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老早就誉满海外的姚学礼的名讳,不是我等俗辈可以轻易提及的,何况用了这么样咋咋唬唬的一个题,的确够糁人的。
可终究还是提了,且提得张牙舞爪,提得怪异森寒。
我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说到头来,应该是怪姚先生自己。
初来平凉时,坊间弄里,传东道西的,耳朵里零零散散就装了不少有关姚先生的“段子”。落坐于盛情而陌生的平凉餐桌旁,认识平凉,了解平凉之旅就从那一盅子的醋开始。
“尝尝看,这是单醋还是双醋?”接风的朋友兴味盎然地打发等菜上桌前的无聊。
我大奇,“咦?醋还有单双之分么?”
朋友大失所望,很有一幅对牛犊子拨弦的扫兴,斜飞的眼丝儿一转,扑腾腾就提到了一个话题——姚学礼!
乍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在座的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突然生动起来,一个个喉结滚了滚,却又不约而同地寂然无声了。有个年轻点儿的,瞅瞅我,张口要说,立马被一双冷厉的眼瞪着,估计已经窜腾到舌头尖尖的话,硬生生被逼了回去。饭菜还没上桌,我的喉间却卡进了一根鱼刺,这些古里古怪的喉结,这些欲言又止的舌头,这些正襟危坐的君子风,把某种羞不堪提的东西,鲜活活地于无字句处祭在我的喉间。
很想问问某个谁,那个姚,到底是个啥?为何一个名字会有引起sars来临的效应?
结果是,我没敢问。奶奶常常念叨一句六字经——“听人劝,吃饱饭”,那字儿生了根似的,打小就扎在我心坎坎。
在一大串研判审视的眼睛里做人家的未婚妻第一次露面儿,估计一百个女孩,九十九个半都会作淑女状,噤若寒蝉,乖乖呆着是最正确选择,剩下的那半个,即使命相属麻雀,也会咬了舌头放在盘子里,保持安静状。
故,初悉,姚学礼便成了一根鱼刺,不深不浅地横在喉间,却不敢配良方以拔之。
又遭遇那根鱼刺,是在三年后。
我第二次来平凉,广场里的树还正绿泼泼的闹,公园路的柳也还闹哄哄的绿。
三两个朋友作陪,正闲散地溜弯儿,顺手勾了街边柳枝儿,把脆生生的苦咬在嘴里,体味一种叫做故乡的感觉——“快看,那个就是姚学礼!”朋友的声音很大,那个被唤作姚学礼的人茫然转头,枯井似的脸,两只夸张的玻璃瓶底,高高瘦瘦的肩架子上搭了件早被褪进博物馆的蓝布衫子,两只手臂太长了,无处可放似的,遮遮怯怯的晃荡在电驰而过的汽车尾气里。
只一瞥,错身而过,我大讶:向来,但凡过眼之人,即使不能入木三分,透人灵魂,总是有个大致轮廓在。可是,这个叫做姚学礼的,入眼后,只留下一张枯脸,两块厚镜片,两只长胳臂,一件蓝布衫,其余的,竟然全是虚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明明是看到了一活生生正在走路的人,可脑子的沟壑回褶里,却只胡乱的堆放着几种毫不相干的物件!
我不服气地加快步子,刻意走到前面,猛回身,那堆物件惶然停住,瑟缩着脖子急惶惶搜索,试图要研判个究竟,看挡在前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乘机深深地盯了一眼,枯井的脸上,厚厚的镜片如两个恶煞煞的门神,毫不留情的把试图入侵的小鬼关在门外了。
无法言传的挫败感把苦香香的故乡味儿搅没了,我吐掉那干巴巴涩叽叽的柳叶,仿佛吐掉卡了三年的那根鱼刺。
再逢姚学礼,是四年后,我落户平凉。
在一个故友相逢的餐桌上,大家伙热热闹闹地闲嗑牙,无所顾忌的把平凉有名儿没名儿的人们拈来佐酒,几圈儿“关”打下来,一个个便肆无忌惮起来,有关“黄赌毒”的调调便开始浮成平凉的众生相,这其中,便有姚学礼。环目四顾,酒精饱蘸戏言可着劲儿谝姚学礼的“段子”,几位女眷的脸要么长成含羞草,要么冷成冰凌花,我懵懵懂懂调整出人家期望的那种半尴不尬的神情,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菜,有一下没一下的喝酒。私心里,却从此种下很不以为然的镜像,顺应某种浮在空气里的潮流,把姚学礼归入了妖魔道——好人家的儿女,是提也不屑提!
令我绝然未曾想到的,是在这场酒之后的半个月,一次极其偶然的缘遇,我居然会堪堪地,自动自觉地在姚学礼的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二字。
于是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首一首仔细品味姚先生的诗,一幅一幅认真琢磨姣先生的画,一本本用心阅读姚先生的书。然后,细细密密顺着姚先生的字,一路走过去,见先生在玩儿小说,见先生在玩儿散文,见先生在玩儿评论,见先生在玩儿新诗,见先生在玩儿旧诗,见先生在写官样报告,见先生在干行政事,见先生在种薄田地,见先生满身彩绘正在喷漆,见先生挥毫一蹴做画儿,见先生悬笔一待在想事情,见先生嘻笑怒骂剥落人皮面具后生根的“性”,见先生痴着眼窜过平凉的角角落落,掏摸出“道都第一山”,拈弄成“南国之秀,北国之雄”……近些天,先生从古纸堆里一窜,生生捣腾出一个女儿国来,居然也是像模像样,有理有据的,叫人不服不成。等到从《华胥国》的女儿河里趟出来,一头钻进《好梦崆峒》的哲思画里,再扑腾回《山气》的诗行间,于冬日的冰凌花里醒来,才蓦然惊觉,先生之“性”文也罢,先生之“性”诗也罢,先生之“性”画也罢,笼共也就两个字——自然!
佛之要理,在乎“自然”。姚先生之画,唯画天性,妙趣天成里,先生之“作人要自自然然,作文要自自然然,画画要自自然然”之旨求,为文求新,为诗求真,为画求趣,竟至话中有画,画中有话,如此大悟大觉,竟出奇地渐入佛境了。
佛云:由佛语而达佛心,此从凡而至圣者也!
被妖魔化了,先生本就是先生。
被相佛化了,先生本就是先生。
先生一直在那里,本真,自然。
却原来,蠢着愚着悟不开参不透的,竟是我!
2007年1月20日午后感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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