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忘记刚才别人说的事,但我不能忘记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现在的生活打上了以前的烙印。我的嘴唇上有一个很小的疤痕,小到别人不能发现,有时候我自己也不能发现。那个疤痕是小时候在药店里吃饭时被铁铲烫的。我现在上厕所之前要作大量的准备工作,要拿一件印刷品,备好一根烟,以及是别人用量三到五倍的卫生纸。这个习惯除开抽烟外,剩余两样也是在药店养成的。
那个药店里拉屎的人都要带一张《人民日报》或《江西日报》进去,看完了,就揩。尔后屁股一个个铅字中毒,要比别人多用好多卫生纸。我那时候只有七八岁,我看到他们把报纸揉皱带进去,我也揉皱带进去。后来我知道我揉得不对,别人揉好后可以包在手里,我揉好后纸团却有我脑袋那么大。他们都说我浪费报纸,他们还没读呢。
我有一次在药店的办公室读报纸,突然刺激我父亲的灵感了。我那不再意气风发的父亲指着报纸上一位戴眼镜的胖领导说,这就是你以后的目标。后来我确实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直到有日发现自己连副科级都不是。而当时呢,这个胖胖的领导和社会新闻、医药新闻、天气预报一起,殊途同归,被揉皱了,被揩了,然后像雪球一样沿着药店的茅坑滚了下去,经带氨的水浸染后,成为肥料的一种,最后被请来的一位老人用勺捞起,抛撒在药店后院的菜地里。
药店从不买蔬菜。以前听说猪肉都不买。我父亲的身份能让我在公家和个人的餐桌上自由穿行,我父亲是经理。我有好多次写东西都要写莫家镇,其实它的原名叫莫家街,官名是横港。在我在的时候,横港还是个乡,现在是个镇。我在县委组织部上班的时候,曾作为上级去横港镇检查,我发现这个镇不如当年那个乡。当年的横港乡沟是大沟,楼是高楼,路是宽路,人是大人。现在呢,现在沟小得像缝,楼原来只有两层,路竟然不能平行两部车,而人一个个没有超过一米七五。
后来我喜欢上卡彭铁尔的《回归种子》,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其中的一句描述。卡彭铁尔说家具长大了,变高了。我回到横港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感觉就和盯着车窗外的树一样,你发现它们在奔跑。这些年来,令人热泪盈眶、千嘘万叹的只有一点:我长大了。而它们没有和我一起长大。
现在的我回到家乡还能看到赵老四和他的老婆,小游。小时候的我管他们为赵叔、游姨。其实我现在应该叫他们赵叔、游姨,当年年轻过,叫赵老四和小游才是恰如其分。这一对夫妻现在兵分两路,打他们的麻将。小游创造了县城的最长鏖战记录,如果按照这个记录推算,她能够不吃不喝在塌方的矿井里面呆上一个礼拜。当然她也老得很快,快四十的人,看起来快有六十岁,皱纹像发情的蜘蛛,拉出了纵横驰骋、上下自如的网。
赵老四创造了另一个纪录。这个纪录是一小时。当然这是在井下边的,我见过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在水井里呆一小时。那天,我看到药店后院的上方有和煦的太阳,蓝色的天,没有一夺云彩。那天我把暑假作业搬到了后院来做,我的视线穿越肥沃的菜地,看到后院左墙那边的厨房和厕所。我在等候邮递员柯叔到来,他将送来有油墨香的新报纸。他一来,我就会取走一张,然后去厕所里蹲着,一直把腹部蹲空,然后厨房里的香味便会飘过来。
那天没有人来吵我,除开隔壁几个单位的烧饭的。她们都很失望地望了一眼水井,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怎么到处都没有水了啊。
我没有管他们,没有水我还不是一样吃饭?!
我就这样一边做作业一边遐想午餐。但赵叔、何叔、杨叔、大李叔、小李叔、熊叔几个人突然一下涌到后院来了。这杨叔是副经理,不过年纪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只是结婚了而已。趁着我父亲,也就是这个药店经理不在的时候,他们策划了一件他们终生都难忘的事情。
他们像是圣哲拿老花镜研究东西一样,趴在水井上研究着井下。我看了他们一眼,心下有些耻笑。我很想对他们说,已经有四个单位的烧饭的同志检验过,这里没有水。既然别的水井没有水,那这里也没有。
但是他们仍然兴趣很大,接着就爆出一阵“好啊”“好啊”的声音。然后我看到杨叔成为了指挥,他对何叔说,你太胖;他对大李叔说,你骨架太大;他对小李叔说,你眼睛近视;他对熊叔说,你也胖了点。最后他对赵叔说,你合适,你很瘦,但是你有力。
杨叔接着指挥,小何和小熊你负责提着;大李小李你们负责各抱住一只腰。
后来他们就把赵叔绑在一只水桶上,这水桶是铁桶,以前是塑料桶,再以前是铁桶,再以前又是塑料桶。这水桶掉下去了好多只,后来都被我们烧饭的李老爹用铁钩钩上来了。但是那些掉下去的手表、电子表、收音机、肥皂、肥皂盒、鱼、菜根、鞋……却从来没有捞上来过。
赵叔的一只手捏着尼头索,天真地笑了,“同志们,再见了。”然后他就坐在水桶上,慢慢由何叔和熊叔往下送了。而大李叔小李叔则在后边抱着他们的腰,以增加保险系数。杨叔没有事情做,就发出了感慨,“真不知道井里边有多少宝贝啊。”
杨叔说完话,天空还是那么蓝,没有一丝云,平日和我的呼吸一起呼应的虫叫也没有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现在也不能说出这声音的真空持续了多久,我后来看到熊叔和何叔匆匆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眼神带有怀疑色彩,仿佛在说:赵老四怎么这么瘦,怎么瘦得比绳子还轻?接着这怀疑被他们自己否定,但是他们的否定还没说出口,来自赵叔的一声惊呼打翻了天地。
啊!
我就在那一刻,心脏狂跳,一直跳了一小时。我意识到赵叔以加速度掉到井底了。我现在不记得他掉下去的时候,是不是和井底碰撞发出了声音,我只记得那声“啊”。我后来还听过一次“啊”,但是那个“啊”没有这早先来得更伤人,这声“啊”让我意识到有人可能要死了。
井上面的人乱成一团,我连谁是哪个叔也分不清楚了。闹了一会儿后,大家便趴在井口听。一分钟过去了,井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先是小李叔问,你没事吧?
井下没有回答。
接着大李叔出了个主意:你力气那么大,可以撑着壁上来啊。杨叔给了他一嘴巴。
井下没有回答。
我们都看到了天空绝望的蓝色。我们不知道赵叔是死的还是活的。
赵老四那次没有死,他挣扎醒来了,却老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这样说,大家就清楚了,他死不了。后来医药公司的人开玩笑说,一个人要是说“我要死了”说六十多次,那他肯定不是要死,他肯定是要往自己口袋里多装几只手表。
杨副经理发挥领导作用,到外边抢了一只绑牛的绳子,丢了下去,仍然是小何和小熊并列提绳,大小李在后边抱腰。赵老四用绳索绑好腰后,还不放心地说:这个绳子检查过没有,牢不牢啊……要是不牢,你们先找个牢的来吧。
杨副经理说,你就放心吧。
杨副经理在卫生院上班的老婆带来了她所有的同事,别的单位做官的烧饭的也都来了,大家都在等着赵老四出来。那几天,赵老四看到了好多人都在等他,好多人都在谈论他。此后他一生再未经历此等盛况。就在那几天,已经和赵老四分手的小游自外地火速赶来,两人如胶似漆,共奏人间佳话。
我想有很多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后代能有这样的爱情。小游端茶端饭端屎端尿,还要读报纸,洗衣物。赵老四出院后就和她光荣地结婚了,并不知道以后吵嘴时,会要提刀吓对方。
我仿佛在天空中俯瞰,我看到了横港镇,看到了漆着红墙的药店,看到了有绿菜的后院,看到了那院里一口深邃的井。那个井四周结满青苔,散发着蓝黑墨水的味道。那个井像是黑夜,像是口袋,像是巨兽的嘴巴,吞食了世间很多人的手表,很多人的牙刷,很多人的茶缸……
我看到它们每天嗷嗷大叫,都在呼唤,要人把它们带离那里。
只有赵老四去过那里,但他一只也没有带出来。
那里,也是我记忆唯一旅行不到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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