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走的静静悄悄。十几天前我还专门去看望过他，当时他已经有些不好了，不过看他的精神还不错，没有想到竟然就几天的功夫，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是早晨听另外的一个战友打电话来说的，而且说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走的，因为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我当时听了眼泪就流了出来，怎么会是这样呢？刚过中年，刚走到人生的精彩之时，他怎么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知道他一定是带着许多的不情愿，一定是带着许多的遗憾走的。

我们是战友，一年从家乡入伍的，而且也同在一个部队；那时侯他看去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对未来是那么的充满幢景；当时在部队，我们经常在一起；特别是到了周末，他总是要提个烧鸡弄瓶二锅头和我海阔天空一回。他酒量很好，心情好的时候，他一个人也能整上一瓶酒。不过那时侯部队和现在有些不一样，对我们要求的是比较严格的，通常是不允许喝酒的，更不要说喝醉酒了。所以虽说我们常在一起喝酒，但是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一回喝过了量。

在部队，他是全团有名的训练标兵，在好多回大比武中都是力拔头城；特别是他那在夜间的射击更是一绝；记得有一回我们在靶场进行训练，到实弹射击的时候，他跑到我跟前说：“咱们比一下，这回看谁是最好的。”要知道，在射击这个单项上，我因为是一名狙击手，平日里训练就多，所以还从来没有输过给他。今天他竟然提出来要和我比试，自然我也不会放弃；那时侯和现在不一样，那时的心气高得不得了；我听他这么一说，挥了挥拳头：

“那就比比看。”

当时我们是进行了卧姿，跪姿和站姿射击，每一个环节十法子弹，结果比试下来我竟然少了他两环；记得他是二百九十六环，而我得了二百九十四环。按说我们的成绩都是一流的成绩，都得到了首长的嘉奖；不过就是因为差了两环，我的心里总就不是个滋味。不过那时他可是自豪的了不得，因为在我们家乡的那拨战友中，他终于独树一帜了。就在那天晚上，他又拿着酒来找我，不过当时我没有喝，可是他当着我的面一下子把一瓶二锅头全部灌进了肚子里，也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回到连队就醉了，而且醉的很厉害；为了这个，他还背上了一个处分。

我一直为这件事情感到后悔，一直觉得很是有些对不起他；不就是一次比试，不就是差了两环吗，有什么呀！要是放在我今天的心态，别说是两环，就是差上一百环又能怎么样；只是在当时不行，觉得做为一名军人，我不能输给任何人。其实现在想来自己也真是太天真了；为什么不能输呢？战友为什么就不能赢呢？如果放到现在，我会觉得，学会输那才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如果光能赢，那么也许你能赢了世界，但是一定会输掉自我。

后来由于大家共知的原因，我们部队开拔去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在那里我们呆了半年的时间；对于战争我不想在多说什么，但是在那亚热带地区，我们这些从北方来的战士都很难适应；整天蹲在猫耳洞里，有些战士的身上都已经腐烂了。记得我们也参加过几次战斗；听说是为了拿下什么高地，我的那位赢了我两环的战友自告奋勇前去，结果被地雷炸伤了左腿，被送到后方的时候，腿已经保不住了；等我们离开战场的时候，他比我们早两个月回到了部队。

在部队的那段日子里，我们见面很少，因为他整日总是很忙碌；好象天天都要到地方上去作报告。那一段时间，我们成了时代最可爱的人；他也成了最可爱的人中的佼佼者；为了一条腿，他最后荣立了二等功。他是早我一年退伍回到家乡；当时国家的政策还是很优厚的，他被安排在了当时县里最好的工厂去上班。我当时在部队多服役了一年，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家工厂当了保卫科长。

我要回家，提前给他写了封信，当时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他；结果他给我回信说要为我接风；说有机会一定让我把那两环赢回去。回到家，他和几个战友在当时县里最好的政府招待所饭厅里接待了我，那一天我们没有和二锅头，我们要了几瓶家乡的杜康酒；结果好象大家都喝的有些过量，特别是我，最后是怎么回的家，我是全然的不知道。

那时侯我们当兵的人比今天的战士还是要好一些；当年去当兵，报了名，体检了身体就可以走了，现在不行，现在城镇兵不花钱是走不了的；因为现在当兵说是回来给安排工作，可是自己不跑，不拉关系，几年安排不了的也是大有人在。可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我回到地方也就去民政部门报了个到，人家征求了我的意见，问我想到哪里去工作；我说了自己的愿望，结果人家也就满足了我的愿望；我被安排在县委宣传部上班；具体的工作是做新闻宣传。

当时战友们还都不很明白，觉得我不应该去那样的清水衙门；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八块五毛钱；不过我喜欢文字，喜欢和文字打交道；虽说当时在工作的战友中间，我的收入恐怕是最低的了，不过由于自己的爱好，所以就遮掩了一切，在那些年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人了。

记得有一天，他给我打来个电话，说是县上来了一批天南海北的姑娘，都是冲着我们这些最可爱的人来的；县上要组织搞一个联宜活动，问我去不去，末了他还说了一句，这回你可不要咱输给我了，要再输了，那可是把人生的另一半输掉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不过我没有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爱情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寻觅呢；难道说我们这些时代最可爱的人只能在可爱的环境中寻觅人生的幸福不成。

后来他还真的相中了一位姑娘，是海南岛的，姑娘十八岁，长的很漂亮；记得有一天他把姑娘带到我们家专门让我欣赏；看他当时的样子还真的是幸福的不得了。当时我们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我还真的有点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好象没有过几天，他们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去，到不是我不想去，而是他的婚礼那时是有意义的，去的全是县上的领导，我去了真的还没有地方呆。

婚后有一段时间他们很幸福，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孩子；不过后来听说他们感情不是很好，经常闹别扭；好象有一回他们还大打出手，结果是弄得是两败俱伤；媳妇住了院，他的那只从上海专门配置的假肢也被妻子扔进火炉中化成了灰烬。当时我听说了去看他，他正一个人在给自己煮面条吃，看他缺了一条腿的样子，还真的让人心里生酸。

“你们是怎么啦？一直不是都挺好的嘛，怎么说闹腾就闹腾起来了呢。”我问。

“你不知道，她……”战友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了几说，最终也还是没有说出来。

“人家那么远来嫁给你，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体谅人家，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一切已经是这样了，你就应该……”忽然我觉得自己好象说的也有点多了。

那一次见面我感到了战友有了什么心思，和过去的他可是一点也不一样。时间过的飞快，眨眼就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全国的经济在谁也说不清楚的变化中生出了许多听说都是成果的新鲜事物。战友在的那个工厂也在一夜之间成了股份制，而且私有化了；他的保卫科长也当不了了，最后也只能回家。原先县上还说给他妻子安排工作，可是说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是没有安排；突然间一家人没有了收入，一个月只能凭借战友那不到三百块钱的抚恤金生活度日。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相互之间联系的少了；不过有一回我在医院遇上了他，说自己被截了的那条残腿总是出问题，而且经常就感染了。当时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假肢的原因；他说有可能；说现在用的假肢是县上给做的，一千多块钱；如果用上海的假肢需要一万多块钱；可他现在经济困难，只能这样了。

“那你没有去找政府？”我说：“难道他们不管，你可是有功于我们这个社会；难道说……”

“一切都过去了，我能去找谁，现在的社会不就是一个自己管自己的社会吗；我要不是少了这条腿，我什么不能做。”

从那以后我又是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他，只是在两千年的第一年的春节前我在街道上看到了他和妻子正在摆摊卖年货。我走过去他看见了我：“呵呵，局长大人还上街呀，看看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什么，尽管拿。”

“你这是……”

“自力更生嘛！不过我的这些年货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绝对没有假冒产品。”战友的脸色很不好，我看了一眼他妻子，原先那种漂亮的韵味已经荡然无存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我问。

“他身体一直不好，腿总是有渗出液，大夫说需要抓紧治疗，可是他……”他妻子看来也是对他不满意。

“别听她说，女人家知道什么，就我这身体，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有事又能怎么样；先过好现在的每一天。要过年了，你把年货准备好了没有。”

“我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对了，你有什么困难就给我说，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不需要，我现在过的不是挺好的吗。”战友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我本来想给他说让不要在街上摆摊了，他的这些年货我们单位全要了；可是我又怕他不肯接受，因为对于他我是太了解了。后来我安排单位的同志把他的年货全部买了回来，给大家分了。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他。

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假肢都不能再用了；而且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总是无端的打骂妻子，最后妻子带着孩子也离开了他回海南岛去了。本来他和父母是住在一起的，可他不愿意拖累父母，自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前不久我去看他，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小火炉，他是自己给自己做饭吃。我去时他好象正在发烧，我劝他去医院看看，可他说：“不用了，这些年一直都这样，过几天就会好的。”我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给他留下了一千块钱就走了……

谁想到他……

听到这个消息，我赶忙前去，当时已经有几个战友脸上挂着泪花在那里了；大家看我来了，就把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就是我给他的那一千块钱，纸上还写了这么几句话：“老战友，谢谢你了，有你和大家的关心我知足了，钱我不能要，因为你那钱也是血汗钱，也来的不容易。我爱你和大家，舍不得你和大家……”我看不下去了，双眼模糊起来，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

我走到战友身边，给他严肃的行了一个军礼，因为部队的那段生活不光留给了他，同时也留给了我。听说县上民政部门给送来了衣服，不过我知道战友的心，于是我没有让战友穿那套毛料做的衣服，而是回家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一套新军装和领章帽徽拿来，和几个战友亲自为他穿上……

我知道，战友会高兴的，因为他是穿着军装离开这个世界，他是在战友们的护送下走向天国……

战友！我还想给你再敬一个礼！就是我们军人的那种！！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1-25 13:52:1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