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碧空高远。我们弟兄三人携各自的儿女,给伯父扫墓。伯父圆圆的起尖的坟,在我们的眼里,挺拔起来,变成一座山。
伯父是座的沉默的山。比父亲大五岁的伯父,一生未娶。小时候听奶奶讲,伯父读过很多书,曾是私塾里的高才生,但在十八岁那年,患了被雨淋的黄肿病,一年到头总怏怏的,提不起神,遇到阴雨落雪天,脸就肿,黄得发亮,下不得重力,加之家里穷,提亲的人自然少,伯父对说媳妇的事也就死了心。他二十五岁这年,一个从北方逃荒下来的女子,被奶奶领进家好吃好喝厚待了一段时日,那女子竟看中了伯父,硬要嫁给他做妻。伯父却死活不肯,他说:“你找个好人家吧,免得你将来吃苦受累。”那女子只好到邻村去做了人。自那以来,本来就沉默少语的伯父更加沉默了,他跟着父亲过日子,帮着父亲撑掌起四世同堂的家庭伞。那时,爷爷做着个小生意,父亲做着手艺,十余人吃饭的庄稼活就全落在伯父的肩上。一年四季,一天到晚,伯父没有空闲,天蒙蒙亮,就挑起两只水桶,往返一里多路,挑满两缸吃用水,做完庄稼活还不忘带些柴草回家,遇到挑担子的重活,别人一趟挑的,他只有做两趟。晚上,别人到村头听书看皮影戏,他却无声无息地挑两捆稻草打草绳,不光自家用,村里人谁要,他就方便谁,别人劝他别老勤扒苦做,他只简单一句话:“勤有功,戏无益”。
伯父是座无私的山。伯父一生不占别人半点便宜,被村里人称为“最干净的人”,正因为有这个好德性,伯父在大集体过苦日子的年代,反到没受到苦,也没挨过饿。那时,生产队里有两种活路最热人,一是种菜,二是榨油,有私心爱搞小动作的人,干部群众是不会让你干的。而伯父偏偏让群众选中,于是,伯父便认真地种菜,也更认真地当榨油匠,且把其活路当作荣誉倍加珍惜。上半年种菜,须得两个月挑粪水,起早贪黑,拣遍全队的猪屎粪,挑尽全队的粪茅坑,一层又一层泼撒铺到菜地,然后整地,播种,施水,锄草,像照看孩子般呵护菜园。青菜出来了,嫩绿得可生吃一口,他一筐筐采到小队仓库,由小队队长挨家挨户地分发享用,接下来,紫的茄、淡绿的黄瓜、两尺长的豇豆,五十余斤的南瓜陆续登场,在资本主义尾巴全割尽的岁月里,伯父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着全队干群焦渴的心田,用七彩缤纷填充着一穷二白的父老乡亲生活。下半年榨油:一个行李卷,伯父带着铺盖住进了榨油房,一住就是半年,白天炒花生,经他炒的花生,黄亮喷香,诱得全队人都集到榨房外前后闻香解馋。偶尔,有实在管不住嘴也不怕挨批斗的溜进榨房,伯父便捧一捧焦黄喷香的花生递上:“吃吧,江湖一把伞,只许吃不许拣(意思是你吃可以,不要装在袋里带走),带个油肚子回去挨批挨斗吧。”夜里照榨油房,料理完白天干完的活路静下来后,伯父用油腻腻的水洗罢身子,带着油香进入梦乡。其间,重病在床的爷爷想吃点炒花生,炒花生的伯父却没有让爷爷如愿。至死,没有吃到炒花生的爷爷却没有责怪伯父半句。
伯父是座付出的山。忠厚老实的伯父,一辈子付出的东西太多太多,从体力到精神。记得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稻场边放鞭炮,烧着了一个草垛子,闻讯赶来的伯父脱下上衣,拼命的扑救,火扑灭后,头发和眉毛都烧没了,由于我们小孩子吓得都跑了,伯父便成了纵火的罪人,当场被生产队里的民兵捆了,晚上还开大会批斗。事后,我问伯父为什么给我们顶罪,他笑着说:“我不给你们顶着,你的胸前的红领巾还不得摘下来”。伯父一生的生活,简便得不可再简单,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一套衣服至少要过五个年,除一日三餐外,长年月尾不吃一点零食,唯一的嗜好是抽旱烟,自制的竹根烟棍,自产自制的烟丝,陪伴他一生,做累了坐下来吸两口,心烦也用烟来自我化解。一年到头,伯父几乎不花钱也不用钱,记得他临死的前一天,我们看望他时,他将我们平日给他的零花钱全拿出来,分发给孙儿孙女,并要求孩子们用心读书,长大成材。
山一样的伯父,我们永远怀念您,像您一样做人。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7-1-23 22:43:4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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