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余辉恋恋不舍地隐到天的那一边时,伴我生活了四十一年的父亲也化作那缕霞光,从此不再回头。
我不相信,于是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医生,可所有的医生都默默地望着我,我不想承认那些目光中的无奈、安慰和沉痛,“……爸爸!”
爸爸走了,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因为爸爸的身边没有亲人,他唯一的孩子在那一刻正走在为父亲送饭的路上。
爸爸走了,走的时候只有两行混浊的泪,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的妻子,在他弥留的日子里,竟然没有露面。
假如有来世,我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在赶回家为您拿皮衣时,不幸被一辆大卡车撞断了腿,瞒着您,是怕您病情加重——原谅我爸爸,我同时也向妈妈隐瞒了您已经病危的实情,虽然您一再追问,虽然妈妈一再催问。
假如有来世,我一定要听您的话,把那双半新的布鞋稍加修整,继续放在进门的台阶上,让您回家时有一双既合脚又可心的鞋——可是那双鞋子再也拣不回来了!
我最终没有捂热爸爸的手。爸爸是在和病魔顽强地抗争了整整一个夏天后,无奈地撒手归去的。放眼望去,不知道死神在哪里,可它分明已经夺走了我至亲至爱的父亲,让我们从此天地两茫茫。如果上帝真的公正,那你就收掉潘多拉的魔盒;如果世上真的有观音菩萨,那你就把一个父亲还给他的孩子——有吗???
父亲的肉身最终换成一盒灰,托在我的手上。爸爸啊爸爸,你曾经那么健康,只身驰骋在绵延千里的戈壁荒滩上,七天七夜和乘骑共享一块干硬的馕;你曾经那么坚强,十年动乱中双眼被打得青肿,还倔犟地挨家挨户动员营业员开店上班,结果又被吊在半空毒打,晚上大口大口地吐了半盆鲜血,医生不敢给“当权派”看病,你又让妈妈再背你回家,妈妈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我却听到你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挺起来”!
我以为爸爸不会流泪,以至于当奶奶长眠的噩耗传来时,爸爸那大颗大颗滚落的泪吓得我浑身颤栗——加急电报被“造反派”们整整扣押了一个月!直到后来我独在异乡求学,听到父亲再次手术的消息,才深刻地感受到了孩子不能尽孝于父母病榻前的那种愧疚,才体会到了父亲为奶奶流泪的那种撕心裂肺、终生无法弥补的伤痛!
父亲再次流泪,是我的孩子被确诊为智力残疾的时候。之前,想起父亲为孩子的出世买来整整一房子气球那喜不自禁、仿佛自己也回到顽童时代的情形,我便强忍着悲痛,想平静地告诉父亲这一不幸,但最终没有忍住。那一刻,年过古稀的父亲重重地把头抵在墙边,整个人就软软地瘫了下去,我抱着孩子去搀扶他,可爸爸就那样半蹲半跪着,抱过我的孩子,许久,父亲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声音,那是痛不欲生的哀号,孩子不到半岁,外公那如断线的珠子般的泪,从孩子的脸上滑落,孩子望着外公,手舞足蹈,在叫在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从此父亲更加节俭,甚至病重住院之初,都不允许我请假:“那要扣多少钱哪。”
父亲离去的时候,我翻遍了所有的箱子和柜子,竟找不到一条为他送终的罩裤。
——爸爸说过:早晚要给孩子治病,科学家早晚会有办法医孩子这种病的。
——可我分明知道:爸爸的毕生心愿是要去奶奶的坟前,为奶奶上一柱香啊!
奶奶,您在天之灵原谅我的父亲吧——他是那样至纯至孝,他是那样爱善怜弱。奶奶,我是您的孙女,就让我去替您的儿子完成这一份心愿吧。
医生说:“你的父亲太怕死了。”我想给他讲父亲勇敢作战的故事,但那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直到父亲的追悼会上,才印证了故事的真实。
父亲有太多未了的心愿——这世上有他太多的牵挂。
爸爸,我一直天真地认为您不会那么早就离我而去,因而当我面对医生的数不清是第几次的病危通知时,竟没有意识到医生拍着我肩膀时的分量。
真想从头活过。当我十三岁时,我不再要您顶着漫天大雪,骑自行车驮我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用一个小时颠簸近三十里的路——为的是能第一个赶到老中医家给我诊病,三天一付药,从深秋到初春。
真想从头活过,不再为报纸上的观点和您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天昏地暗。我会一声不响地陪您吃完一顿饭,然后心平气和地向您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然后点头如捣蒜,这样也许您就可以少为我操心、少生闷气了。
从头活过已经是不可能。生命是脆弱的,需要我们互相的支撑、加倍的呵护。
但父亲在世时,我竟没有珍惜父亲的教诲,我怨恨过父亲:吃饭时不允许挑肥拣瘦,更不许我剩饭;不允许攀比别人的吃穿;从不允许我坐公司为他配的车——哪怕是顺路。就要工作了,父亲竟把有关部门指定给我的干部指标让给别人,逼我去当修表学徒:“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大多数人都买得起表了,咱们修表服务要跟上,县上还很缺人……”我终于忍不住了:“参军你不让我去,银行你不叫我进,干部你还不许我当,这些找上门来的好事你都不要,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爸爸!”爸爸一刻也没有犹豫:“你听好了,许多找上门的好事,是需要爸爸拿党的原则去做交易的,有时候我按政策为别人解决了问题,人家也会记我的恩,这种恩他们应该去报给党。所以,爸爸的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今天可以不认我,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特权,那你永远没有这个父亲!”这就是那个强忍着胃痛,把白面馍馍省给我吃的父亲吗?这就是那个为给我买《习题指导》通宵排队的父亲吗?爸爸离休后,我为干部指标而报考了中专。按照当时的政策,中专毕业一年就能转为正式干部,不料比我晚毕业的人都拿到了干部指标,我还是工人待遇。父亲为此跑烂了一双新鞋。后来我才知道,有关部门的个别“实权派”人物,一直为爸爸当年的“死认真”耿耿于怀,所以才故意卡我的,若干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听说父亲是这样“教训”那个人的:你现在的位置是党和人民给的,不按照党的政策办事,人民是要失望的。
从此,只要父亲的鞋略微显旧,我就执意给他买一双新鞋,可父亲直到临终,脚上依然是旧布鞋——他曾说布鞋轻便、稳当,尤其是多穿些日子后,更合脚。
父亲走得很潇洒,没有留给我一分钱财;父亲走得很慷慨,他用尽毕生的心血,教给我做人的真谛。
“人在活着的时候总该好好活着,不为自己,而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活着还深爱你的人。”“ 爱是一切苦难的天敌,无论战争还是疾病,都会因爱而离我们远去。”
这声音相信父亲的亡灵一定听得到——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失去父亲的感受痛彻心脾, 但我总能看到父亲的身影,听到父亲的教诲。以至于使我无论遇到多大的伤痛,都比以往任何时候坚强、从容不迫——我想那是父亲在保佑着我。
父爱是山,博大、伟岸、苍翠、隽永。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4 14:14: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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