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上司或带着属下,天南海北地握手抱拳交朋友,不敢说历经沧桑, 但风霜血雨已过了不惑之年。许多事,经过了之后,留下感慨万千,不由使我产生了一种冲动,几次想找人聊聊,却总是独自醉卧在皓月当空的深巷。
我为朋友而醉。
经常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在我上班必经的那个约一公里长的陡坡上,总能看见一位独自摇着轮椅的老大爷,“风烛残年”是我对他的映像。眼看秋天的最后一片枯叶也将凋零,那老大爷还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很久没有洗过的穿戴,裤管显得非常空荡,脚下是打包带编织的那种提兜,里面一两撮时下最便宜的蔬菜,有时候没有看见他,我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最终有一天,当我再次骑车经过他的轮椅时,我下车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推他上坡。他单薄的衣着已经禁不起初冬的寒风,一爿老式沙发的布坐垫,大部分盖在露出两片绿叶的提兜上,裤管愈发显得空荡,久经风吹雨淋却没有洗过的列宁帽下,长长短短地铺泻着白发,有几根正在摩娑着他油腻且早就磨烂的衬衣领子。由于用力,他的脖子使劲向前梗着,仿佛唯有这样,那双大骨节、爆满青筋的手,才能转动摇把。
也许是感觉到阻力小了或风减弱了,老大爷迟缓且艰难地转过脸来,但没有停止摇车,我看到他被风吹在脸上的泪,
赶紧还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也笑了,满嘴只有三颗牙。
从此我便在这个坡前等他,如果远远地看见轮椅的影子,我就加紧登几脚车赶上他,如果慢慢骑到坡前依然不见他的轮椅,我甚至会没有力气骑车上坡,说不清是累还是着急,我总要大口喘气、东张西望,许多次就在这样的时刻,老大爷会出现在我面前。他干瘪的嘴笑起来非常慈祥,满脸的褶皱像版画上的花儿。这时候,他会拉拉我的袖子,或者拍拍我的手,然后滋润地把手操在袖筒里,任我有腔没调地随意哼着什么歌,悠哉游哉推他到坡顶,然后“拜拜”。
下雪了,他的身上多了一条宽大厚实的皮毛围巾,可以起到帽子、围巾、口罩的三重作用。在过往行人的议论和怪怪地打量我的眼神中,我知道这条围巾很贵,对于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人来说,是天价。我担心围巾会被歹徒掠了去,就买了几对粘合扣,钉在围巾上。我对老大爷说:这样好围一点,而且风刮不开。老大爷眼里含笑,冲我点点食指,表示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然后我们都会心地胡乱哼唱着什么,到坡顶,“拜拜”。
开春了,老大爷的围巾却摘不下来——他的咳嗽越来越频繁且剧烈,有时甚至喘息都困难,上坡不远是一个十字路口,在我执拗的坚持下,老大爷终于同意我送他过十字路口。
我不敢告诉老大爷我将去关内学习数月,但报到的日子将近,这天早晨,当那位比我年轻很多、时常也来帮我推轮椅、却只是点头之交的小伙子又赶来时,万般无奈的我试探地问:“小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儿。过两天我要去口里学习几个月,你能帮我推老大爷上坡吗?”
小伙子诧异地望着我,又望着一时没有思想准备的老大爷:“老爷爷不是你爸爸呀!”
我正不知如何解释,小伙子已附下身和老大爷商量:“老爷爷,就让我来陪您上坡吧,您放一百个心,我跟这位老哥是老朋友啦!”
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看老大爷,他两只手依然揣在袖筒里,欣慰地看着我们俩直乐。
“嗨——朋友!”就在我已经拐向十字路口另一端时,小伙子在喊我。
是老大爷!他高举着双臂使劲儿冲我摇。
初冬的时候我回来了,但我一直没有看见老大爷,也不见那个小伙子,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于是在又一个飘雪的早晨,我胡乱找了个理由,告诉上司我要晚两个小时才能到班。
数不清坡上坡下溜达了多少趟,累了,懊恼地蹲在坡下,直骂自己竟没有一次把老大爷送到家门口,许多可怕的后果不断在脑子里闪现,好在知道老大爷家的方向,一不作二不休,一路问过去!
“请等一下!”身后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大男孩,同样的满身雪花告诉我,他们也在雪地里很久了。那条昂贵的围巾正挂在中年人的脖子上,再看大男孩,手里是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提兜——提兜里空空如也——轮椅没有了,老大爷不见了!
“人呢?!那个小伙子答应过我的!还有你们——是谁?!”
“来吧朋友。”
一个并不很起眼的餐馆,中年人是这儿的老板,大男孩叫狗剩儿,有点智障,是老大爷的孙子。老板是在某个黄昏的菜市场结识了这对祖孙的,当时餐馆卤肉告急,老板只好登着人力三轮就近买现成,见爷孙俩正在拣剩菜叶,间或有菜贩给他们两把新鲜菜,但卤肉的香味使得狗剩儿死死抓住老板的三轮车不放,老板拣出块好肉硬塞进老大爷的提兜,老大爷看着兴奋不已的孙子,竟要给老板下跪!
“不为这封信,我们就不找你了。”
——我的大朋友:
我们的老爷子不允许我告诉你他走了——他说你回来后一定会找他的,就让你认为他搬家了。我知道他是怕他的孙子连累你,可我今生交定了你这个朋友。
认识你的时候我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因为认识了你和老爷爷,我报了医科大学。我上面有七个长辈: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太爷爷。他们原打算让我上航空航天之类的专业。我给他们讲老爷爷为了护住智障的孙子而致残的故事,我说我实在想搏一搏,想让天下所有的爷爷都有一个聪明的孙子,让天下所有的爷爷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七个大人一致夸我“出息了”。其实我知道那和你的感召有关。
老爷爷住院的时候,狗剩儿的老板负担了医疗费,狗剩儿一直陪在爷爷身边,我们家除了太爷爷和我,其他六个人是陪护兼炊事员。老爷爷干净、齐整(大家给他镶了付假牙,合适极了)、穿戴一新、非常安详地走了。没办法,朋友,虽然当时医生已经回天无术了,但我不让医生停止抢救,并且拼命地摇他,可是真的,老爷爷还是走了。看着狗剩儿去掰开爷爷的眼睛,我拉过狗剩儿,搂着他,结果我们俩都号啕大哭。事后老板和爸爸说起那场景,用了一个词:昏天黑地。
我要去医科大学报到了,妈妈在路上安慰我:你连报到的日子都一推再推,已经尽心了,再说老爷爷也看过你的录取通知书——最关键的,是他知道他的孙子有希望了。
这个安慰对我来说,却是最最沉重的嘱托。
——你的小朋友 敬上
多少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天各一方:老板生意做大了,便带着怀揣爷爷牌位的狗剩儿去南方,继续经营餐馆,现在的狗剩儿已经会两位数的乘法运算; 小兄弟正在国外攻读学位;我依旧守在这个城市,清明的时候,提上酒肉去祭奠老大爷。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4 14:19:2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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