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橡街道离两寺渡一里多路,却是我堡人心中的大地方。去西安,没钱。去县城,太远。而这里,看个热闹、吃个零嘴、买个东西,样样俱全,很是方便。谁都知道,貌不惊人的孙彩蛾是西橡街道一个人物。她看管的公厕紧临公路,又与俱乐部在一个院子。你来看电影或者节目,这里是你享受精神生活减轻生理压力的必经站点。只有进去了,你事完后很轻松的抖个子,才能很潇洒的登上高高的水泥台阶,和戏里的人一块哭哭笑笑。
公厕旁边是农贸市场,卖吃的、贩菜的、开门面的从天不亮就撑开摊子,橡胶厂那些穿高贵衣服的工人、学生娃吃饭的,买东西的,很快熙熙攘攘。只有孙彩蛾厕所中间的小窗户还关闭着。早起九点,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她才打开窗户,露出自己的小房子。单人床占去多一半空间,靠窗是一张旧桌子,放着白色卫生纸、红色塑料边框镜子、录音机、闹钟等,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硬白纸,蹩脚的毛笔字写着“三毛”,是这里消费一次的价格,也是维护人员的劳动报酬。洗漱之后,孙彩蛾穿上自己的防寒服,胳膊上套着碎花布袖套,脚上是高腰黑胶鞋,一跛一扭,但绝对利索。先拖着水龙头长塑料管子把男女厕所冲一遍,再拿着笤帚边便坑扫一遍。她捂着鼻子,有些人不自觉,半夜方便不冲,臭烘烘的。最后一道工序,她拿着冲锋枪一样的拖把,一片狼迹的地面很快清爽如初,米黄色大理石地板砖懂事男人穿着举止酸净一样让她赏心悦目。
呼喊一声绑帐外。小声哼着喜欢的秦腔,忙完坐进房子,玻璃杯子冲好菊花茶,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录音机便放着磁带,声音很大。……不由得豪杰笑满怀。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踹,直杀得儿朗痛悲哀。在这种凄凉悲壮的调子里,孙彩蛾又一天有滋有味的平民生活正式开始。
“三毛!”一个烫卷毛的小伙失急慌忙的解着皮带往里闯。孙彩蛾见过这个人,是两寺渡村长黑耀洲的儿子黑小牛。黑村长是堡子里最大的官,开着机械修理厂,把也瓷实,怎奈儿子小牛是个羊羔疯,快三十岁了找不下媳妇,只好过五十岁又超生了个女子,听说还长的心疼。这小子却不急,整天在西橡街道胡逛,生吃猛喝,把先人的江山乱踢腾。
“出来再交嘛,没看人正紧火?真是的。”黑小牛看也不看,只顾低头往里跑,仿佛肚子里装着炸弹,需要赶紧寻地方扔掉。人还未进男厕所门帘,牛仔裤里的蓝裤头已露了半截。
孙彩蛾笑笑,不再言语。公厕是一个奇特的场所,不管是达官贵人,市井小贩,还是逃犯稚童,来的时候鬼的象孙子,出来却个个人模狗样。有天晚上,一位戴眼睛的青年人搀着喝醉西装冠履的中年人,出来时,中年人半天拿不出钱,青年掏出五十块钱。孙彩蛾说,三毛,我找不开。青年说,没有零钱,只有这。孙彩蛾说,我只要三毛。中年人催,青年没办法,小声说,你真是的。知道嘛,那是咱的县长,我的他的秘书。算了,我不要找钱了,就算扶贫了。说完搀着中年人往路边停着的黑色小轿车里钻。孙彩蛾不愿意接受施舍,青年的话也不中听,就追过去,黑色小轿车放着灰颜色的屁,呜的开走了。松管,孙彩蛾对自己说,我才不管你说的话就跟你坐的屎巴牛臭气一样,就当我拾了钱了。天黑,孙彩蛾看电视新闻,果然看见中年人很气派的在主[xi]台讲话。她不再怨恨父亲孙豹子在西橡厂吃不开,没有让残疾女儿接班,干这个下贱的活儿谋生。
孙豹子是附近留印村人,解放后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国家工业建设,成了西橡厂轮胎车间的工人,老实一辈子,娶的媳妇是四川的女人,纯粹的家庭妇女,专门在家做饭洗衣裳,很贤惠勤快。两人只有一个独苗苗女子孙彩蛾,生下来却是小儿麻痹。高中毕业了,厂长说接班不符合条件,没办法安排,把老婆气死了,自己想办法承包了公厕,下班过来,平时让女儿经管。虽然脏点,但养家糊口倒还凑活。去年,老汉得癌症死了,这里便由彩蛾一个人做主。这种家境使孙彩蛾对社会产生了灰暗的印象,许多年不能消除。但社会就是这,你老抱怨时世,吃饭还得靠自己。时间久了,她慢慢调节着自己,逐渐从寂寞的日子品出些许快乐,但二十五岁了孤身一人,青春的烦恼又缠绕着,只好用苍凉的秦腔打发无聊的光阴。
想起自己的经历,孙彩蛾鼓励自己:我连县长都管呢,你说你厂长、村长算个啥万货?
“三毛。”卷毛出来,拧身想走,孙彩蛾轻轻的说。
“三毛就三毛,罗嗦个球呢。你没打听个子,咱是两寺渡的黑小牛,不缺钱。”
黑小牛一脸的轻蔑张狂,手塞进屁股上的口袋,掏出一把票子,全是大面额,零票子只有两张。
“给你,两毛。”
“三毛。”
“你这师傅,我只有两毛钱零的。要不,我这里全是一百的,你找。”
只把大票子在空中太阳下展览似的耀耀,重新塞进屁股,迈开步子,向俱乐部走。一会,电影《十面埋伏》就要开演。
“三毛!”孙彩蛾站起来,声音尖锐。看对方走了两步,冲出房子,拽住他的皮甲克,“不给钱不准走!”
黑小牛很厌烦的试图甩脱。孙彩蛾更加理直气壮的控制他。很快,周围立满看热闹的闲人。大伙纷纷指责男的,说小牛欺负下苦人,欺负女人,不对。黑小牛是个犟松,本来,搁平常,他几百元都不在乎,可今天为一毛钱让女人撕扯,很没面子,就不顾众人的劝解,想耍个二球吓唬对方。猛的用劲,孙彩蛾便倒在地上,哭出了声。
“碎崽娃,你在这里丢你先人的脸?”双方正闹的不可开交,一个大肚子扑进来,煽了黑小牛一耳光。
“黑村长!”有人很客气的向这人打招呼。大肚子点点头,又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满面的笑容。孙彩蛾便明白,来人就是黑小牛的父亲,方圆几十里大名鼎鼎的黑耀州。心里不服气的骂,你算啥东西?凭啥人五人六的,啥蔓结个啥蛋,肯定亏了人了,老天爷报应你。根本把他没当啥。
“女子,叔给我娃道歉了。”黑耀州扶起孙彩蛾,递过来一块钱,新藏藏的。黑茄子似的脸照例笑的宽厚。
“我只要三毛,多了的我找给你。”孙彩蛾脸色平静,没有领情,回到自己的小房子,拿了九毛钱出来。刚刚被黑耀州拉走的黑小牛倒在俱乐部水泥台阶上,眼睛发白,满嘴也吐出白沫。
“小牛!小牛!”黑耀州焦急的抱着儿子,呼唤着。黑小牛起初的蛮横不见了,很含混的蠕动着嘴巴,浑身软的象泥。黑耀州想背儿子回家,可是,太沉,脊背上的小牛摔在地上,累的他直叹气。
“这是咋咧?”孙彩蛾听说黑小牛是羊羔疯,但没见过这种病发病,有些害怕和好奇,站在旁边不解的问。
“哎,”黑耀州伸了伸腰,捶着自己的背,眼角涌出泪花,“家门不幸啊。人都说我活的斡业,可我喝米汤巴一炕谁知道?这不,自小羊羔疯,把人能整死。要不是我倩倩娃,我早就寻短见了。”
“让他躺在我床上歇会儿。”孙彩蛾看起来厉害,实际是个心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女子。黑耀州的眼泪打动了她,她想起从前为自己的前途父亲经常熬煎落泪。哎,天下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忙搭上手,帮助黑耀州一块把黑小牛抬到自己房子里的小床上。
“是这,女子,我回去开车,把这害祸接回去。”黑耀州生意红火,又是一村之长,在堡子里求的人多,够风光的。但小牛的婚事让他劳神。舔勾子媒人介绍了不少,但小牛非要个漂亮的,还不准有病。浑全女子的父母脑子又没进水,尽管黑家有钱有势,但谁愿意把女子往火炕里推,一直拖到现在,这小子还是光棍。自己快六十岁连个孙子都抱不上。他看见孙彩蛾很利索的拉开被子,铺好枕头,又给小牛小心翼翼的盖好,心眼便活泛起来,“对了,女子,叔经常在这里方便,就是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你今年多大了,家里都有谁,需要叔帮忙不?”
“你是大老板,咱是下苦人,在你眼里算个啥,怎么能攀上你这高枝?”孙彩蛾只是出于同情才做了回好事,对黑耀州的询问显然有点不满。
“看这娃,叔说的是真话。叔要是不真心报答我娃,出门让汽车压死算球!”
看着黑耀州信誓旦旦的表情,孙彩蛾只好一五一十讲了自己的经历。
黑耀州开着他的一汽佳宝回来时,孙彩蛾正低头照顾床上的黑小牛,一个卖凉皮的妇女上完厕所没有交钱,她看见准备喊“三毛”时对方已贼一样跑的好远。本来,黑小牛的出身和做派让她讨厌,可看见他发病的情景后,她觉得其实小牛内心肯定和自己一样苦,在人面前放荡是因为内心的孤独。都是可怜人呢。看黑小牛的眼光不自觉变的亲切,仿佛自己的亲人遭了难,需要百般呵护。他的眼睛小,可耐看的很。他的皮肤黑,可瓷实的很。他的头发脏,可黑的很硬的很。他还有胡须,而且是串脸胡,看他的嘴唇多厚,多宽,男儿口大吃四方。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啦,不禁为自己思想的抛锚脸红。用手摸摸,烧的不行。黑小牛的嘴角流出了白沫和哈水,她赶紧取毛巾搽了。黑耀州咚咚咚的步子踏了进来,看见了一切却不说破,两人一块把黑小牛抬进车。汽车发动后,黑耀州在驾驶室里喊:“彩蛾,叔有事想请你帮忙,晚上有人来给你说”。
孙彩蛾似乎从他的神秘表情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直到天黑后,两寺渡以说媒接生出名的神老婆走进她的房子才证实了她的判断。黑耀州不愧是一个人物,眼里有水水。自己这么个情况,不能再挑了,成了家有个依靠,后半生就有了归宿。
出人意料的是,黑小牛坚决不同意。
“爸,你给我寻个跛子,还不如杀了你娃!”黑耀州的家坐北朝南,在两寺渡最气派。前面是四层楼房,后面是工厂,盖了五层子。装修的和城里人没有区别,室内厕所,澡水一年四季能用,做饭是天然气,电脑、宽带接通。黑小牛的屋子在上房父母的对面,三十多个平方,席梦思,墙上贴满女明星的照片,大都露胳膊露腿,穿着三点式,大冬天的不嫌冷。几个小时后,他恢复正常,正陶醉在自己的白日美梦中,父亲的提议让他生气的很。
“凭你这条件能找个啥下家!”黑耀州在家里也是蛮横的作风,“人家孙彩蛾可是西橡厂的子弟,是工人呢。再说,人家长的多白,大眼窝,高中文化,要不是腿有马达,人家看上你?”
“你看上,你和她结婚去。反正我不愿意!”黑小牛睡在床上,干脆再闭上眼睛。哪个演康熙妃子的女演员影子在脑子晃来晃去。
“妈的皮,由了你了?元旦结婚,不信你试个子!”
黑耀州气烘烘的下了最后通牒。
“大哥,咱爸给你找个花媳妇,你还生气。要是我,高兴的比过年还美呢。”黑倩倩只有七岁,才在西橡子校上一年级。偷听了一会,耀州走后,也跑了进来,摇着哥哥的肩膀。手里的糖葫芦,红果子涂着芝麻。
“去去去,碎娃,懂个啥?赶紧寻个碳掀在灶火洗煤去!”黑小牛很不耐烦的训斥,吓的倩倩哭着跑回大人房子。
西橡街道的孙彩蛾显然不知道两寺渡发生的一切。媒人神老婆说黑小牛早就看上自己,其家里是如何的好。神老婆走后,她睡在公厕小房子的床上,憧憬着自己美丽的婚姻生活,一晚上失眠。
婚礼无疑是十里八乡最隆重的。闹完洞房的人走后,黑小牛死活不上床。孙彩蛾把厕所让一个亲戚帮忙看三天,想专门休三天婚假。阿公黑耀州曾劝她不管厕所了,给自己的工厂当出纳或者另外寻个啥事,实在不行,闲在家,凭黑家的情况养活个人不成问题。孙彩蛾有自己的主意,看厕所咋咧,靠自己本事吃饭,脏就脏点,不欠人情,活的干绑硬正。
“你坐在地上不冷?”看着窝在躺椅里的黑小牛,她钻进被窝,想劝他上床,不好意思明说。
“我自小不睡床,一直这样。”黑小牛赌气的说着假话,看也不看新娘子一眼。
“你对我有意见就明说,”孙彩蛾坐起来,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体,绯红色的线衣还是很暧昧的诱惑着丈夫,“我腿不行,其他可不比别人差。你不愿意为啥不早说?”
“咱一个土农民能对你工人娃有意见?”黑小牛发现晚间的孙彩蛾比白天耐看,脸蛋白里透红,头发蓬松,抓被子角的手胖胖的,象书上说杨贵妃的一样。心里不由得蓬蓬的跳,可立即想起她进家门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和乡亲们捂嘴怪笑,觉得实在丢人扫兴,美妙的欲望很快消失,西橡街道歌舞厅小姐放荡的影子占领了头脑,语锋里就多出了刃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啥?我进了黑家门,生是黑家人,死是黑家鬼。我就不信,我的热胸膛捂不热你这块冷石头!”孙彩蛾口气硬,心里却酸酸的,她没想到文学作品里渲染的爱情这么无奈,那些作家是骗子嘛。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强的她鼓励自己,也同时想威胁一下对方。让人伤心的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黑小牛狗一样张着口,还用右手不停的拍打。
“小牛,弄啥呢,还不拉灯睡觉?得是皮松了?”刚想继续说,对面上房黑耀州威严的警告传了过来。
“睡就睡。”黑小牛关了灯,躺回躺椅,很夸张的发出呼噜声。
孙彩蛾知道这驴日的装样子,就是没办法。后半夜,她睁看眼,发现自己睡着了,地上的躺椅空空的。她打黑小牛的手机,对面传来嘈杂的流行音乐和女人煽情的骂俏。“你不要脸的在哪里鬼混呢?”她躲在被窝里对着自己的小灵通,仿佛是对着这个恶心的男人,声音很低的问。“在西橡找小姐耍呢!”黑小牛似乎掐了小姐一把,对方“妈呀”叫了一声又“坏男人”个不停。“你有本事永远别回来!”孙彩蛾毫不客气的表达自己的愤怒。“不回去就不回去,我死在外头也比陪你这个残废强。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孙彩蛾生气的挂了电话,一个人重新坐在被窝。
失败的新婚之夜,遇到孙彩蛾这个坚强的女人,似乎暂时失去了它无坚不摧的威力。两寺渡的冬天黑夜的很长,孙彩蛾的意志似乎同样很长。天麻麻亮时,她就起床,在厨房做早饭。她知道,阿公家没有女人,黑耀州老婆去年因病下世,想续弦怕影响黑倩倩,他相信妖婆子毒的风俗。在外忙的团团转,在家还要经管娃吃饭。中午饭可以买,可早饭总是来不及,就老给孩子钱,靠方便面充饥。自己进了家门,就得操这个心,小姑子上学吃饭早,时间很紧张。下了四碗龙须面,每人碗里埋个荷包蛋,滴些香油,端上餐桌,热腾腾的。
“蛾姐,真香!”黑倩倩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唏唏的咂嘴,幸福的望着孙彩蛾。两寺渡风俗,新娶的媳妇,同辈一律叫姐,以示亲切。
“我娃香咧就多吃些,辛苦你了,彩蛾!”黑耀州走南闯北,啥没吃过,最爱的却是家常饭。看着宝贝女儿贪婪的吃相,心里受活的很,“你也快吃。”
只有一只碗架着筷子,热蒸汽腾空而起。
孙彩蛾望着自己的碗,捉着筷子,眼睛湿湿的。
“小牛呢?”黑耀州问,见彩蛾不言语,明白了似的,大喊,“小牛!小牛!小牛!”
“爸,你别叫了,人家昨晚不在家。”
“啥?不可能!我听见你俩个昨晚嘀咕了半夜的。”
“他后半夜没打招呼出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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