、陈旧、臃肿又不太干净的棉袄,几天没洗的头发,自觉得相形见拙,有些自卑感。魏寻芳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不敢转头看她,更不敢主动跟她说话。她坐定后,用十分婉啭动听的声音向他打招呼:“同志!你是从宜山过来的吧?”魏寻芳有些腼腆地答道:“是啊,你是到哪儿下车的呢?”姑娘娓娓地说:“我是去姑妈家回来的,我姑妈家住在后面一点的山村里,我的家住在龙湾公社,龙湾大队,龙湾生产队,是龙湾河边的小村庄里。你呢?你要到哪儿去呢?”
“我是西江大学的,五月份我们学校数理化七四级联同省林业局的同志,到宜山县北牙公社搞社教,昨天结束。我们放假了,回家准备过年的。”魏寻芳见她并不讨厌和嫌忌他,就放开胆量与她搭讪起来。
“呵呵,你是大学生啊,了不得啊!真羡慕你啊!”她有些脸红。
“这没什么啊!这车里还有我的两个同学呢!”魏寻芳指了指前后座位的同学,并向她作了介绍。那两个同学也都配合地点头示意。由于他们的座位离魏寻芳远些,他们没有与她继续聊天的机会。
“嗬!你们为什么都穿一样的衣服呢?”从她的神态里,看得出她有些取笑的意思。
“是学校统一发的下乡棉衣”魏寻芳急忙解释道。
“你们还要读几年才毕业呢?”她在找新的话题。
“还要读一年半呢!对了,你书读到哪里了?”
“我嘛,74年高中毕业,现在是‘回乡知识青年’呗,我现在生产队与社员‘战天斗地’、‘在农村干革命’呢!”她言语间似乎有些伤感。她停顿了一下,整理整理她那乌黑飘柔的短发,然后问魏寻芳:“你是学哪种专业的呢?”
“我是学物理的,那两位是学化学的。”
“啊!你们真好运气,能读大学,还学好的专业,人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啊!”
“哎!那是旧观念了,只要有忠于党和毛主[xi]的一颗红心,在那里都可以发光发热,为党干革命的。”魏寻芳有些自豪感。姑娘听到这,沉默不语了。魏寻芳为了打破僵局,有些冒昧地问:“你贵姓?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潘,叫潘竹苑,你呢?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魏寻芳。”
“好的,大学生,我也是喜欢物理学的,可有许多问题我问老师也不得明白,以后我想多多向你请教,你能帮助我吗?”她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盯着魏寻芳,好象小孩向妈妈乞求一样,魏寻芳顿时产生一缕怜惜之心。
“当然可以啊!尽我所能吧。”魏寻芳不知哪来的勇气,大胆地问:“你今年多大啦?”
“我今年十九啦。”姑娘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晕。
“哦!我今年二十一啦!”魏寻芳也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
“今后我们能经常通信吗?我有许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呢!”
“当然可以,请教我不敢当,当然,如果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可以先问别人,然后再回答你的;哎!请把你的通信地址写给我吧。”
姑娘从小包包里掏出水笔,把她的通信地址写给了魏寻芳,并说:“我的字写得很差劲的。”
魏寻芳看了一下说:“笔迹很娟秀哩。”姑娘一阵脸红,有些调皮的说:“就你夸我”,她的脸更红了,说着,她稍微理了理头发,整了整手包,然后站了起来说:“记住了哦,给我写信,我家到了,我要下车了。”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姑娘离开了座位,回转身来,伸出柔软的手。魏寻芳立即伸手过去与她握了一下手。“再见了!”姑娘的声音充满了友爱之情,魏寻芳体会得到她心里深藏着的情意。
“再见!”魏寻芳的声音饱含着依依惜别的感情。他目送着她下车,心中泛起一丝离愁别绪来。
车又启动了,隆隆的马达声振动他的心扉,车缓缓地驶离了路口,姑娘站在那儿向他招手,他也回头向她招手。
车无情地开走了,好在这段公路是盘山的,魏寻芳还能远远地望着她。姑娘慢慢地走下河边的小道,象一朵美丽的彩云,飘向龙湾河岸边的小村庄。魏寻芳心中生起无名的愁绪:姑娘啊!你的家住在那个小村庄中的哪一座屋子呢?
三、蝶飞缥缈
1977年的春天,新的学期开始了。魏寻芳回到学校,心里常常想着龙湾河岸边的小村庄,想着如花似玉的潘竹苑,几番想提笔写信,又感到有些唐突。从小到现在,他没见过恋爱信,更没有机会写过。如今他要尝试给姑娘写信,他既怕姑娘反感和厌恶,又怕不能表明自己的心迹。说些什么呢?怎样说呢?他犹豫不决。一天中午,他终于耐不住了,便躲到校园内僻静的“听松轩”,伏在石桌上,给潘竹苑写起信来:
“小潘,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魏寻芳,就是那天龙湾河畔汽车上与你坐在一起的。春节过得好吗?自从那天我们相识之后,你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时时记在心里,难以忘怀,……”
信写好后,他心中一阵激动,真想那信马上能够飞到龙湾河畔的小村庄,飞到她那纤柔的玉手里。心想,当她读了他的信之后,会明白他的一片爱慕之情,说不定那另外的一颗心,与他的那颗心会同步地跳动呢。他想,果真如此,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想到此,他急急地跑到校门外的邮政局,将那封信小心地送进邮箱里,然后带着纷纷的幻想,带着丝丝的愉快,回到了宿舍。
一天,两天,三天……,盼了半个月,总收不到小潘的回信。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她收不到那封信?他想,也许他的第一封信就写的太直白了,引起她的反感;也许她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也许……。魏寻芳做了种种猜测,心中总是不得安宁。
正当他忍耐不住,要写第二封信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了小潘的回信。魏寻芳迫不及待地打开,绢秀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寻芳,你好!我想你一定等着我的回信,直到今天,你生气了吧。我迟迟回信是有原因的,一是我父母说,那是不可能的事;二是我父母说由于地位的差别,将来是不可能在一起工作的,他们不愿意看到牛郎织女;三是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父母叫我一心一意地复习功课,准备应考,不能分心。但是,每当我想起当初车上偶然相遇的情景,我就知道你的心。说实话,那天在车上,你和你的同学穿着土里土气的旧棉衣,我着实看不上眼的,但稍稍留意,我就发现那旧棉衣掩盖不住你的智慧和豪气,掩盖不住你的气质,所以一种好感就在我的心中留住了……”
魏寻芳第一次读到这样充满感情的信,心中燃起炽热的火焰,他觉得她很可能就是他将来人生的伴侣。想到此,他立即给潘竹苑又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他把潘竹苑比作天仙,比作花朵,并直接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慕。
不久,魏寻芳正常的收到了潘竹苑的回信。这次他收到信后却不忙打开,他先将信放在鼻孔下闻了又闻,觉得信封透出一股清香,好象是洒过香水一般。他慢慢欣赏着信封上端庄秀丽的笔迹,好象一笔一画都是属于自己的。特别令他兴奋不已的是,那个印有淡蓝色纹饰的信封的左下角,印着两只互相缠绕的蝴蝶,一只蓝的,一只白的。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形态生动,寓义深长。魏寻芳心想,这个信封太珍贵了:如果是她特意挑选使用这样的信封,说明她用意之深;如果她是随意使用的,那就是上天的暗示,暗示他与她是“梁祝之缘”。想到此,魏寻芳又沉浸在幸福的遐思之中。当他打开信封看信时,字里行间自然是充满了爱的消息。
潘竹苑的第三封信,除了情心流露之外,还有一段求助的话:“寻芳,你能帮助我吗?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想考大学,我的父母也特别希望我能考上。听说省城有一本《1997年高考复习提纲》出售,非常难买得到,我们这里是没有卖的,我迫切需要这本书,相信你一定能够帮我弄到的。如果我真能考上大学,那么我就有机会跟你在一起工作,我们将幸福一生的。切记!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我弄到这本书啊!我太需要它了!”
魏寻芳读到这段话,感到责任不小,压力也不小。他决心一定要弄到这本书。他走遍了南宁市所有的书店,到处寻访那本书。有的店员说根本没有这本书,有的说没有货了,有的说这种书一般不发行,有的说好象听说过,但没见过。魏寻芳在市里踏破铁鞋,搜寻了好几天,终是一无所获,他是既失望又着急啊!
过了几天,一个消息使他兴奋不已,说是学校附近的西江书店有这种书卖,有同学买到了。魏寻芳拔腿就往西江书店跑去,远远地望见,那里人山人海,闹哄哄的。魏寻芳奔到了那里,立即加入排队的行列。那里有四个纵队,由于大家都急切要买到那本书,所以喧闹不止,秩序混乱。那四个长队,象四条龙,龙身和龙尾不断地摇来摆去的。魏寻芳夹在队伍里几个女同学当中,由于人们拥来挤去,他的身体前后都沾上了女同学的香汗,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和许多同学正在辛辛苦苦地排着队,突然,人群象爆炸一样地四散开去,大家发出声声叹息:“书卖完了!没有了!”书卖完了,这对魏寻芳来说,有如当头一棒的痛苦。
魏寻芳不知道该怎样给潘竹苑回信,他一直拖了两个星期。本来他希望过些日子能弄到那本书,可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怏怏不幸地给潘竹苑复信,陈述了寻书的艰辛和弄不到书的苦恼。寻芳当时还没有经验,说话和写信都很直,他在信中写了不该写的一句:“虽然我买不到那本书给你,我相信,凭你的聪明灵利,你也一定能够考上大学的,决不因为我弄不到那本书而使你考不上大学的。”
过了好多天,魏寻芳才收到了潘竹苑的回信。魏寻芳没有想到,那竟是潘竹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有一段:“你真令我失望,你在那么大的城市里,竟然买不到一本书,而人家却买到了,可见你对我的事的用心和你的办事能力的程度。多谢你的忠告,决不因为你弄不到那本书而使我考不上大学的。”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6 17:10:1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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