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起你问我的关于纳兰容若的问题，又已经是深夜了。

其实惭愧得很。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知道有个纳兰容若，还是迷武侠小说读了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之后，那里面引了几首纳兰词，读了觉得很切合小说的情境，过后也就忘了，对于纳兰这个人倒是有些印象；第二次接触纳兰，好像是两年前，一位就读于中山大学的学生回来看我，带来一件小礼物，就是一本纳兰词集。当时也未在意，随手搁在了书架上。

看了你的信，猛想起有清一代，诗坛词坛上可以圈点的人物并没有几个，纳兰这个翩翩贵公子倒还是个特出之人。然而，真正触动我的，是你用以概括纳兰词特色的“盛世悲歌”这几个字。

我就想，在文人笔下，“末（乱）世哀音”见惯不怪，但“盛世悲歌”这几个字一摆出来，就有些刺眼。其实细想想，这个世界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盛世升平只属于一少部分人，多数人呢，要么因清醒而忧，要么因生计而忧。那么自有人以来，悲歌不断也就不奇怪了。

此时，窗外夜凉如水，月华似练。我点上一支烟，想着你和你的问题。我好像隐约听到了自古以来就在这月夜里飘荡着的，那些哀凄的歌吟，那些苍凉的叹息。

（一）

第一个踏月色而来的，是张若虚。他的脚步声如江中的水流，缓慢而悠长。

这个季节，云是淡的，风是轻的，水是暖的。江边花木葱茏，一团团，一簇簇，月色朦胧里，烟气氤氲中，安详似一场好梦。天地间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如这刚刚蓬勃起来的大唐江山。

我们姑且假设，此时，他是从一场宴会里溜出来的。就在对岸，或许，就在背后，华屋高耸，无数的大红灯笼辉映着朗朗乾坤；屋内乐声悠扬，舞袖飘飘，歌女如花，装点这清平世界；权贵满座，名士云集，让人末饮先醉的酒香使空气变得浓稠，红烛映照下琥珀琼浆的斑斓让人目炫。

他因是所谓“吴中名士”而被邀请。他心里明白，除了几句诗文，自己一无所有。就像这宴会是升平世界的点缀一样，他只不过是这场宴会的点缀。

席间，只有他闷头独饮。有一个声音固执地在他心中响着，呼唤他离开眼前的一切。于是，在满堂夜光杯推来碰去，葡萄美酒洒得满桌满地时，他悄然地走了，走向江天一色纤尘不染的空阔世界。

凉风扑面，让他头脑清醒；然而，迎面撞来的，是悠悠无尽的江流，浩渺无边的天宇，是自有盘古以来就孤独在那儿的月轮。天，有多大？那轮孤月，什么时候就悬在了天际？这天地间的日子，到底有没有一个尽头？没有人知道。而一个人一生的长度，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短短的几十年啊，竟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那么多的蝇营狗苟，那么多的明争暗斗。那些美丽，却总是惹人伤心，总如碣石潇湘般天遥地远，总如梦里的闲潭落花样不可触及。人啊人，赤条条来这世上走一遭，你到底想带走些什么？

他幼稚如孩童，迷醉如疯汉，不停地向着令人敬畏的上苍叩问。假如此刻，有一个人从那酒香浓稠笑靥生春的华屋走出，他的神态模样，定是很可笑也很可怜了。但是，没有。哪怕是一个骂他愚蠢笑他幼稚的人也没有。江天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喟然长叹。那叹息声让江流两岸的一切，都凄迷起来，萧索起来。

（二）

几乎和张若虚同一时期，在遥远的北方，胡天苍凉，塞草枯黄，蓟北楼高耸入千里长云，一个书生缓步登楼。他满脸征尘，神情疲倦落寞，呼号的风将他被黄沙洞穿多处的袍袖鼓荡起来，如战旗样猎猎作响。

这个书生，就是名震当时的陈子昂。

然而，此时的陈子昂只不过是一个兵曹，地位和一个普通士兵相去并不太远。对于眼前这场战争，他有他的想法，但没有人理解。在别人眼中，大周国运有如高悬中天的太阳，一个对英明神武的女皇的赫赫武功说不的人，不是白痴就是疯子；对连战皆败的局势，他有挽救的韬略，可是，没有人听他的。或许，在别人看来，堂堂大周王爷面前，你陈子昂有几多聪明？今天说三明天道四，要是不废黜了你，那才是没有天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美好与真理怎么就那么脆弱，而丑恶与谬误总是连连得手。他愤懑，继而无奈。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是啊，这天地间的一切，就如眼前，秋天到了，所有的草木芳华都将无可奈何地枯萎凋零，一朵花能把那可怜的一丝儿美丽支撑多久？

蓟北楼头，极目处尽是空旷与渺远，黄沙之外还是黄沙，荒原之外，仍旧还是荒原。他在想，百年的百年之前，或者，百年的百年之后，我陈子昂可有一个半个知音？可是啊，前生没有留下一丝记忆的痕迹，而来世终属渺茫。

寂寞，有如远古洪荒，从四面八方向他围堵过来。

千里长云裂开一丝缝隙，暗淡的天光映着他脸颊上的泪水，闪亮了一瞬，即被从荒原深处席卷而来的风吹干，凝成两道褐黄的印痕。

那两道泪痕，一直蜿蜒到现在。

（三）

南海，在大多数身处中原的大唐人而言，怕是连梦游也难以到达的神秘地方。谁曾想到，她那共长天一色的波涛，却收容了一个年轻才俊的绝代风华，和他孤苦飘泊的诗魂。

他是王勃，一位曾引无数文人折腰的艺术天才。

曾几何时，年少得意的王勃，完全可以依附权贵而官运通达。可事情往往又出人意表，噩运的降临极富戏剧性，甚至带有几分滑稽和荒唐。原本纯粹为游戏之作的一篇《檄英王鸡》，不想竟触了龙颜，皇帝天威一怒，有着让人双眼发红的锦绣前程的少年公子，只好一路栖惶地越大巴走栈道，到蜀中朋友家窝着，好多年除了啃书本唱和诗文，什么都不敢想了。

其实，稍想想，事情的破绽是很明显的。唐高宗不算是昏君，他真的有闲心为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游戏之作而龙颜一怒？也许，《檄英王鸡》他是看过的，说不定还赞赏了一番：游戏文字而有如此文采，不愧是神童！可是，当有人对他说，王勃此文别有用心，意在挑动诸王争斗，他就不能不悚然惊惧了。一个王勃什么也不是，而诸王要真斗将起来，岂不要摇动李唐江山？那就是天大的事了。于是，唐高宗只好把王勃赶出沛王府。

小小王勃真有那么大的能量么？这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檄英王鸡》没有什么用心，倒是那些有意扇动天威的人才是处心积虑。谁叫你王勃如此耀眼？谁叫你把别人一个个比得那么寒伧？把一个杰出的人整得灰溜溜倒地，是庸人最得意的发泄；哪怕是在他倒地后，能够踢上一脚，吐一口唾沫，也是一种痛快。

或者是少年盛气无法泯灭，寂寞终难忍受；也许是那些圣贤的教诲又在心头活动。总之，几年之后，王勃走出蜀中，又踏上仕途，去虢州做了个小小的参军。没曾想，这一去竟惹上人命官司，差点连命都没了。这场官司也很蹊跷。史料上语焉不详欲说还休的记载，让人怎么也想不出王勃要去杀人的理由。《旧唐书》说此事是因王勃情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想是稍稍触到了问题的实质。这总让现在的人们想到长辈们那些夹着尾巴做人的教诲，可是，王勃绝对做不到。

这一次，老天爷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王勃还不能死。虽然安排他到人世走一遭的时间不多，但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终于，不久之后，赣江之畔，滕王阁上，涉世未久却已饱经磨难的王勃，面对自古以来就伟丽的江南山水，在无数人的惊愕和唏嘘中，放声一哭。

是的，哭，也要哭个文采斐然；哭，也要哭个惊天动地。这才是王勃。

哭过之后，王勃继续去走他寂寞的路，依然孤凄地一路南行。

终于，踏上南海了。那极目无际的海水，干干净净地蓝着，梦境一样蓝着。他想，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归宿。

大唐的升平盛世，也会有风狂雨骤，也会有万丈波澜。

（四）

公元一千零七十四年，宋神宗熙宁七年，正当升平盛世的宋王朝出了一件不算太大，但也绝不算小的事。

时值王安石厉行革新，实施新法。顺便说一句，王安石此人绝不像现在有些人说的那么坏，新法也不是如现在有些人贬的那样一无是处，只是中国的既得利益群体历来都不好对付。你要改动点什么，总得拿血来换。朝堂上血腥弥漫，小老百姓也跟着遭祸。王安石新法实施的结果也是这样，一些地方黎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时，出来一个叫郑侠的人，他把所见百姓惨状一一用画笔描下，成了一幅《流民图》，献与神宗皇帝。图上所画都是事实，但艺术笔法不免夸张一些，满纸哀鸿，遍地凄惨，让人不忍卒视。这一下郑侠闯了大祸，自己完蛋，还累了一大群无辜的人跟着受牢狱之灾。

在受牵连的人中，有一个虽负盛名，但在当时政坛上全无地位的人，他是晏几道。

伤心词人晏几道的伤心当然不是从此事开始，但无端飞来的这场灾祸，又在他敏感的心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是确定无疑的了。

少年锦晏几道衣玉食，整日逍遥，又不谙世事。宴府门高，常是朝中权贵云集之所，晏氏父子二人又极负才名，晏几道年少轻狂眼高于顶也就不是什么怪事。如今稀里糊涂地蹲进监牢，有苦无人诉，有冤无处申，心中的那分委屈和凄苦可想而知。

晏几道出狱后，晏府往日的熙攘不再，门庭冷落，鞍马全无。孤高的晏几道干脆关起门来，自己少出去，来人也不见，就连名满天下心地善良的苏轼来了也不见。他整天独立在自己的园子里，看花开了又落下，看燕子飞来了又飞去；整日地回想着能带给他温馨的往日冶游与赠答，咀嚼着眼前的冷暖与炎凉。

除了填几首小令诉诉凄苦发发牢骚，晏几道什么也不会做。老爷子留下的资财一天一天地消耗完了，他又不愿践诸贵之门，到后来连衣食也难以为继。不得已，只好出去做官，职位也很低，一是“监颍昌府许田镇”，一是“开封府推官”。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在官场肯定不会开心，几年后他又回到了京城老家，晚景更为凄凉。

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几个人。一个是陶朱公范蠡，一个是陶潜，还有一个是杜甫。

范蠡应是中国古代文人中活得最为洒脱的一个，也是值得现在的书生们好好品味的一个。功成了，身退了，和西施泛舟江湖，一派自在风范。更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做起生意来，并做得有声有色，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山水、江山、美人和穿衣吃饭，在他那里，似乎都可以信手拈来，潇洒而又惬意。这等能耐和作为，晏几道是想也不敢想的。

陶潜也很可爱。五斗米吃得不舒服，就回家筑几间茅屋，请几个人种上十余亩地，自己读书赏菊作诗之余，有闲心时，也去把把锄种种豆，日子过得虽然说不上无忧无虑，倒也自在不受闲气，也不至有严重的温饱问题。这等真隐士的风度，晏几道没有。

杜甫倒是和晏几道有极相似之处，都是谋生能力很差的人。安史之乱，叛军攻陷长安，皇帝逃，杜甫也跟着一大群人栖栖惶惶地逃，一路到了蜀中。官俸没了，日子就过不下去，还是靠着朋友的资助，才在浣花溪边筑了几座草堂安顿下来。晚年的杜甫，日子过得比在蜀中时更窘迫潦倒。不过，老杜自有让人敬仰之处，自己过得凄凄惨惨，他在意的时候倒不多，常常是在忧心着国家和百姓。这种胸怀，宴几道也没有。

可怜的晏几道，除了哭得几首小令，还能够干些什么？他只是历史的扉页上，一痕被风干的泪渍。

（五）

与晏几道相比，纳兰容若的“伤心”有过之无不及，也深刻许多。

出身满清贵胄，又从小就读起了汉人诗书，纳兰容若的眼前常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他族人的宰割江山开疆拓土，那里连接着功名、富贵、血腥与罪恶。在显赫的叶赫纳兰府，华丽威严的门墙内，包裹着无数的黑暗与丑恶。纳兰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朝宰辅，权倾朝野，其人卖官鬻，无所不为，贪欲极重。纳兰容若的母亲是个心胸狭窄而又残忍的人，据史料记载，一次纳兰明珠见倒茶的小婢眼眸长的美，便多看了两眼，第二天，收到夫人送来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便是那小婢的眼珠。

另一个世界，是汉人诗书里描绘的世界，那里连接着慷慨豪侠、至情至性和冰清玉洁。或许是诗书的浸染远在懂得世俗的污浊之前吧，纳兰容若心灵的天平重重地向着诗书中的世界倾斜。

两个世界，就是两种力量，把纳兰容若的生命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拉扯。身在侯门，又是皇帝宠臣，他没有力量背叛自感罪恶的出身；然而平时他结交的，尽是草野俊异，心中向往的，全是山泽林泉。背离了前者，他现实的生命会连根拨起；离开了后者，他纯洁的灵魂就无所归依。

把酒花前月下，纵马胡天大漠，纳兰容若时时都觉着被撕裂的疼痛。

纳兰容若的词，是生命的伤口渗出的殷殷血渍。

纳兰容若其人，是盛世喧嚣的乐章里不小心错弹的一个音符。

（六）

从那些悲歌里走出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们这个民族，从来就不缺乏优秀的人，杰出的人，甚至伟大的人。但是这个民族中，有多少人能打心眼里为我们拥有这些人而庆幸？能自觉地包容他们，维护他们？我们有的是相反的情况。一个名人出现了，有了狂热追逐的一群，同时也就有了挖空心思变着戏法想整倒他的一群。弄死他是最佳结果，弄不死，把他整倒在地，踹上几脚也极为解气极为痛快，最不济，也得想法搜罗几则“生活逸闻”，加工成黑不黑白不白粘性极浓的污水，狠狠泼将过去。

这些事，末世乱世盛世，又何尝有什么区别？

伤痕累累满身污水的杰出者，能够最终解放自己洒脱笑对的人不是没有，苏轼就是一个。然而苏轼的可爱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最后，不禁要在心底里喊一句老掉牙的话：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啊。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4 23:21:5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